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生瞧她一眼,暗忖平时看着大剌剌,原来也是懂经的人嚜!
弥生换好了襦裙又给牵出去,父母亲面前的地上铺了垫子,她整整仪容上前行参拜大礼,感念父母十五年的养育之恩。
二加流程同初加基本一样,只是改了祝词。昙生双手呈上步摇,正宾复又吟诵,“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跽坐下来替她去了发笄换簪,礼成又是一番道贺。再回厢房,换曲裾深衣。
如此这般一番倒腾,真有些疲于奔命的感觉。等三加过了,戴钗冠,换了钗钿礼衣。出来还有一道流程要走,叫“醮子”。就是撒祭酒,答拜正宾。象征性的呡口酒吃口饭,就算完了。
接下来爷娘给她取小字,说真的,细幺这名字委实不上台面。家里人私底下喊喊是可以的,若是将来过庚帖过婚书也用这个,就有点掉价了。父亲大礼之前还在翻书呢!嫌这个拗口,那个寓意不好。她听说了心里很是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阿耶看着端严,其实还是很疼爱她的。
提字也有套路,谢尚书拢着衣袖,把这段说得声情并茂,“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无咎甫。”她正式的小字叫无咎,这个是有出处的。鼎卦里有个初六卦,无咎是企盼平安,不发生灾祸的意思。
等这一步过去,笄礼也算到了收梢。母亲对她的训诫有专门的一套范文,横竖就是谨言慎行,孝顺曲从。她的答辞同样约定俗成,“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心里大大的欢欣雀跃,对上座的爷娘行完稽首礼,这场仪式就彻底完成了。
宾客们对谢家家主道喜,对弥生道喜。如今四海升平的年月,所有人都重新开始对礼仪精雕细琢。若像前几年里,换皇帝比换衣裳都快,谁还有闲情考虑温饱和安危以外的事!
谢尚书切切表示着他的感激,做揖做得连手都放不下来,“有劳有劳,多谢多谢……花厅备好了大宴,请贵客入席吧!”
弥生跟着父亲团团转,眼梢一瞥却看到夫子并没有挪动。她忙裹着礼衣过去深深一福,托着两臂腼腆笑道,“夫子你看,学生成人了!”
慕容琤点头,似有些怅然,“日后就是大人了,再不能把你当孩子看了。”
她以往垂髫,两鬓的头发动辄遮住大半张脸。如今束起来了,方显出少女特有的风致。似乎漫不经心,又略带些稚嫩。但是古怪得很,她性子不算慢,说话语速却不快,很多时候总让人感到钝钝的。所以他反倒有兴致,这类人,生来就具备这种优势。仿佛和心机沾不上边,即便背着人有些小奸小坏,也不会被怀疑,更不会被责怪。
“学生伺候夫子过厅里去。”她说,头上的发冠重,不时的扶上一扶。又恐招他反感,总是先自嘲的笑笑,“以前眼热樊家女郎戴着很好看,如今自己戴,却东倒西歪的不成样子。”
其实是很漂亮的,盛装能提人精神,她穿起来有别人没有的端丽。也许是骨子里的贵气,纵然珠翠满头,她仍旧四平八稳不显得世俗。那杂裾垂髾再奢华,到了她身上也是她在穿衣裳,不是衣裳在穿她。
他的唇角微扬,“同别人比什么?我瞧着很好,各有千秋。”
她脸上一红,“夫子说好看,那必定是好看的。”稍侧过身比了比,“夫子请。”
慕容琤很快收回视线,只是那一捻柳腰却印进心里去。他提起袍角出了厅房,她在边上陪同着,脂香四溢,环佩叮当。他才发现她身量已经这样高,再长两年也许就到他肩头了。等她长大等了整三载,如今真的盼到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在他面前总是怯怯的,害怕他,不敢接近。他无奈的笑,他这么令她恐惧吗?也许吧!不过还是远着点好,权当是为了自己。若是走得近了,一不小心晃了神,那长久以来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第十三章 孤光
“明日咱们就回邺城。”他背着手说,“出来好几天,太学里的学生十五都返回了。再耽搁下去,延误了他们学业。”
她是小孩子心性,正忙着踩甬道边上没有清扫的积雪。五色云霞履踏上去,脚底下咯吱声一片。听他这么说抬起眼来,没有推卸的道理,只得点头,“一切但凭夫子做主。”
他嗯了声,又蹙眉,“这样不怕湿了鞋么?脚上受寒也不好。”
她有些难为情,忙纵到青石板上来。哪知脚下打滑一个大趔趄,慌乱中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也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探过去拉她,稍加提携方让她站住了。她惊魂未定,只是扶住他的手臂不肯撒开。嘴里喃喃着,“唬着我了……”
“仔细些,慌什么!”他道,“积雪踩踏了成冰,不走稳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她才发现自己在他臂弯里,难堪的左右张往怕人看见,讪讪缩回了手一笑,“多谢夫子相救,要是这会子摔个跟头,我可要羞得没脸见人了。”
他倒显得很淡然,整了整广袖道,“毛躁得这样!若不是看着今儿是你的喜日子,少不得又要责罚你。”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告饶,正巧二兄从旁边垂花门上插了过来,连连拱手做揖,“竟把殿下一人落在厅堂里,罪过罪过!原当殿下随他们一道吃席去了,到花厅才发现殿下没在。是我该死,疏忽了,殿下莫要怪罪。”
慕容琤摆手,“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为这么点子事计较,我也太不堪了些。”
“还好有妹妹在。”谢朝笑道,“否则失了礼数,当真不成话了。”
他是诚心诚意的庆幸,慕容琤却含着嘲戏看了弥生一眼。暗道你这妹妹不曾照应到我,反倒是我照应她还多些。只不过嘴上不说,也算顾全了她的面子。小女孩面嫩得很,当下噤住了,因为惭愧,脸上又隐隐泛了红。
他突然心情大好,想了想,从腰上摘下个金奔马递给她,“你今日及笄,夫子没有别的送给你,这个你且收下。盼你日后奋发图强,若是能做开天辟地第一位女相,那可是给为师长脸子了。”
他这是在同她开玩笑么?弥生心里松快起来。只要夫子高兴,她的日子就好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春风十里,不及他莞尔一笑。她才知道史书上那些君王倾尽天下博得美人恩,原来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的。夫子平常在太学里走动从来不笑,大家到了他跟前都提心吊胆不敢逾越。如今可好,既然开了先例,给了她好脸色,日后总能和平相处了。
他把腰饰递过来,纤长的手指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她有些看痴了,这样的皮肤,长在女孩身上还有可说。男人家这么细巧,还不知要叫多少女子汗颜呢!
