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有些转暖,明日便是寒食节,毋望早早起身,打开门,外头尚且雾靄沉沉,日头升了一尺来高,看着却像个和了玉米面的饼子。
灶房里传来劈柴的声音,一会儿婶子提了水桶出来,看见毋望道,“今日起得早,可是想着明日踏青的事?”
毋望面上一袖,低声道,“我赶早起来替婶子做之推燕,还要到渠边掐些柳条,我已经十四了,岂能整日只想着顽的。”
张氏了悟,面上笑得和煦了些,“想是婶子说岔了,春君原是一片孝心。”再看向女孩,见她目光盈盈,眉眼间尚有贵气,张氏也甚欣慰,这些年的磨难没苦着孩子,也算对得起她的爹妈。
毋望洗了手,陶盆里已有婶子发好的面团,摘了指甲盖大小一块,便拿着细细的捏,不多时就成了燕子,各个活灵活现,竟还有细长的眼睛共羽毛,叫人看了极是爱怜,待拳头大的面团捏完,数来也有十七八个,此时堂弟德沛也进来了,嘻嘻笑道,“燕子都做好了,摘柳条就交给我罢,我爬上树去,挑最好的摘。”说完欢呼而去,毋望与婶子把剩下的面团和了枣泥做成饼子,现下只等着叔叔从柜上回来。叔叔在布行替人做帐房,离家几十里,平日不常回家,逢年过节方才向东家告假,毋望瞧张氏颊上薄染芙蕖之色,心下也十分喜欢。
不多时听见德沛在院外大喊,“妈,出大事了!”语调甚是凄厉。
两人吓了一跳,齐奔出门槛,只见德沛光着一只脚,脸上涕泪纵横,一手指着村口急道,“我爹摔断了腿,被人抬回来了!”张氏闻言,一个趔趄险些栽到,被毋望扶住,面上已然没了人色。
刘宏被人用门板抬了送回来,血肉满身不停的哆嗦,两条腿拧着,姿势怪异,想是骨头已经断了。毋望见张氏只顾哭嚎没了主意,只得引了人将叔叔抬到炕上,一面吩咐德沛请郎中,一面绞了帕子给他擦汗。
原来刘宏回家过节到柜上支了工钱,不想被歹人盯上,一路尾随至明渠,抢了钱,又被推下坝子,在泥水里昏死了半日,可巧被同村的李开复看见,方招呼人将他救了上来,算白捡了半条命。张氏千恩万谢打发了李开复等人,迎了郎中进来,刘宏哀嚎不止,渐渐有些不支,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
郎中忙拿参片让他含住,一面用剪子绞开裤腿,毋望顾不得回避,趴在叔叔床头,只见刘宏双腿断了两三节,一片血肉模糊,白惨惨的骨头从皮肉里戳出来,甚是滲人。毋望这时方觉得天塌地陷,将躲在墙角的德沛抱在怀里,并张氏三人失声痛哭。
郎中摇摇头道,“只怕凶险!你们切要留神,定是要发高烧的,等熬过了七日方转出了鬼门关,腿是保不住了,保得了性命就是造化了。我先将碎骨挑出来,再上药包扎,若要活得长久恐怕要将腿锯掉,我是无能为力的,还是上郡里找名医罢。”转身将毋望和德沛赶出去,自去医治刘宏了。
毋望失魂落魄跌坐在门外,想想刘家这些年的境遇,靠山山倒,靠海海干,才刚过上安稳的日子,叔叔竟出了这样的事,一日三柱香供奉神佛有什么用。
接下来的数天刘宏果然高烧不退,迷迷登登连人都不认得了,张氏哭死过去几次,以为他挺不过了,所幸五日后烧退了,只是人憔悴得脱了相,腿肿得倒比身子还粗。刘家愁云惨雾,刘宏的工钱被人抢了,家里剩下的半两银子又都抓了药,度日艰难,一日胜似一日。刘宏上工的布庄只遣了小厮来送了一吊钱,转天就听说雇了新帐房,把刘家后路觉了个干干净净。
没钱再赎药,更别提上郡里,现下快连饭都吃不上了,一时半会熬得,三月五月是万万不能的,人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近来张氏待她不如从前了,三句话没说便拉脸子,这原是人之常情,亲生的父母过不下去了还卖女儿呢,何况她一个外人。
