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道是,搀他上台阶,看他摇摇晃晃的,低声提醒,“夫子仔细脚下。”

他搭着她的肩头借力,沉甸甸的份量压上来,险些叫她招架不住。幸亏无冬上前接手,她才略松了口气。这头撂下了,赶忙到里屋检点寝具去。插到褥子里摸摸,被窝熏过香,也焐热了。她旋出来,放下雕花门上的半幅幔子。见无冬和无夏抬着木桶进来,料着后面大约没她什么事了,便福身道,“夫子歇息吧,学生告退了。”

他坐在官帽椅里,听了她的话不表态,转过脸来瞥她。深邃的一双眼,不带感情的时候冷厉得吓人。倒没说什么,单是阖上了眼皮,看样子很不耐烦。

弥生和两个小子对望望,暗道这模样看来又不遂他心意了。当下不敢再多言语,识相的过去绞帕子,恭恭敬敬的往上递。他接了,拿在手里蹙了蹙眉,“不够烫。”

慕容琤有个习惯,喜欢滚烫的开水里捞出来的帕子晤手。弥生早前不知道,听他抱怨忙去火上拎铜吊子,洋洋洒洒兑了一大盆。两只手泡进去,立时烫得她呲牙咧嘴。她晓得服侍这样高贵的人是个苦差使,所幸他在阳夏呆不久,等回了太学里就好了。反正有盼头,她硬着头皮把事办妥,吃苦也只这两天罢了。

手巾呈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沌沌冒着热气,他的表情是挑剔的。弥生心惊胆战的觑着他,他勉强擦了两下就扔过来,还好她身手敏捷接住了,否则必定正中她脸上。然后他站起来,步履蹒跚。弥生纠结了一下,他这是要就寝了,按理说一千一万个不该是她伺候的了。她是学生,又不是他府里的丫头。去了罩衫就是亵衣,她年轻轻的姑娘家,原当和男人保持几尺的距离才对,现在倒好,还要送他上床不成?

可是无冬无夏是最有眼力的,刚才殿下既然不叫谢家女郎走,分明就是检验她孝心的时辰到了。他们这会儿自作聪明的上去帮忙,不白白讨来一顿打才怪!夫子嘛,同父亲没什么两样,用不着避讳那么多吧!太学里三千儒生,有幸成为入室弟子的只有十几位。夫子当前哪个不是当菩萨一样供着的?谢家女郎既然身在其列,尽心尽力的伺候也是应当。横竖夫子的辈分摆在那里,也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他们努嘴递眼色,两个人也不问那许多了,扁担一挑就把水桶担了出去。弥生没法子,搀着夫子的胳膊挪步,边走边道,“夫子上床歇息吧!过踏板……来迈腿……”

他的大半重量叫她担负了,她真是扛得肺也疼。回来的路上还不至于这样,莫非那酒后劲大,这会子上头了?她心里絮絮埋怨那几个哥哥,只管灌黄汤,竟不知倒霉的是她!

上了胡床的脚踏,眼下扶是不成了,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抱”。说实话很难为情,夫子身量高,自己不算矮了,可也只到他齐胸口。他腿里没气力,简直全靠她腾挪。她使着劲,努着力,丱发都散了,痒梭梭披在脸上也顾不得。他不迈步才是要了她的命了!

“夫子,您抬抬腿……”她的肩头拱着他的右衽衣领,扬起脖子唤他。他耷拉个脑袋,倒像是睡着了。

她叫苦不迭,只好伸手去搬他的腿。哪知道突然失了平衡,他往前栽过来。一阵天旋地转,嗑托一下子砸在铺板上。就像座山,他结结实实把她压在了身下。

她心里神天菩萨的大叫起来,罪过罪过,这要是让人看见怎么得了!

她使出吃奶的劲来推他,他拱在她颈窝里纹丝不动,咻咻的鼻息犹在耳畔,嗡哝了声,“真香……”

弥生给吓傻了,手脚并用从底下爬出来。立在曲案前抚胸缓了半天,看他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才长出一口气。不醒的好,醒了反倒尴尬。她及笄了,再不是小孩子。平白给男人压一压,传出去可没脸见人!

