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踅过身,悻悻的把剑挂回原处。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便在那里立着不愿意过来了。
他眉心聚得更拢,刚才的温情像指间的沙,瞬间就流逝得无影无踪。他感到乏力,以前捉弄她,调侃她,因为一只脚迈进情关,另一只脚还在门外。现在整个人都陷进来了,他那点自得其乐的恶趣味便再也找不回来了。笨嘴拙舌,简直和过去天壤之别。
关于王宓他不知怎么解释,蒙混着怕她心里不痛快。撇得一干二净,皇后的意思就在那放着,想忽视也难。他如果据实同她说,他原本就计划同琅琊王氏结亲的,只不过这场婚姻与爱情无关。他的身也好,心也好,单单只守着她一个,她会不会狠狠甩他个耳光?
呵,他突然厌弃自己,被权力冲昏头脑的人,连灵魂都是肮脏的。他不敢问自己后不后悔,问了难免要重新审视。计划开始运作,不容他有反悔的余地。他只有拖延,让她死心塌地的爱他,给他时间。等到他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他必定稳妥无虞的迎她入主中宫。
爱情上还要耍心机,说起来实在可悲。可是没有办法,他若放得下倒也罢了。只是这棋子早就不是原来的棋子,对于她,更多的是责任。他如今左右为难,到底怎么办?他要有万全的准备来应对皇后给她和二王指婚,他做不到把他爱的女人拱手让人,那么只有另辟蹊径,叫这段姻缘名存实亡。
他拂了拂广袖跨出门槛,外头湿气迎面扑来,他闭眼长叹,“你好好呆着,我过会儿叫无冬送你回去。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吩咐不准踏出卬否一步。”
他走得很快,她在背后说了什么,他全然没听见。
到了官署传召魏斯来,一连朝外指了好几下,“去连营传话,叫他们早作准备,今夜子时到天牢劫人。”
魏斯揖作了一半,迟疑的抬起头来,“夫子要劫的是谁?”
他靠在玫瑰椅里捏了捏眉心,“大王这一向太平,我如今要找茬无处下手。去把六王劫出来,趁着他没动咱们先行一步,有了顶包的人,办事也容易得多。出了纰漏只管往六王身上推,横竖死无对证,全说六王记恨报复,大王自负,以为众王都被他制住了,想不出谁还敢与他为敌。若说六王越狱反他,他自然相信。到时候疲于应付,咱们就能多出许多机会来。”
魏斯应个诺,又问,“六王劫出来后怎么处置?”想到他刚才那句“死无对证”,心下全然明白了,深深一揖道,“夫子放心,学生这就去办,定然办得滴水不漏。”
他阖上眼皮摆手将他打发了,大事上一条明路清晰无比,那些繁杂的琐事却叫他无绪。王宓是次要,弥生这个拧性子,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索性禁她的足,她留在府里也好叫他心里有底。
傍晚出太学的时候雨停了,空气依旧是潮湿的。太阳从云翳边角斜照在青瓦上,出廊前的湖面反射出晕黄的光影,连青草和树木都是鲜焕的。
他掖着袖子驻足,脑子里车轱辘一样的转。劫出六王很容易,只不过杀他,他到底还有顾忌。好歹是自己的一母同胞,纵然以往专横不输慕容琮,真叫他死在自己手上,底下追随他的人又会怎么想呢?
庞嚣说,“夫子,成大事者要忍情忍性。六王在牢里不见得能活到寿终正寝,咱们不杀他,自有杀他之人。既然早晚要死,何不成全了夫子大业?将来算是功臣,特旨让他进太庙享用香火,也就对得起兄弟们的情分了。”
他所谓的于心不忍不过是有意拿话套庞嚣,他倚重庞嚣,因为他是个冷静到极致的人。若是自己对手足太狠辣,难保别人不会顾忌这前车之鉴。如今庞嚣能这样应对,便是给他吃了定心丸。他转身看他,复想起弥生来,黯黯道,“六王的事办就办了,只是延年,我眼下更担心弥生。”
庞嚣对上他的视线,意味深长的一笑,“夫子的心思学生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年轻的师徒朝夕相对,难保没有心神荡漾的时候。夫子是天下第一智者,心里明白的,怎么真碰上了反倒积糊?依学生的拙见,万事皆以登龙为重。江山在手,何患美人无情?否则他日大王御极,夫子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有能力顾念她!”
他点点头,“我都知道,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那夫子的意思是……”庞嚣略踌躇,“委实舍不下她,计划有变?”
他仍旧摇头,“皇后殿下心里有成算,今天王氏女入了太学,你可知道意思么?”
庞嚣应个是,“学生应当恭喜夫子,夫子智珠在握,王谢皆收归旗下,日后御极便是天命所归。”
这样的话是看人挑担不吃力罢了,自己没到这境地,压根体会不到别人的难处。他放眼远眺,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亲手将她嫁出去,我着实硬不下这心肠。”
庞嚣不知应当怎么开解他,缄默半晌道,“夫子总有完全之策,学生只待夫子一声令下,立即领命去办。”
他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这个不忙,先搁一搁再说。今晚静待魏斯的消息,事情办妥后还要演一场戏。大王给我出了个难题,不使苦肉计交代不过去。要叫大王相信六王活着,撒出去的鹰可比锁着脚链的厉害,让他担惊受怕,满世界搜人分身乏术,自然抽不出空来寻我的不自在。”
子时劫狱,丑时便有了消息。他的左膀右臂,办起事来大多是靠得住的。六王入狱这段时间早就不成人形,被那些练家子破草席似的拎出去斩杀在城外。找了个荒坟草草掩埋,坟头上插根竹竿做记号,收拾妥当便回来复命了。
次日早朝,庙堂上果然掀起了轩然大波。圣人把龙案拍得震天响,问刑部的罪,又斥责大王当时为何没有处死这杀才。下令全国缉拿,严惩不赦。
众臣和诸王忙着出谋划策,慕容琤手捧笏板,心安理得的缩在人后。他眼下无兵无权,区区一介书生,对于这种情况当真是爱莫能助啊!再瞟瞟二王珩,他脸上惘惘的,一副不知身在何处的模样。
散朝的时候大王早去排兵布阵了,一干人却行退出文昌殿。过了端门金水桥,他叫声“二兄”,加紧步子赶了上去。
慕容珩回过身来等他近前,嘴里喃喃着,“怎么出了这样的事呢?”
“六兄征战沙场这些年,底下总有些忠心追随的将士。刑部那些二把刀狱卒,哪里是行伍的对手。”他说着,不无惶恐之意,“六兄下狱时我同他结了怨,只怕他这趟走脱了,回头少不得来寻我报仇。”
慕容珩骇然看着他,“这如何是好?”
他摊了摊手,“是祸躲不过,他要来取我性命,就算我乐陵王府是铜墙铁壁,他也照样来去自如。”说着话锋一转,“我的安危也不论了,如今陈留谢家的女儿在我府上借住,要是有了闪失,我怎么同人家高堂交代呢!”
男人么,一旦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了他记挂的女人,总会有些异于常态的地方。比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在二王眼里看见了奇异的光,自己感到凄凉,扪着心的苦笑起来。

