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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出的一魄要归位,必须下酆都,甚至八寒地狱。那地方不是姑娘能去的,妖鬼殊途,去了就辜负你娘亲的一片心意了。”
狐女最后哭着离开了,无方送她到门口,青石路两旁摇曳的灯笼把她的身影拖得老长。一旁的瞿如兴叹,“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只有爹娘。”
无方转身回屋,边走边道:“清明将至,你好好准备,上不句山祭拜你爹娘去吧。”
瞿如知道,每逢这时候她是最寂寞的,有个坟头可以祭拜,也好过来历不明。
“师父什么时候回东土看看吧,再去寻访一下那座城。”她讨好地说,“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故地重游,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无方并不这么觉得,漫山遍野的尸体,腐臭直上九霄。虽然她是个煞,但对于这种场面,她一点都不怀念。
她扬手一挥,面前出现波光一片,透过这波光,可以看见结界外的一切。天极城暴雨不休,振衣还在床上躺着。视角转到十丈山下,石碑前来了一顶轿子,轿外站着容貌秀丽的女人,轿帘打起来,里面是个昏昏欲睡的男人。
她拂袖打破了镜像,觉得事情好像越来越莫测了。
“阴山恐怕要出乱子。”她蹙眉道,“我窥不破里面的玄机,为什么病的都是年轻男人,为什么个个无魂无魄……”
瞿如看向那条深远的石板路,“又来一个?”
她点头,“第五例了……如果依然是这个病症,我可能要往九阴山走一趟了。”
莫名的病因和症状,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挑战。她在刹土行医多年,从来没有病人死在面前,最近接二连三发生这种事,实在败坏她的名声。也许是她多疑,总觉得暗中有人在促成这一切,或许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吧。
轿子里的人进了结界,她早已在门外恭候。不等那女子说什么,伸手先探天元,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个废弃的躯壳。
瞿如眈眈看着她,见她在错综的光影里直起身,艳丽的脸庞上浮现肃杀的气象,“你们可是从九阴来?”
那女子略一怔,“不是,我们从衡石山来,不过距九阴不远……灵医看,他还有救吗?”
她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追问病人的出处,“姑娘和他相处的时间有多长,是否正满三个月?”
这种问题涉及隐私,对方显然不想回答,模棱两可支应着,直到无方扬言要谢客,她才如实相告:“确实正满三个月。他的出处我不便告知灵医,总之我们是两情相悦,和那些淫奔的不一样。”
看来九阴山附近掳掠男人的女妖不少,无方回身看轿子里的人,“姑娘听我一言,实不相瞒,这是我最近接治的第五起病例。病症都一样,查不出端倪,也不必费心救治,治不活的。如果姑娘想知道病因,就请告知我实情。究竟是染疾,还是其他缘故造成的,我会查个水落石出。”
本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人死得莫名其妙,难道不想追究吗?谁知这女子一反常态,敷衍着说应当是旧疾,“他早前身子就弱,今天的事倒也不突然。”言罢拱手告辞,草草把轿帘往下一放,指挥轿奴把人抬走了。
瞿如侧目不已,“两情相悦为什么弄得做贼一样?死活也不问了,真不是偷人偷来的吗?”
无方嫌她粗鄙,“说不定人家有苦衷。”
“我倒觉得是妖女们颠鸾倒凤的时候没拿捏好分寸,一个个如狼似虎,把人折腾死了。”
无方翻着白眼进屋,关闭了石碑入口。今夜不打算再接诊了,事情太蹊跷,必须先理清来龙去脉。
“九阴山在刹土西北,不属于阎浮。可惜莲师不在,否则可以讨他个主意。”她转过头来问瞿如,“你知道那座山吗?一向在谁的管辖下?”
瞿如站在灯架上,歪着脑袋说:“阎浮以外的世界,我也没有去过,不过知道九阴山在梵行刹土。听说以前有金刚看护,后来金刚涅槃,那片刹土逐渐变成了秽土。阴山荒草遍野,多异兽,血蝎就是产自那里……如果没料错,现在是魇都的地界。魇都里有个万年老妖,心狠手辣,喜食婴儿。每逢月圆之夜满城儿啼,刹土妖鬼个个闻风丧胆,师父应该听说过他。”
第6章
魇都的恶名人尽皆知,乌金刹土距离它太远,其实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机会去。然而三人成虎,传得多了,那地方就成了第二个活地狱,魇都的令主,必然也是最可怕的魔王。
无方以前对那个神秘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好恶,从别人嘴里听说,也不过一笑了之。可是近来的病患实在太古怪,让她觉得无能为力。如果不去寻根问底,可以预见接下来带尸寻访的人会更多。就像瘟疫爆发,那片土地上的活物终会全军覆没。她是个好面子的人,医者的口碑是她的第二张脸,如果这张脸没了,那她想脱胎换骨的愿望也就幻灭了。
“为什么全是男人……”她数着菩提慢慢踱步,“半个月来没有一位女患者,难道这病传男不传女?”
瞿如十分想当然,“如果罪魁祸首是魇都令主,那他一定在下一盘大棋。把方圆百里内公的都祸害完,可不就剩女人了吗。到时候他一枝独秀,霸占群芳,别说都城令主了,就是菩萨都没他那么逍遥。”
无方听过之后,觉得话糙理不糙,事情的真相有千万种,猜测得虽不靠谱,但谁又能担保没有这种可能?
