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夫人喏了声道,“这才像个新妇的样子,先前说破了嘴皮子都不听,眼下不是挺好么!”
佛生笑道,“姑娘家害羞,回头罩了蔽膝就好了。”
这里正说笑,外面婢女进来躬身行礼。手里托着漆盘往上呈敬,“我家郎主叫送东西过来,给女郎添妆。”
弥生心头骤跳,突然害怕他又会做出什么怪诞事来。惘惘看了她母亲一眼,沛夫人会意,忙上去接过来。打开匣子一看,是对莲藕菡萏玉搔头。她松了口气,私下里嗟叹,巧取豪夺虽不可取,不过当真有真情在里面吧!送藕花,还念着藕断丝连么?她现在有些私心了,不管弥生答不答应,嫁的郎子不中用,和九王有过夫妻之实,将来总没那么轻易罢休。可惜了二王,脾气懦弱难堪大任。被这兄弟盯上,到底能做几天皇帝谁也说不准。弥生死心眼,将来怎么办?当真撇得太清,短了路子不是好事。
“替我谢你家郎主。”沛夫人对那婢女道,顺手抓了把五铢钱给她。转回身把首饰取出来,卸了原先的花钿给她倒插上,低声道,“难为你师尊上心,就戴着出阁吧!”
弥生不言声,心里生凉。瞥见那金丝笼子,对她母亲道,“回头叫元香把我的兔子带过去,路上好好照料,多备几颗含桃带着。”
沛夫人笑应了,“这东西好奇怪的性子,兔子竟吃含桃。”
弥生唇角浮起笑意来,刁钻古怪委实和他很像。如今更挑嘴了,下等含桃都不肯吃。七天洗一回澡,一个疏忽忘了,就看见它蹲在食盘里,滚得一身污垢。那些美好的回忆带不走,只有这活物是实打实的。留着它,多少还有些安慰。
“怕不好养,到了冬天没含桃了怎么料理?”门外有人接口,不紧不慢的声气,从屏风那头缓缓而来。
弥生抬眼看,是王宓。缓鬓倾髻,满面笑意。却不知为什么,那笑容看着十分的虚假做作。来者是客,自己这点修养是有的,即便不喜欢也会很好的掩藏起来。她起身一笑,“女郎来了。”
王宓道,“王妃客气了,叫我名字就成了,叫女郎显得生分。”一头说,一头给谢大妇见礼,对令仪佛生颔首。
沛夫人知道她是王家女儿,过不了几日要嫁给慕容琤的,心里难免有芥蒂。只敷衍着笑道,“咱们两家原就有渊源,如今要入一家门了,往后妯娌之间多照应才是。”
王宓也大方,自谦着应个是,“王妃是阿嫂,将来多看顾我些吧!”顿了顿又道,“上年我听人说起我大兄的亲事,原来是要聘阿嫂的,后来搁置下来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我们姊妹最后还是聚到了一起,可不是缘分么!”
王宓存了心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家听了都讪讪的。没有议成的婚事,拿出来说嘴有什么意思?自讨没趣罢了!
佛生在旁打圆场,岔了话道,“是呵,等过几日你和九兄的大婚办了,不成姑嫂成妯娌。咱们还在一处,大家都不生疏。”看见婢女端着蔻丹盒子过来,拉着令仪道,“来给阿嫂染指甲,丫头手笨,没的弄到外头去。”
大家重又忙着张罗弥生的穿戴打扮,一时把王宓冷落下来。她本来就不是冲着道喜来的,走个过场,不过是谢家面上交代过去。既然英雄无用武之地,留着也无趣,便寻个由头辞了出去。
令仪怔怔的,“我怎么瞧着这位王家女小家儿气呢!”
