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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琤听着,嘴角流出隐隐的笑意,“王谢并重,王家我拜访过,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极大的富贵排场。令尊是大邺出了名的贤士,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弥生拜下去,“谢夫子夸赞,家君不嗜铺张,常说自古名士出寒门。我们这样的出身,更当洁身,修德行。”她笑了笑,“所以夫子来了只能住这老宅,怠慢之处,夫子切莫怪罪才好。”
他微颔首,脸上表情喜怒难辨。弥生咬着唇思量,既然提起了王家,正是开了个好头,说下去也顺理成章。因鼓足了勇气道,“夫子平常忙,这趟为学生的笄礼而来,学生真是感激得紧。原还想着夫子回邺城,学生好为夫子扶车的。可是前几日我母亲说起我的亲事,只怕许了人家,就不好在夫子跟前伺候了。”
她不知道父亲的尺素里有没有提及,因此分外的留意他。他转过脸来,眼睛深得如一口井,“你后儿就及笄了,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怎么,说的是哪家?”
望族间的联姻他也懂得,局限性极大。她要作配,不外乎琅琊王氏,弘农杨氏,太康谢氏。后面两家虽也鼎盛,到底不及陈留谢氏辉煌。如今能比肩的唯有琅琊王氏,横竖人选只在王家人里挑罢了。
她有点不好意思,“夫子也认得的,是王家大郎。”
他哦了声,“王潜。”
“对对!”她接口道,“夫子以为如何?”
他稍顿了顿道,“王潜眼下拜沧州刺史,为人审慎,举止也有度,我看倒是门良配。”说罢似笑非笑扫她一眼,“你自己是个什么意思?”
她愁眉苦脸道,“王郎体胖,具服大焉。其宽六尺,横陈如彘……夫子,这话您听过么?”
“你嫌他胖?”慕容琤道,“说来是有些,不过男人外表是其次,要紧的还是人品操守。王潜少年有器望,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许给他也算门当户对。”
她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夫子也说他好?可是我不愿嫁……我学业未成,还没来得及报答夫子,怎么好这样草草嫁人了呢!”她急急肃下去,“其实夫子昨儿一到,我就想和夫子说来着。夫子横竖收了我做徒弟,求夫子顾念则个。叫我有机会,以后好好报答夫子!”
第七章 成言
“报答我?”他若有所思,复而一笑,“只怕有朝一日你会恨我。”
弥生顾不得那些,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前的难关顺利度过去才是正经。所幸夫子像是有松动,要凭借他之力看来是走对路道了,还是很有希望的。
她搜肠刮肚的讨好,“爷娘养我,夫子教导我,这恩情如山如海,我万死也难报。如今夫子救我于水火,往后学生一定鞍前马后为夫子效力。夫子行行好,帮学生一把!”
日光下的脸是朝夕看了三年的脸,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他都熟悉。他门生三千,女弟子只收了这一个。万绿丛中一点红,自然是时时留心她的。她虽然是个姑娘,但脾气很倔强。很多时候只要稍微下个气求个情,她的现状就会改善很多。然而她固执,这点他很满意。固执的人往往有恒心,认准了可以一条道走到黑。这次是熬不过了,终于想到来求他。语调哀恳,说得也很动情,的确可以考虑考虑。
他掖着手道,“你们谢家生女为后,若要嫁王家,认真计较起来行不通。这个我倒可以在你父亲面前表态,只是这样的话,你日后选婿就要受限制了。非慕容氏不得嫁,你可想清楚了?”
她啊了声,有些呆呆的,“没别的出路么?”
“你既然拒了王家的婚,他日出阁,王家必定要注目的。如果嫁的不是慕容氏,届时王家咽不下这口气,难保不出岔子。”他反剪着手想了想,“不过也不是没其他法子,你可以同外族通婚。高车、柔然、乌孙、室韦……只要你愿意,必然过去就为后。最不济也是个太子妃,恰好应了坊间对你谢家的传言。”
他说得事不关己,眼睛里隐约还有促狭的笑。弥生却吓着了,嫁到外邦去,那不是等同流放么?那些蛮夷茹毛饮血,想想就叫人魂飞胆丧。她绞着手指说,“我不嫁外邦……”
“那便只有慕容氏了。”他在满室阳光里慢慢踱步,“但我若是和你父亲唱了反调,将来你的婚配就得由我做主。我要将你许给谁就许给谁,这点可能行?”
她傻了眼,夫子是尊长不假,可是这样年轻!连自己的亲事都定不下来,还要把持她的婚姻么?
见她犹疑,他脸上露出无谓的表情来,“你且仔细想想吧!不过慕容氏是皇族,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多的是骁勇宗亲。不论捡点哪个,横竖不会比王家次。”
是啊,王郎体胖,想起这话来她就头晕。也罢,夫子看人准,眼光又毒辣,经他相中的定然也不差。因憋了口气道,“就按夫子说的办,我是夫子的学生,夫子定然不会害我的。”
他不置可否,只那么看着她,“你这样相信我?”
她点点头,“夫子是有名的乐陵君子,君子坦荡荡,学生对夫子万分景仰。便是将终生大事托付给夫子办,我想家君也是放心的。”
慕容琤低头抚抚手上虎骨,“如此甚好,你记住今日的话,不是我逼你的,一切都是你自愿。”
他的目光流转,像湖面上潋滟的微澜。弥生反而有点语窒,总觉得落进圈套里似的。心里打着鼓,再想说话,门上谢朝进来了,对慕容琤拱手作揖道,“园里设了大宴款待殿下,这就随我过去吧!”