“妖怪的世界你我不懂。”瞿如晃着脑袋说,“走兽和飞禽,两者之间更是有巨大差异。”
无方失笑,“说不定白准也是飞禽。”
瞿如却说不可能,“飞禽不喜欢占山为王,也干不出吃孩子的事来。”
真相要探究,但实行起来却不那么容易。魇都确切的位置谁也说不上来,无方回天极城后找来阎浮图志,无奈并没有相关魇都的任何标注和记载。
“或者再等等吧,等下一位病患来求医,到时候再打听去九阴山的路径。只要到了九阴,魇都也就不远了。”
瞿如倒有点庆幸,如果现在就走,放不下她的振衣哥哥。等上半个月,振衣的伤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届时不管他是留下看塔还是离开,她都可以放心了。
大雨过后,天光晴好。无方站在舍利塔下仰头看,塔顶经过暴晒,灰瓦的颜色逐渐转淡,只有背阳的这面,依旧是大块深邃,陷在阴暗里。里长说话算话,定好的雨后修缮,钱款拨下来了,请了十来个匠人和泥上塔。她看着那些人吊在半空中,略站了一会儿,回屋里照看振衣去了。
毕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吃好睡好歇上两天,恢复起来很快。她一声不响坐在床前为他把脉,半晌收回手道:“脉象平稳,再过三日应当可以痊愈了。”
振衣脸上的浮肿缓慢在消退,渐渐能够分得清鼻子眉眼了。还有他的皮肤,淤血散尽露出本来的颜色,虽然间或夹杂血丝,终也有彻底好转的时候。现在看来,面目应当是很过得去的,非但不丑,还意外的俊秀。
他向她道谢,头上的布带拆除了,露出缝合的针脚。自己走到镜子前照了照,自嘲笑道:“原来我剃光了头发,是这个模样。”
一个男人长得是否过关,得看他没有头发的样子。他穿着瞿如给他做的衣裳,青灰的缁衣,利落的右衽,再加上一颗光头,果真很像和尚。
无方以为他伤怀,生硬安慰道:“过不了多久就长回来了……”
他回身笑了笑,“我不担心这个,男人的样貌不重要。只是姑娘令我意外,原来传闻中的刹土灵医,就是姑娘。”
无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前夜你没睡着?”
他说:“我是眼睛肿得睁不开,并不是睡着了。当时又觉得偷听你们说话甚为尴尬,所以就没出声。”
无方思量了下,刹土灵医也没什么丢人的,知道便知道了吧。
“我以为你没有来过南阎浮提,也不会听说过我的名号。”她推开窗户,用瓢儿舀了一勺水,慢悠悠浇窗台上养着的那些花。天极城四季如春,因此花卉常开不败。一阵风吹过,浅淡的花香飘进屋子里,一桌一椅都沾染上了香气。
振衣似乎有些挣扎,沉吟良久道:“姑娘不问我的来历吗?”
在无方看来,他不过是个被打成重伤的奴隶。她救过他则罢,至于里面隐含的内情,她并没有兴趣了解。
实话实说,好像太不留情面了,她礼让了三分,“我曾经问过监工,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上次询问你,你只说你是东土人,我知道的,仅限于此。”
他却慢慢摇头,“我是东土人,这点属实,但在沦为奴隶遭人贩卖前,我师从鹤鸣山。”
无方吃了一惊,“原来是位道长?”
千年前她刚成形时,曾经被一个道士追着打,这个恐怖的记忆一直延续到现在,至今对道士满怀畏惧。他们有道行,能窥破真身,她和瞿如一直过着无忧的日子,难道因为救了这个人,一切要起变化吗?
她心里高墙渐起,“你会驱妖,那么法力应当在妖魅之上,怎么会沦落至此?”
他闭了闭眼,话语间浮起沧海桑田式的味道,“太极二年,长安城中有猫丕作乱。我那时随门中师兄弟捉拿猫妖,一次追捕中大意了,不慎着了猫丕的道,被吞噬了修为。”
无方迈近半步,袖笼里的双手握成了拳,脸上却含笑,“就算修为散尽,降妖的本能还是有的。那么依道长看,我是什么妖?”
阎浮提本来就是个人和妖并行的世界,莲师在收服刹土前,这里是罗刹鬼国。后来经过教化,才有了男为勇士,女为空行母的净土。然而西南遍地妖魔无处安顿,全数让它们皈依又不现实,于是莲师把天极和周边诸城划分出来,为妖魔提供容身之处,也免他们闯进娑婆世界祸害人间。
所以到了这片土地上,随便遇见个人就可能是异类,这位以捉妖为己任的道长,岂不是要忙坏了?
本以为他会懂得迂回,毕竟命是人家救的。结果他并不买账。
他蹙眉审视她,“姑娘周身煞气纵横,来路不善。”
无方被他逗乐了,“说得没错,我的确来路不善。你知道妙拂洲吗?在海之中,岛上遍地恶鬼,以人为食,我就来自那里。”
但似乎不能混淆他,他依旧摇头,“我嗅不到血腥的味道,即便有煞气,也是纯粹的。”言罢一笑,“妖魔的来路,无非那几种,化成人形后的路却有千千万万。你的选择,和你将来的结局息息相关,灵医济世,即便救的是蝼蚁,也是积德行善。”
满口大道理,听来倒真像个修道的人。无方转过身在桌旁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轻呷一口抬眼望他,“振衣是你的道号,还是俗名?”
他低眉垂眼,“我不是道士,不过命里带煞,自小被寄养在鹤鸣山罢了。叶振衣是我唯一的名字,我没有道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