佛生哼了声,“可不!进来就说兔子不好养,又是不盐不酱的说起前头的事,不知她什么用意。”
“她说是来太学念书,只露过一面就没再来,大约是瞧着九兄不在学里吧!”令仪坐在杌子上,蘸了凤仙花汁小心翼翼给弥生抹指甲,嘴里喃喃着,“九兄这样儒雅的人,配她埋汰了。还没过门,一口一个阿嫂,没羞没臊的,亏她是大家子出身。”
佛生促狭道,“那可是你嫡亲的嫂子,背后说她,仔细九兄听了不高兴。”
令仪嗤地一笑,“这世上只有嫡亲的兄长,没有嫡亲的嫂子。我是替九兄不值,将来这两人能过到一块儿去倒怪了。我料着九兄也是没法子,年纪到了,既然旨意已经下了,他要想推诿也不能够。”
圣旨这东西,能带来荣耀,也能害人。弥生听她们闲谈,心里五味杂陈。王宓露面无非增加她的痛苦,想想那时候真的答应了王家大郎的求婚,后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一桩桩都安排好了,逃也逃不掉。
花汁上得多了,没那么容易干。佛生对着弥生的手打扇子,边问令仪道,“我有几日没进宫请安了,陛下身子怎么样?”
令仪叹了口气摇头,“一日不如一日,昨日上朝才坐了一盏茶功夫就叫人抬回来了。这会儿什么都吃不下,不能吃……说起来忤逆,看母亲的意思,大约延挨不过两个月。所幸两位阿兄的婚事赶得急,否则遇上了那当口,又要耽误三年。”
这是实在话,圣人的病来得奇怪,半夜里突然惊风从床上摔下来,有两个时辰口不能言。后来传和尚念经、放干针,好不容易才救过来。太仆令占了卦,说是打天下时造的杀业太多,如今一分一毫的要还。皇后跟着圣人腥风血雨里走过来,看架势不好了才急吼吼叫儿子们完婚的。
“那你的大婚怎么办?也要赶在这之前么?”弥生道,“接连的办事,百姓总归会咂出味道来,怕民心不稳呢。”
令仪腼腆道,“母亲也同我这么说,暂且不动的好。我不打紧,横竖年纪还小,过个三五年也没什么。”
弥生笑道,“那我庞师兄等得?他今年二十二了。”
令仪闹了个大红脸,“怎么说我呢!我是不急的,自己撑门户艰难,多轻省一时是一时。”
佛生道,“庞氏若不分家,你过去也是太平媳妇。不像咱们,真要靠自己的。说起这个来,那位王家女郎大约是个中好手。没个牵扯都像只斗鸡,倘或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咱们妯娌间也不好相处。”
“理她做什么。”令仪做了个鄙薄的表情,“她仗着王家嫡女的名头作威作福,也要看看别人服不服。咱们在一起,谁也不比谁低,她做那猖狂样儿给谁看?”
弥生悻悻道,“我嫁得不及她,我是个继妃。”
佛生和令仪面面相觑,“胡说,什么元妃继妃的!广宁王行二,你过了门就是正经王后。她自视再高也不能越过次序去,见了你还是得规规矩矩叫声阿嫂。再说九殿下能教三千太学生,连家眷都调理不好,岂不叫人看轻么!”
弥生蹙着眉头无可奈何的笑,其实她心里真害怕,如果现在来道旨意说婚事暂缓多好!
可惜也只是空想,因为外面天黑下来了。吉时渐次近了,终于园子里回荡起沸腾的欢笑声,石破天惊一样——广宁王来亲迎了!

☆、大婚

  
新郎官戴黑缨冠,身着青袍橙裳,虽不英特,却也儒雅潇洒。
小登科么,人生一大美事。只是新郎官笑得不张扬,看着略有隐忧似的。慕容琤对插袖子站着,漠然打量一番。广宁王眼下有青影,还未入洞房,就已经倦态毕露了。
他懒散一笑,固精汤哪里敌得过败火丸?昨儿夜里找了家妓试药效,自以为能重振雄风,结果兵败如山倒。这会儿想是一点都快活不起来了吧!娶得如花美眷又怎么样,还不是放着干瞪眼。春宵非但消受不了,反倒成了摸底见真章的关口。他但凡有点羞耻心,便不会动弥生分毫。说来有些讽刺,他们兄弟唯一的共同点竟然是对弥生的感情。二王的为人他知道,优柔寡断又爱面子。自己这么大的短处,既然爱弥生,更会刻意回避以免狼狈。
但不管怎么样,场面总得撑起来。新郎官进门给谢家二老磕头认亲,和众多大小舅爷施礼作揖。他将来是要继承大宝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没有人刻意刁难他。放了雁,过了些杂礼就放他往后园去了。
慕容琤陪同他进垂花门,对他笑道,“恭喜二兄了,迎了新妇,早早开枝散叶。母亲盼嫡孙盼得什么似的,上半晌还传话过来,叫明日别忙进宫呢!”