慕容琤笑道,“一早便听见有人唱《阳关三叠》,音色果真是极美的。不知是哪里的名伶,正想过去拜会呢!”
谢朝笑得十分暧昧,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那可是位惊才绝绝的妙人儿,殿下一见便知。上年我家五郎途经丹阳尹带回来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能。”
谢尚书再如何标榜勤俭,到底富贵滔天。住老屋,睡的难保不是金玉床。下辈里的儿孙不愿意低眉顺眼的活,上三等祁人骄奢淫逸由来已久,恐是没几个人愿意遵着老路子走了。娇妻美妾,养清倌人,养小相公,样样玩得转,式式玩得精。
慕容琤是一点就透的人,点头道,“容我换件衣裳,你且稍等。”
像这种贴身的活计是不用她办的,两个小子跟进去伺候了,弥生斜着眼看谢朝,“阿兄又做这样的事!夫子上善若水,没的给你带累坏了。”
“男人的事你不懂,你道什么是风骨?慷慨激昂、爽朗刚健的文风么?”谢朝摆手,“不全面!且醉且歌,癫而狂之。风骨不单指纸上的行文,是一种处世的态度。”他哈哈一笑,“譬如你四兄,寒食散兑酒喝,何等的快哉!”
弥生不由腹诽,整日疯疯癫癫就是风骨么?这些男人的行为简直诡异!
里屋慕容琤换了行服出来,缂丝的袍襦,广袖飘飘。戴着金博山笼冠,腰上束玉带钩。不过立在那里,已经是一派济楚的风貌。
谢朝边说边引道,“都等着殿下呢,殿下且随我来。”
弥生如今充当跟班的角色,她家夫子往哪里,她都要就近等候听从差遣。慕容琤前脚走,她后脚就敛裙追上去。谢朝察觉了,回头看了眼道,“细幺回去,那里有专门的小厮伺候,用不上你。”
她怔怔的,脚下顿住了看夫子的眼色。
慕容琤踅过身来,外面天寒地冻,树梢上的凌子到现在都没化。她立在北风里,颊上又青又僵。冷是一宗,再说那种场合也的确不适合姑娘家去,便发话道,“你阿兄说的是,你回自己屋子吧!才刚不是还打瞌睡么?回去睡会子也好。”
她被揭了短处,脸上飞红,只不敢反驳。诺诺应了,看夫子衣带翻飞,走出垂花门一拐往南去了。
慕容琤却好奇,翻来覆去的念叨两遍,转过脸问谢朝,“我竟不知道,十一娘的乳名叫细腰么?”
谢朝随口应道,“她是老小,我母亲是巴蜀高山王的后人,那里的小有多种说法。又是细又是幺的,到最后索性就叫细幺了。”
他不言声了,暗里琢磨此细幺不及彼细腰。彼细腰虽显得风尘,却有意境得多。他勾了勾唇角,名如其人,也与她更贴切。
弥生回了自己的园子,聊聊进了盏莼羹,仰天就躺倒下来.
果然是累,伺候人的日子不好过。还没怎么样呢,单站了一个时辰就体虚乏力了。原本想睡的,真的上了床却未见得睡得着。天光大亮,暖阳从窗口细细的一道缝里照进来,恰巧就落在她的枕畔。她眯着眼睛逆光看,空气里有蓬蓬的浮尘。外面仆婢正在晾晒衣服和被褥,搬条凳搬竹篙,动静闹得挺大。
眼下心放到肚子里了,反正只要夫子答应下来的事,没有办不成的。百无聊赖,在褥子里翻来覆去晤着挺暖和,也不想下地去。往外看看,直棂窗下隐约有人影,就撑着身子招呼,“谁在外头?”
茶水上的眉寿应了声,打起帘子探进半个身来,“女郎要什么?”
她说,“我不睡,读会子书。”
眉寿退出去,一会儿搬了炕桌和凭几来。一一铺排好了问,“要读什么书?晌午六郎君打发人送了《冥详记》和《列异传》来,这会儿就看么?”
元香端着个描金托盘进来,呲达着,“你这丫头就是不识眉眼高低,问什么,搬来就是了。”喝退了眉寿,把一盘细环饼放到桌头,笑道,“伙房里刚出锅的,我讨来一把给女郎做零嘴吃。乐陵殿下赴的什么宴?怎么不要伺候了?”
她嗤了声,“二兄他们操办的,能是什么好宴!各式名伶艺人都有,五兄连爱姬都进献出来了,后头大约也不用我再出面了吧!”
元香听了直吐舌头,“殿下的雅称不是乐陵君子么?君子也爱这个么?”
弥生怅然而无奈,“君子也是男人,我料着男人都喜欢吧!一则天性,二则是应酬。乐陵殿下风流不羁,邺城人人都知道的。如今的贵胄喝酒狎妓极寻常,哪里有什么洁身自好的男人。”
眉寿抱了两卷锦帛来搁在她手边,正叫她听着她们的话题,啧啧道,“倒没想到乐陵王也是这样的,看着满正派的人。”
“罢了,别再提了,尊长的长短可轮不着我来道。”弥生倚着凭几展开卷轴,细细摩挲一番道,“这是精本,这么珍贵的册子六兄送给我,真是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