他还在那儿趴着,两只脚垂在床沿外。她叹了口气,还是上前给他脱鞋。他翻转过来,烛光里一张鲜华耀眼的面孔。她对他是极敬畏的,再美也不敢放肆的打量,仿佛视线多停留一霎儿都是亵渎。太学里日日拜孔孟,夫子是尊长,更要惕惕然如对天地。

她耷拉着眼皮,半跪在脚踏上把他摆正些,再拖过高枕给他垫在颈下。将褥子铺陈熨贴了,转身吹灭蜡烛,正要退出去,突然听他说,“明日准时来叫我。”

她在黑暗里唬得蹦起来,他口齿清晰得很,并不像是吃醉了的样子。那先前是怎么回事?她惶骇的想,难道那一跌把他跌醒了?既然醒了,怎么又不做声?如果是为了避免难堪,就应该继续沉默下去,这会子开口,反而不合时宜。

兜兜转转,她把自己弄得头昏脑胀。借着雕花门外守夜的油灯看,他在薄薄的微光里撑起了身子歪在隐囊上。头发松了,水样的流淌在两肩,看上去颇有落拓不羁的味道。

“夫……夫子醒了?”她结结巴巴的说,感到自己的两颊火烧一样发烫,脑子里也恍恍惚惚。定了定神方道,“我去把灯掌上。”

他说不必,捏了捏眉心,嗓音有些低哑,“替我倒杯水来。”

她领命去办,心头一阵阵乱上来。夫子是高深的人,言行举止都叫人捉摸不定。只是这么的太吓人了,像有一千双眼睛,精刮的,世事洞明。她奇异的觉得自己落下了短处,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对他。但也仅仅是一瞬,又笑自己傻得厉害。这本来就是个意外,再说师尊如父。就算有了点差池,长辈和晚辈之间有什么可计较的!或许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忘记了。

她端着杯盏进去,恭恭敬敬俯身呈上,“夫子若是没别的吩咐,学生这就回自己园子里去了。时候不早了,夫子早些安置吧!”

她背着光,面目模糊。慕容琤别过脸,随意摆摆手把她打发了。

园子里挑着风灯,外面情景隔了窗纱看得清清楚楚。她提着裙角下台阶,站在卷棚下冲对过比个手势。大抵就是他已经睡下了,让无冬无夏上夜伺候。

雪下得很大,一片片飞絮似的,又急又密。她顿住脚拢拢头发,院门上进来两个婆子给她披斗篷套暖兜,打理妥当了方打伞拥着她去了。

杯子里的水渐凉,拿在手里是个模糊的温度。隐约还闻得见那冷而淡的香气,可惜只剩下将断不断的丝缕。他把杯子搁在案头上,恼恨自己酒量那么好。他们一味的劝进,他却越喝越清醒。其实有时候醉上一醉很不错,欢喜没了,烦恼也没了。难得糊涂,对他这种人来说委实求而不得。

 


☆、第十章 朝圣

  “怎么这半晌!”乳娘喋喋抱怨着,“没有姑娘家在醉酒的跟前侍候的,乐陵殿下的小厮连这点道理都不懂,怎么好只留下你一个人!”

弥生被她说得直翻白眼,“也没什么,殿下难得酒醉,我也不是日日当这个差事。等回了邺城,太学里多的是孝儒们。想讨好,还挨不着次序呢!”

她样样不往心上去,开解了乳娘,进园子就叫饿。伙房里备了胡炮肉和炒青葵,眉寿挽着食盒进来,边布菜边道,“明日斋沐的衣裳送来了,大妇说辰时就要出发的,今天晚上别看书了,叫早些睡。”
她唔了声,“我要参佛去,就和夫子告了假。没曾想夫子也说要去,还让明日一定叫上他。”她垂头丧气,“夫子跟前,我跑也不敢跑,跳也不敢跳,只怕要活活憋闷死。”

元香倒很高兴,“乐陵殿下同行,多长脸的事情!你还挑什么?”

“你只看他俊罢了! 我问你,你可是到了年纪,想出去配人了?”她和眉寿一起哈哈大笑,“敢情是红鸾星动,怪道整日这个英武那个儒雅的!你点个头,我即刻回明母亲,给你挑个俊俏的郎子,管叫你满意!”

元香害臊,跳起来追打眉寿,“女郎这样说便罢了,你还敢笑,反了你!”