拓拔皇后下这道旨,无非是让他放松心境。新婚夫妇多操劳,前一晚洞房花烛,第二天一早进宫,连个懒觉都睡不成。
慕容珩听了勉强笑笑,“这回娶的是谢家女,母亲自然高看两眼。”
慕容琤晓得他心虚,暗里有些得意。索性再加一味药,给他敲敲警钟也很好。便道,“弥生入我门下几年,从垂髫到束冠,我一日日看着过来的。如今出阁了,请二兄日后多爱护她。她脾气执拗,半点亏待不得。若是受了委屈,且有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头……即便这样,还是世间难得一遇的好姑娘。二兄有缘迎娶她,当惜福才是。”
慕容珩不疑他有私心,全当他是尊长对晚辈的爱护,应道,“你放心,我拿十二万分的真心待她。她虽是我的妻,到底年纪小,还是个孩子。我自然处处看顾她,不给她气受。”
说着进了卬否,满院子的女孩儿一看笑闹开了,直喊着新郎官来迎新妇了,把弥生从屋子里搀了出来。
她一身大严绣衣,带绶佩,金玉叮当,描眉画目过后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大红灯笼头顶悬着,周身笼罩在一片朦胧里,不鲜明,但艳丽无双。
慕容琤挣扎起来,她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叫他眼睁睁看着,等于是要了他的命。可是不舍得离开,多看一眼是一眼。像诀别,今日过了,再往后不知是个什么局面。他难掩惆怅,长长叹了口气。复又自嘲的笑,他连最爱的女人都可以送出去,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倒他?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就更能够一心一意向着帝位进发。拿下邺宫,然后夺回她。
仰头看,她站在高高的台基上,二王伸手去接她,她搭着他的胳膊走下来。脸上没有笑意,却温婉驯服。莲花冠下的遮面得由郎子放下来,她侧过身,在珩面前低下头。
分外的刺眼,他下意识握拳。不管他们般不般配,如今并肩站在一起,也是无可挑剔的一对璧人。他看得气血翻涌,背后恰巧有棵大树可以支撑,他惘惘靠在上面,失了魂灵。藏蓝色的面纱挡住她半张脸,远了瞧不真切,单看见丰润悍然的红唇。他们携手过来,渐渐近了。檐角的灯光斜射过薄纱,她的五官在纱后若隐若现。他以为她总会有一丝留恋,至少目光会在他身上停驻吧!可是没有。她与他擦身而过,似乎全然沉淀下来了,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周围人声鼎沸,一大帮子仆妇女眷簇拥着新人出了园子,卬否霎时就空了。他独自一人立在这院落里,孤灯残烛,形影相吊。
卬否……留不住,她到底还是走了。他胸口堵得厉害,腿上失了力气,腿弯子一软几乎栽倒下来。后面赶来的庞嚣一把托住他,低声道,“夫子好歹撑住,人多眼杂,不小心露了白倒不好。魏斯他们早在广宁王府打了埋伏,有个风吹草动,自会见机行事。”
他点点头,重新振作了精神立起来。脸色不好,惨白如纸。庞嚣见状无奈,“学生还是扶您回静观斋歇着吧!”
他摆了摆手,只是站着不动。半晌叫了声庞嚣,“我是不是做错了?”
庞嚣窒了窒,“夫子不是寻常人,夫子要做大事,岂是缠绵儿女情长的凡夫俗子能比的!”
