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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提袍迈进了大殿。
殿宇很深,半殿灯火隐隐绰绰照亮脚下的路,素履踏过厚实的锦毯,半点响动都没有发出。宝座上的麒皇正低头与殿下站立的人说话,发现她来了,抬起视线直望向她。
那个不明身份的人也转了过来,灰麻的布袍覆盖住整个身体,只余一张布满皱纹的黝黑的脸,和鹰嘴一样突兀的鼻尖。
“玄师大人,好久不见。”那人语调轻快,仿佛彼此是熟悉的旧相识。
长情瞥了他一眼,“枭使,万年未见了,今日如何有空来月火城做客?难道是凤主待你不好,你欲转投我城主麾下?”
黑枭寒离,本是元凤手下五大谋臣之一,性情吊诡奸诈,并不真正忠诚于谁,是个绝对的投机主义。他臭名昭著,但谋略出色,因此即便不屑他的为人,那些领导者也会愿意容许他登上主殿,听一听他的建议。
他来,必定是带着损人利己的勾当,长情看不上他,他却对着她嘿嘿怪笑,“万年了,玄师性情还是如此刚正不阿。我知道,我这等小人物,在玄师眼里什么都算不上,玄师一心维护月火城,而我只是个见利忘义之徒,不配与玄师当面说话。可是玄师别忘了,你当年为保麒麟族,作下的孽并不比我少。玄师还记得祭海的於滇一族么?八百条人命,全做了替死鬼。所以我与玄师,本质上并无任何不同,大家彼此彼此而已。”
寒离的话,彻底揭开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万年之前的兰因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她算准麒麟族会在何时湮灭,为了保全本族,曾动用禁术逆天改命。天道永远是平衡的,要留住一族,就得葬送一族。当时大地上小国及部族纷起,战乱不断,其中於滇一族四处挑起争端,六合被他们搅得鸡犬不宁。兰因再三计较之下,动用神力将於滇阖族祭了海眼,换得麒麟族又延续千年。
於滇并非都是恶人,他们也有老弱妇孺,可她来不及考虑那么多,翻手便将於滇灭族了。对于自己的族群,她可算功不可没,但对于那个消失的部落,她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也就是那时起,麒麟祭司邪佞的名声传遍了四海八荒,她背负着沉重的枷锁走了一千年。千年后浩劫再临,她与麒皇一同带领族人拼死迎战,也许最后自己消亡于世间,也算是种偿还吧。
深埋在心底的伤疤,被人以粗暴的方式揭开,她怒不可遏。驱使起广袖下的雷电,以极光之速向寒离面门袭去。寒离一惊,慌忙交叉起双臂防护,饶是如此,也被强大的神力逼退了两三丈远。
座上的麒皇什么都没说,玄师在他面前动武,他只是以看戏的姿态抚着下颌,甚至含笑看那只黑枭如何应对。
“看来玄师神功并未减退,真是可喜可贺。”寒离悻然笑着,站起身拂了拂袍裾,“只是如此拳脚相向,不是待客之道啊。我今日来,是带着极大的诚意来与麒皇及玄师共襄大事的,若二位没有兴趣,那在下便告辞了。”
要玄师挽留,绝对做不到,那么只好麒皇出面做和事老。他起身叫了声尊使,“莫因几句言语不和就坏了大事,你不远万里赶到我月火城,应当也不为重提万年前的旧事。如今玄师到场了,你何不说明来意?彼此协商,共谋出路才是上策。”
寒离粗喘了两口气,知道此时不便计较那些琐碎。这玄师心高气傲不是一两天,自己做下的亏心事不许人提,毕竟在月火城中,她是那个阖族景仰的大祭司。
“元凤涅槃受阻,养于五凤山,此事二位可知情?”他正了正脸色道,“当初龙汉初劫,凤同宴本源受创,在飞回不灭火山途中陨于落凤坡。后来青鸟一族将其尸身运回地火幽阴,直到四相琴震醒乾坤,元凤才逐渐复苏。可他伤势太重,万年也未能恢复元气,仓促之下浴火险些被反噬。如今青鸟一族正派人前往黄粱道,搜寻魔祖罗睺的混沌珠。一旦混沌珠与元凤的元神结合,那么莫说你麒麟族了,就是祖龙复原,也无法和凤族抗衡。二位,在下的消息对你们可有用?你们日夜提防神族,其实竟不知最该小心的是凤族,可是很意外啊?”
这个消息确实来得震撼,麒皇与长情交换了下眼色,方转头望向寒离,“尊使是元凤麾下,告知我们这些,总有你的目的,不妨直言吧,看看你我可有合作的可能。”
寒离那张阴鸷的脸,在灯火下愈发显得诡谲,他说很简单,“摧毁混沌珠,让元凤再无翻身的机会。青鸟一族充当下一个於滇,反正把阖族扔下海眼这种事,玄师熟门熟道,办起来并不费手脚。只要元凤彻底毁灭,那么凤族便是一盘散沙,到时我自有办法令凤族与麒麟族结盟。如此一来你我同仇敌忾,直指天道,二位看,可是绝佳的合作契机?”