她们直闹到外头去了,弥生听见乳娘在耳房门口呵斥,“大呼小叫,不成体统!还不收拾了早些安置,明儿再起不来!”又隔着窗对她福身,“女郎也歇着吧,明日要早起的。”

弥生应个是,踅身吹灭了油灯。

次日天不亮元香就来唤她,往庙里进香前要沐浴,这是对神佛的敬重,免得把污秽带入佛门。她糊里糊涂被她们搀起来,褪下衣裳就塞进浴桶里。打胰子,洗头净脸,折腾了半个时辰才算完。出浴的时候已经近辰时,她才想起来还没有往夫子下处去请安,一下急得什么似的。来不及料理了,湿头发拿绞股钗一绾就跑出去。乳娘在后面急得大叫,“皮肤眼都开着,受了寒要作病的,等等……”

她哪里顾得了,只唯恐夫子又要不高兴。心里懊悔着,要是早派人过去传话倒好了,怎么就忘了呢!夫子眼里不揉沙,看来少不得一通奚落。

还好这襦服上没有禁步,她提着裙角一路狂奔。等进园子时,那头院门已经开了。她顿下来喘了两口气,方扑掉身上的雪,整整衣衫进去见礼。

夫子已经起身了,因着要进佛门,挑了件最素净的衣裳。月白的翻领右衽袍襦,没有平金绣夔龙,也不是掐丝的贡缎,是最平常的麻布料。领沿和袖缘上盘着黑缎大云头,腰上束了套铜带钩,脚上穿一双麂皮靿靴。实在很普通的装扮,但到他身上,俗也变得不俗起来。云都活了,有种别具一格的灵秀。

只是他看着她,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她恐惧,“来得这样早?”

她不敢辩白,弓着身道,“学生疏忽,请夫子恕罪。”

他复打量她一眼,“想是忘了吧!难为你急匆匆的来,这样大冷的天,要得头风的。”言罢命园里的婢女进来,浣了热手巾给她包头,自己踱到檐下看,喃喃道,“雪还在下啊!”

弥生坐在炭盆前,身上暖和了些才应道,“下了一夜,园里是打扫过的。我才刚经过金井那头,雪厚得连路都找不见了。依我说夫子还是别去了,庙里人多且杂,万一冲撞了怎么好!”

他脸上隐有笑意,“你盼着我不去,你好没有拘束,是不是?”

她窒了下,忙不迭摆手,“不是的,学生是怕招呼夫子不周,若是有个闪失,学生吃罪不起。”蓦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总觉得有点尴尬。当下也不再多言,自己讪讪红了脸。

他说要去,没人敢说个不字。沛夫人和嫂嫂们出来的时候都有些惊讶,大门外的红漆抱柱旁站了他们两个,都是昂然的模样。披着猞猁狲的斗篷,冰天雪地里芝兰玉树一般。

沛夫人看看慕容琤,又看看弥生,含笑问,“殿下这是要一同前往么?”

“夫子也要瞧瞧陈留的景致。”弥生笑道,对慕容琤一福,“学生送夫子上车。”

慕容琤回了回手,“还是小王先送夫人上车。”到车门前撩了暖帘,微倾前身子道,“夫人请。”

沛夫人受宠若惊,一迭声的欠身道谢。客套推辞一番,和谢洵谢朝家的依次都上了高辇。弥生裹着大氅站在一旁,才要说先紧夫子,不想慕容琤没放下帘子,瞥了她一眼道,“上去。”

她怔怔看他,要是推辞就成了不识时务。忙谦卑的福身,“有劳夫子。”

脚踏高,她的羊肠裙下摆又小,要迈上去真的不容易。眼看着站立不稳,亏得他后头托了把。那大手在她腰上一撑,果然是男人的力度,稳稳当当的,让人莫名心安。她总归不好意思,没敢回头径自钻进了车厢里。待坐定了才回想想,怎么没有适时道个谢,倒像是心照不宣的小动作似的。

弥生从窗口看着他上了前面一辆车,几位小嫂子也陆续登上各自的辇,车队缓缓行进起来。雪比先头小了点,风也停了。檐角铜铃摇曳,清脆的铃声在琉璃世界里回荡,愈发显得旷远悠扬。山水都被覆盖住了,路旁蒿草倾斜,只露出顶上半截枯黄。车辙叠着车辙,围子刮过去的时候,簌簌蹭落了草间大片的雪。

沛夫人把手炉塞给她,在她脸上抚了抚,“这两天倒难为你了,起得早,看着脸色不大好。”

大嫂子探过来看看,“我瞧眼睛有些儿肿,想是昨儿在梨园外头等久了。这么冷的天,做什么亲自候着?叫个小子留意,宴罢了去通传你就好了。我听说殿下昨日吃醉了,可难为你么?”