“春君啊,”一日张氏唤她,脸上带着三分犹豫,“你瞧婶子当真是没法子了,你叔叔如今瘫在床上,半点动弹不得,害他的仇人跑得没了踪迹,他心里烦闷,每日里只顾骂我,我的苦处没处说去……”
毋望惶惶退后几步,靠着凉棚下的柱子不免失神。婶子要说什么她早已知道,前日齐家婶子找张氏,她无意间听了她们闲谈,原来是要替她保媒,说来没脸,当初也是大户家的小姐,如今竟沦落得要去作妾,真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见毋望没有言语,那张氏知她为难,只悻悻道:“其实那裴相公也不辱没了你,虽不是正房,却也吃穿不愁,还有丫鬟婆子伺候。他家大太太是编修家的小姐,为人最是和气,裴相公家里只太太一个,再没小的,也无外宅,清清白白的人,你进了府断不会受委屈。这亲事,退一万步,已是最好的归宿,如今不同往日了,心气高作不得饭吃,婶子再坏也不能坑你,总是你叔叔的亲侄女,日后我下去了还要见你惨死的爹妈,只要你日子过得好,也不枉我背个卖侄女儿的骂名。”说到动情处竟哭了出来“我与你妈是闺中的手帕交,只因有你妈,我才嫁与你叔叔的,岂知过门不满三年,便满门获罪,发配到这苦寒之地,靠着你叔叔的旧友方脱了奴籍,往日的富贵荣华皆如烟云,连梦中也不得见了……好孩子,你婶子原不是这样的,无奈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对不住你了!”
张氏满脸颓败,毋望眼中也渐渐发酸,看看这满手的茧子,看看这满头的华发,她才二十八岁,竟被磨难摧残成了这样,早已不是描着细眉坐在绣墩上哄她入睡的婶子了。毋望毋望,毋要奢望,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叔叔可知道?”她无奈的问道。
张氏抹抹泪,点头道,“他知道,你齐婶子半年前就来要过你的庚帖,那会子他还到裴家附近打听过,终是做小,没好同你说,不是遭了难,这件事断不会再提的。”
毋望叹口气,朝她福了福道:“现下没法子应你,容我再想想。”
说罢转身回了房里,插上门栓,蒙头大睡,直睡到天黑方才起身,净了脸,跪在父母牌位前拿铜钱占卜,只因平素不懂这些,到最后也未卜出吉凶来,索性磕了头祷告,“爹妈,叔叔婶婶叫我去作妾,女儿原是不肯的,可如今叔叔被人撞下坝子摔断了腿,又无钱医治,日夜疼得打滚,女儿实是不忍,六年来靠着叔叔养活,无以为报,这回且当尽孝吧,若爹妈答应女儿就叫这纸钱上的青烟卷起来,我明日便好回了婶子,如若不然,那便收拾衣裳连夜逃出去,不管天涯海角,女儿定能活下去,望二老给我指条明路。”
复又磕了头,烧了纸钱,巴巴地望着铜盆里,待纸钱烧尽了,忽地见一缕青烟打着圈的往上,梁上贴的红纸下翻飞起来,想是爹妈地下有知,也要叫她报恩了。罢罢罢,山穷水尽了还挑什么,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了。想那裴相公与夫人倒是鹣蝶情深,成亲五年尚未纳妾甚是稀罕,如今不是夫人无所出,怕也不会让别的女子再入园子了,可惜她竟要去抢别人的夫君,也不知那两人之中可有她的位子,若没有,想来晚景也甚凄凉。
正胡乱想着,外头有笃笃的敲门声,毋望起身开门,不防一个小小的人撞进了怀里。
“春君姐姐,”德沛哭得抽抽嗒嗒,“你要嫁人了么?还是与人做小老婆?那怎么成!村头阮秋的姐姐前日回门,脸上鸽蛋大的一个瘀青,听说是叫正房打得,你也要这样了!