她只顾发呆,谢朝在一旁笑起来,接过金奔马往她手里一塞,“这丫头想是傻了,以往挨骂挨惯了,眼下夫子赠你东西,倒温温吞吞不敢收了么?”又对慕容琤打拱道,“我今日要问殿下讨个人情,这趟回了京畿,舍妹就要多拜托殿下了。她如今大了,好些地方不方便,要请殿下多费心。还有她的亲事,益之不说,殿下也定懂得。横竖劳烦殿下,益之这里先谢过了。”
到底私心人人会有,一个及了笄的姑娘不是随意好托付的。单是谢朝自己,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作这个主。必然是事先通过了家下大人,得到了首肯方敢来同他说这番话。他含笑看了弥生一眼,她以后的人生就交由他全权处理了。她还不懂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脸上惘惘的。他踅过身去对谢朝还了个礼,“撇开咱们的交情不说,她是我门下弟子,我诸样张罗是应当的。益之放心,我定然不负所托。”
弥生倒没想那么多,她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顾得了眼前顾不得以后。婚事不婚事的暂且不论,反正年纪还小,也不急于一时。心是半空的,就没有什么切肤之痛。她低着头抚抚那坠子上突起的锋棱,流动的马鬃,高昂的头颅,真是一件精妙的饰物!只是下面石青的穗子不般配,女孩家用,还是换个鲜亮一点的颜色比较好。
三个人往花厅方向去,走了两步谢朝突然想起来,有些迟疑的对慕容琤道,“我受人之托和殿下打听个消息,殿下今年可有要娶亲的打算?”
他听了并不感到意外,他的婚事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定下来,周遭的人个个都纳闷。这个问题常被问及,这么多年来都习惯了。他淡淡道,“缘分没到,急也急不来。说不定哪天遇上了,一下子就议定也未可知。你这会儿问我,我是答不上来的。”说着又笑,“是谁托你打听?莫非要给我做媒?”
弥生瞪着两只大眼睛望着谢朝,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直隆通道,“二兄说话含一半吞一半做什么?我问你,可是阿叔家的昙生?”
谢朝嗳了声,“正是呢!叫我做媒,可不是难为我么!”
弥生私下里忖了忖,昙生是老实头儿,这主意必定是二婶婶出的。她对这个蛮有兴趣,碍于自己还待字,不好正大光明给人家拉拢,单挨在谢朝边上做注解。谢朝说“我阿叔”,她就添上一句“现任北道大督台”。谢朝说“我堂妹”,她便笑嘻嘻附和“就是今日笄礼上的有司”。
慕容琤转过脸来望她,“你也知道?”
她噎了下,慌忙摇头,“我不知道,这不是听阿兄在说么!”小心翼翼的看他两眼,靦脸笑道,“其实我那个阿姊温婉可人,长得也漂亮,是很不错的适婚人选。不知夫子先前留意到她没有?穿着银红撒花半臂的,就站在西墙角。”
他不理会她,对谢朝道,“这份美意我心领了,只是现下还没有想要成婚。我行九,开枝散叶的大任不用我来挑。就算倒换到嫡系里头,也是顶安全的。前头有三个哥哥,几时要我担心?”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圣人和皇后是知道我的,所以也不相逼。这样很好,一个人自在为王,要娶妻做什么?”
谢朝理论不了,只得道,“成家立业。成了家方好立业!”
立业?业是自然要立的,不过不太方便宣扬罢了。他半带玩笑,“做个教书先生,混个闲散王爷当当,于我来说足矣。”
谢朝却道,“什么不好,偏去教人读书做学问。大材小用了,怪可惜的。”
慕容琤背着手一哂,怎么可惜呢!朝中重臣都已经老迈,将来接手的必定都是太学里出去的。他也算桃李满天下,他日想要办成几桩事,定然易如反掌。
“我觉得夫子教书就很好。”弥生冷不防插了句话,“我生平最敬重有学问的人,满肚子才学,不去授人课业才是可惜!”
两个男人笑起来,“竟还说‘生平’?才活了多少年纪,倒敢说生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