她摇摇头道,“没有。不算醉,不过有些糊涂罢了。”

沛夫人笑笑,“都说九殿下是如玉君子,我看着也是的。严厉是严厉,倒一点不拿架子。对学生是该厉害些,玉不琢不成器,何况像我们细幺这样的!你父亲那日回了后院还说,说你大了,在夫子面前知道克己收敛。当初送你去邺城还万般不甘愿,如今看看成效,又反过来夸这个决定下得好呢!”

嫂嫂们赔笑,“咱们大邺开国以来,还没有过进太学读书的女子,细幺可算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了。巾帼不让须眉,说出去也长脸子。”

“可不!”沛夫人道,“就是不知道将来姻缘落在哪里,回头见了青灯法师要好好求一求,请大师指点迷津。”

说话到了郊外,那宗圣寺在阳夏尽西头,出城再走三里路便到。因为庙宇有了年头,香火较之别处都要旺盛。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是了不得,各地朝圣的人都汇集起来。还没到三道拱桥呢,就已经被车马挡住了去路,寸步难行。

沛夫人吩咐众人下车,看见乐陵王站在路边,忙撑着伞迎上去,无奈的欠身道,“委屈殿下了!这地方常年是这样的,再往前马车过不去,只有靠两条腿走。”

慕容琤和煦一笑,“夫人客气了,佛门清净之地,原就该怀着崇敬虔诚的心。若是代步到了门上,未免有些不尊重了。”

他踅过身往三眼桥上去,眼梢瞥见身边打伞的无夏被弥生替了下来。他走得略快,她的碎步便蹒跚。没法子只得放缓些,陪同那些妇人脚下蹭着,一路款款而行。

若说宗圣寺有什么特别之处,确实是没瞧出来。一样的佛堂和焚香炉,一样的木鱼声声禅经绕梁。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正殿里那尊释迦牟尼佛像吧!三尺八寸高,宝相庄严,是拿黄铜包金铸成的。

谢家女眷进了庙门见佛就拜,他也捻上三支香祝祷一番。如今不比从前,反倒是运气更重要一些了。盼着佛祖保佑,过得今年,诸样都能顺遂起来吧!

沛夫人领着弥生到香火僧人那里登账造册,叫小厮搬来二十吊五铢钱。沉甸甸的上百斤给沙弥过目,然后换回来一方开好光的玉牌。就算从佛爷这里赎了身,长到及笄,以后可以自行婚嫁了。

谢家不同于别家,这庙宇一大半是谢氏出资兴建的,几乎有点家庙的性质,所以对于谢家人是特别优厚的。十来个僧人在宝殿后的甬道上合什迎接,专门辟出个院落来安置他们。眼看午饭时候到了,素席都备得差不了,便由一众小沙弥伺候。每人挑两个白木食盒,一个接着一个的从伙房往院子里运。

乐陵殿下是贵客,沛夫人正商议着打算外头叫荤席来,慕容琤却说不必,“我也是香客,不好坏了规矩。”

斋菜送来了,各人面前食案上铺排好。一碟素鸡,一碟豆腐,一盘炒椒,还有佛家讲究的无心羹、黄粱饭。说味道谈不上,倒是比较轻淡,也不算难吃。草草打发下肚,娘子们便开始盘算着找住持摇卦算命。

说起命理,也是比较隐私的东西,不是亲近的人不方便听。他同底下交代了声,自己慢慢踱出了庭院。

站在一片开阔地,耳边梵音阵阵,心里奇异的平静下来。然而不过一瞬,仍旧沉沦在泥潭里。他自嘲的笑笑,做不到心如止水,他终究是个俗人。沽名钓誉,并且欲望无边。

没有山的地方,称不上灵秀。但透过头顶上的松针望过去,远处的密檐十二角佛塔造得委实好。每层都有浮雕,看不真切,大抵是佛祖涅槃的故事吧!他叹息,终归是冷,眼前嘘气成云。雪落在眼睫上,颇有些不堪重负。他抬手掖掖,才发现一把油纸伞挡在他上方。转过身去看,是弥生。脸上一副自矜的表情,一板一眼,像幅工整的字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