毋望挑了挑眉,作势道:“谁说的?做妾也有许多门道,阮秋的姐姐挨打是因为她笨,讨不得主子的欢心,你春君姐姐岂是这样的人,没见我给你扎的蝈蝈笼子多好看么,日后定然叫主母喜欢。”
听了这话,那孩子擦擦眼泪,闷闷坐到桌边半晌无话,毋望心下戚然,唬得孩子唬不得自己,若不是没计奈何,谁愿走这步呢。
德沛突然抬头道,“你是做姨娘,又不是作丫鬟,手巧有什么用!”
这下毋望愣在那里,只得戳了戳他的头,“小孩子懂什么,我嫁了人,好有钱给你读书,给你爹瞧病,你想看着他落下病根么?”
德沛猛站起来,呐呐道,“我不读书了,去找李先生,央他来替爹看病,明儿上野地里拣了番薯,卖了钱还他。”
这样小的人竟有这样大的气概,毋望心疼的将他抱在膝头,,“你这么想着我,我心里极受用,几个番薯值什么,你在野地里跑,万一遇上人伢子可了不得,还是乖乖在家里,好叫我放心罢。”
一大一小又说了一会子话,隔着墙听见哀哀的哭声,想是叔叔婶子也在为这事发愁,毋望虽有些恼那张氏,可想起她素日对她的疼爱,当下也不好发作,只问德沛道,“你爹爹好些没?”
德沛道,“用帕子绞了接骨草熬的汤敷腿,想是好了一些。”
毋望想明日还是要去镇上一趟的,请个好些的大夫瞧瞧,当年朝廷来抄家前,母亲将一颗东珠藏到她的髪髻里,拿了带子绑紧,嘱咐她小心看管,日后好换些银钱吃饭,所幸官差押解他们入牢时只扒去了身上的衣服,这颗东珠一直好好放着,叔叔婶子都不知道,要不是急着用钱,毋望是不想拿去當的,留着是个念想,进了當铺还不知被说成什么,能當八分银子已是万幸了。
打开衣箱的盖子,从角里拉出个布袋子,毋望小心将东珠倒在手心里,托到德沛眼前,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
德沛接过来把玩,只见那珠子晶莹透彻,华彩四溢,竟然足有板栗般大小,当下愕然道:“是夜明珠吗?灭了灯会亮么?”就要爬上凳子吹油灯。
毋望忙拦住,笑道,“不是夜明珠,这个是东珠,极稀罕的,皇宫里头才有,寻常人家不得见的。明日你陪我去镇里罢,找个识货的当铺当了,拿了银子好请大夫给你爹治腿。”
德沛歪着头嘀咕,“这样的小镇哪里会有识货的人,都是卖菜的农户,想必当铺里平素只收些破褂子烂棉袄,何尝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不如去城里,定能卖个好价,这样你便不用嫁到裴家去了。”德沛欣喜不已,拉起她的手道,“快去告诉我爹妈,好叫他们欢喜欢喜。”
两人走到刘宏夫妇房前,掀了门脸子进得屋来,尚未开口,中药并着皮肉腐坏的味道扑面而来,直冲上脑门,呛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刘宏见了毋望挣扎着要支起身子,张氏擦了眼泪上前扶他,被他一把推开去,想是用力太大,牵扯到了伤处,一时冷汗淋漓,抚着胸口喘了半天,方喝道,“不用你扶!你只当我死了,家里一应事宜俱瞒我。”
原来叔叔并不知情,只是张氏一人的主意,毋望心中大感宽慰,忙拿了被子塞到他腰后,倒了水与他喝。
刘宏又气又急,颤着手指指着张氏道,“你、你、你…亏你当年还是翰林家的小姐,诗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我刘家是连累了你,可你断不能将我哥哥唯一的骨血卖与人作妾,我情愿疼死烂死,也不用这造孽的钱!”
张氏站在墙角掩面而哭,泪水顺着指缝落到地上,模样极其可怜,半晌嗫嚅道,“我何尝想这样!春君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把她当亲生的,有好的先紧着她,从不叫她委屈,如今不是没法了么…你若死了,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
刘宏瘦得只剩骨头,眼下乌青一片,听了张氏的话更是脸色灰败,怒道,“此事不许再提!否则我…便休了你!”
张氏刹时如闻晴天霹雳,跌坐在地上几乎背过气去,毋望扶她到春凳上,好言劝了一会方才好些。转身到叔叔跟前,刘宏面有愧色,叹道,“你婶子眼皮子浅,我真真臊也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