他嘲讪的笑,也许是这样吧!他要是没气性,谁能瞧得起他?地位尴尬的幼子,守着个博士祭酒的衔儿干到老死。哪天阳寿到头了,被人寻个由头就解决了。如果这样过一生,就算娶了她又怎么样?提心吊胆的捱日子,说不准哪天被活活拆散也未可知。
“可是路走得太艰难。”他说,“人总是抱着侥幸,不到黄河心不死,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和令仪没有我这么多的阻碍,好好待她,她对你一片真情。”
庞嚣抬起眼来看他,隐隐的一点微芒滑过他的眼底。他迅速转过身往前院去,走得很急,大约还想着看弥生上婚辇吧!然而赶到门上时迎亲的队伍已经开拔了,先行的仪仗出了坊口,一路吹吹打打蜿蜒而去。
最后一眼也足了,弥生放下窗帘靠在围子上,终究忍不住泪,哽咽痛哭。
为什么会到这步田地呢?她当真是万念俱灰了,偷偷期盼的奇迹没有发生,一切按部就班,无波无澜。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呵!她哭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他伤她那么深,为了天下宁愿负她。他这个自私的人,眼里只有皇位,从来没有她。她曾经设想过,如果求他带她走,他能不能放下手里掌握的权势携她归隐田园?琢磨了一千遍,害怕遭受更大的打击,没有胆子尝试。现在也不必问了,都结束了。
以后他便是死在她面前,也抵消不过她滔滔的恨。恨到尽处平静下来,要想叫他痛,莫过于替二王守住基业。她狠狠咬牙,从今往后再不会为他牵肠挂肚了。她透过版门上的绡纱往前看,马上那个才是她要辅佐的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亏了身子她不知道,横竖做好了准备,洞房倘或叫他验出来,饶不过她是她的命。万一侥幸逃过一劫,她便加倍的对他好,加倍的弥补他。
辇车摇摇摆摆到了广宁王府前,府里宾客云集,男方这里的施排肯定要比女方大。辇还没停稳就听见鼎沸的催妆声,百余人挟车大呼,“新妇子,催出来。”弥生在轿中静待下马威,无非是放箭踢轿门,表示男不惧内。个个女子都是这么过的,她也坦然得很。
可是出乎意料,她等来的下马威并不是地动山摇的。辇顶上嗒嗒两声,是扇骨轻叩紫檀发出的声响。然后版门打开了,红帘后是广宁王安和的脸。弥生奇异的感到踏实,他来搀她,她把手指放在他掌心,温暖可靠。
女长御端了桔子来替换下她的如意,她拿团扇遮脸,踩着瓦片下辇。跨过了火盆,沿着首尾循环交替的毡席进了王府内。
新郎新妇拜天地不在室内,院子西南角早就辟出了吉地,搭起青庐和百子帐,所有的仪式都要在里面进行。王成婚一般宫中爷娘不到场,只需对空座叩拜。弥生一入青庐便坐帐,只不过扇子还不能撤,得等人都散尽了,和夫主独处时才能拿掉,这叫却扇。
广宁王把人都打发出去,并肩与她同坐下。偏过头看,轻扇掩红妆,自有难以言说的美态。他去接她的扇柄,亲自替她拆了头上博鬓,温声问她,“折腾了一天,累么?”
她说,“还好。”
他笑了笑,起身去倒合卺酒。弥生掖着袖子跟过来,两个人举着银杯对饮。他在花烛下细细的看她,越看越喜欢。把她的空盏搁到一边,复来携她的手,嘈切说着,“我无德无能,今日娶了你,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弥生感到难过,也许他没有夫子的雄才大略,至少他真诚。他那么坦荡,那些污浊在他面前都太不堪。所以即便不能爱,也可以做最亲的人。
她反手攥紧他的袖子,“殿下是妾的天,今后妾便倚靠殿下了。”
他倾前身把她揽进怀里,“我省得,以后自当自强,不叫你失望。”又絮语了一阵才想起外面的宾客,忙道,“你若是累了就歇下,不用拘着。我还有应酬……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你先睡吧!”说着一撩帐门闪身出去了。
站在青庐外,人木蹬蹬没有方向,心里灼灼忐忑起来。娶是娶了,后面怎么面对她?恨自己不争气,这副身子骨这么不顶用,俨然就是个借钱不还的混账。简直欲哭无泪,几十幅药下去一点成效都未见,这下子可怎么好!她会看不起他吧,就像王阿难一样。也许十天半个月还能体谅他,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呢?
这会儿也容不得他细想,垮着肩一步步往园子里挪。先把那些亲眷同僚敷衍好了是正经,接下来闺房里瞒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摊牌了。不过好歹不能完全死心,要么再试一试,万一老天眷顾成事了呢?
那头弥生也不比他好,像等着临刑似的,坐在喜床上惴惴不安。叫她睡,她哪里睡得着!满腹的辛酸和谁去说?二王一再的被折辱,会不会恼羞成怒?她终归还不了解他,也不敢揣度一个男人在这上头的容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