寒离说完,颇有些沾沾自喜。麒皇脸上不见波澜,只是调转目光看向他的大祭司。
长情断然拒绝了,“万年前以於滇换命是下下策,后来我麒麟族惨遭灭族之灾,未必不是因为没有种下善因。这种事本座不会再做第二次,枭使若有好计请另献,若没有,请恕本座失陪。”
她没等麒皇表态,便转身走出了主殿。万年前她曾经和他详谈过,绝不再去动用禁术,他也是答应的。可她现在有些担心,当年的诺言在经历过无尽生死后,会不会已经有所动摇。她害怕留在那里最终会证实这个不好的猜测,所以她落荒而逃,她无法面对。
走在复道上,长风浩浩吹过,吹得身上绶带翻卷飞扬。月亮的光晕悬浮着,发出青紫的光,她略站了会儿,才回到自己的神殿里。
今晚於滇这两个字一直在她脑子里回荡,她想起那些人绝望的眼神,心里便钝痛起来。作为祭司,她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全族人,可作为一个人,她无疑是残忍的。后来的一千年,她的良心日夜经受拷问,好在栖身于龙首原的日子混沌沌不知前事,她决意把一切都忘了,可那黑枭又跑来提醒她做过的恶,提心她原本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脑子里岩浆滚滚,灼痛她的眼眶。她抱着膝头坐在重席上,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莲花金砖上传来足音,有人走到她面前,叹息着说:“太过有良知的人,当不了合格的祭司。没有金刚手段,何以显菩萨心肠?你不过是在以一人之力,保全全族老小,你没有错,错的是麒皇。”
第36章
这嗓音,可能是她现在最不愿意听到的。她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皱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他答得很坦然,“本君答应过你,一有空便来看你。白天的政务都处置完了,余下的时间是我自己的,我愿意来这里就来了。”
要是没记错,他不久前刚来过,长情做了最坏的打算,预备隔上三五日被他恶心一回,没想到他一日两次,这就让她有点招架不住了。
“天帝陛下,你知道这是哪里么?这是月火城,不是你的碧云仙宫。这里每个人都想要你的命,包括我也是。你这样来去自由,是不是太不将我祭司殿当回事了?”
他傲慢地扫视四周,“区区麒麟族,根本没有一人是本君的对手,就算你那麒皇神功盖世,也无法发现本君的行踪。再说本君是来看我的天后,不妨碍这城中任何人,如何就来不得?”
她听得生烦,“我不是你的天后,也不可能去当什么天后,你快死了这条心吧。”
他说不,“本君是三界主宰,会对自己的一切言行负责。你让本君看过了身子,就是本君的人,本君决定的事,永远不会改变。”
长情终于抬起眼来,不为别的,只为看清这人有多不要脸。
“我本不愿追究这件事了,没想到你还敢提?你偷看我洗澡,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还有脸来说这番话?”
天帝颊边浮起了一点可疑的红晕,这些话是他斟酌了很久,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敢当她面说出来的。他一生谨慎为人,从不行差踏错半步,事实上他根本没想到她会半路上找机会洗澡,因此不小心看见了,也不是他有心的。
那天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口干舌燥。她顶着一脑袋泥浆跳进湖里,真身自然没什么好看的,龇牙咧嘴满脸凶相的混沌巨兽,大约只能以欣赏动物的眼光,才能发现一点类似矫健、有力、迅猛之类的溢美之词。他还在感慨,自己在渊底时的鱼身比她好看多了,没想到一转眼她就变回了人形。
当时月色皎洁,照得乾坤亮如白昼,她的长发缎子一样铺陈在水面上,没有半点扭捏做作之姿,就是坦坦荡荡地,一双兰胸在水面下若隐若现。他心头一慌,忽然意识到大禁也在场,立刻狠狠望向他,吓得大禁飞快退出了玉衡殿,半天没敢再出现。
至于后来……他自然恪守君子教条,短暂关闭了天眼。可单单只是那幕也足够了,足够激发出他对这个女人负责到底的坚定决心,就像他刚才说的,看过了,便是他的人。
可惜她并不领他这份情,对他怒目相向,连半句温软的话都没有。没关系,反正他在她面前从来不受待见,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你身为玄师,竟然不知这乾坤每一处都有本君手眼么?”他语重心长劝告她,“以后不要露天沐浴了,你这是在邀请本君旁观,哪怕本君不愿意,也很难做到一眼不看。好了,这事过去了,不要再纠结于此了。我知道你今日很不高兴,其实每个人都有不愿回首的往事,罪与不罪,要看最终的意义。就算你自觉罪大恶极,但只要大多数人觉得你做得对,那你便是对的。”
长情虽然很讨厌他,不过他的这段话,也为她困顿的死地开启了一道微光。
她紧紧抓住袖褖,低声道:“八百人的生死,转眼就被我定夺了。我一直不敢回忆,生命本无轻重,我凭什么要拿别人的性命,来换取我族人的性命。”
天帝在灯下缓缓踱步,边踱边道:“生命虽无轻重,人心却有厚薄。彼时的於滇扰乱三界,这个族群本就不是善类。清剿他们是替天行道,只不过你以此换取了麒麟族的延续,觉得自己谋私利,过不了自己那关而已。本君先前说了,常怀菩提心,不意味着姑息养奸。站在你的立场,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你没有做错。”
长情眼巴巴看着他,发现天帝其实一点都不公正。只不过他徇私也能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便让人误以为他永远都是正确的。
她怏怏垂下眼,“错了就是错了,我自有面对错误的勇气,天帝陛下不必为我找借口。”
天帝却道:“并非本君为你找借口,是因为你我同样处在权力的巅峰,这世上只有我最理解你。你的无奈本君会有,你的彷徨本君也会有。譬如坐困愁城,肩上压着黑夜的闸门,拼尽全力将它扛起来,哪怕双手沾满鲜血,也要放更多人到光明里去,这有错么?你自问你做到了么?如果做到了,即便只是带来一星微茫,你也是成功的,无愧于自己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