 


☆、骤惊

 “你是担心褐烛浑入府抢人么?”
慕容琤摇了摇头,“他如今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绝不会再打女人的主意。我是说大兄……”他隐晦的望了他一眼,“昨天散朝后给我发了话,让我把弥生送到他手上去。他明知道母亲的意思,还同我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我是不打紧的,可二兄你……先头出过王氏那档子事,现如今再重蹈覆辙,我替阿兄抱屈。”
慕容珩生性恬静,他没有雄心壮志,只求能太太平平的过日子。王氏虽然是嫡妻,对他来说同床异梦多年,他顾面子不愿声张,可惜终究没能捂住。她这一死没什么,连累他玷污了名声。那天皇后的用意是极明显的,他不是傻子,心里自然也欢喜。
弥生么?他没有想到会是她。他记得那个在晋阳王府怒斥大王侍妾的人,记得在梅树下给他戴暖兜的人。甚至她跟在九王身后时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他脑子里。他不懂得争取,除了偷偷爱慕没有别的手段。如果能将弥生指婚给他,那便是喜从天降。譬如掉进了冰洞里,她伸出援手搭了他一把,将来不单是他的妻,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可是怎么入了大王的眼呢?是她陈留谢氏的光环引他注目么?他想了想,不单是这个。弥生人品好,样貌也好,自己心仪,别人又没瞎,同样也能看见她的妙处。大王若是个长情的人,弥生跟他也没什么。倒不是私心作祟,他们兄弟几十年,慕容琮是怎样的品性有目共睹。实在是糜烂,家里外头女人那样多,何况王府里有正头王妃,弥生过去了,身份维其尴尬的。
大王的缺德毛病改不了,他也不打算放弃。正如九郎说的那样,一个地方摔倒两次,连他自己也要瞧不上自己。何况他对弥生除了私情,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景仰。年轻的女郎能有那样的气概,足见她将来可以撑起门户。他自己不经事,若是有个贤内助帮衬,自然要好太多太多。
他既然为自己打算,大王的行径便让他深恶痛绝。他白着脸缄默,隔了会子方抬起眼来,“原本阿难那事我就怪他拿大做主,暗中截下来交我裁度,关起门或打或杀都是我的家务。偏偏被他闹得沸沸扬扬,连母亲都惊动了。我折了这样大的面子,如何不怨他?九郎,咱们兄弟平素处得不错,我也信得过你。你今日和我说这番话,我心里感念你。横竖不是蒙在鼓里,我也好有万全的准备。”
慕容琤微微一笑,“二兄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兄小时候照应我,我念着二兄对我的好处。况且弥生……”他喉咙里微一哽,很快调整过来,“她在我门下三年多,我待她和平常弟子终归不同。名头上是师徒,她小我十岁,我拿她当自己家里晚辈一样爱惜。”
慕容珩颔首,“我晓得,你我都是为她好,若日后我能同她结亲,自然谢你这大媒。”
他仍旧是淡淡的神情,晨风吹起远游冠边缘散落的发,丝丝缕缕拂在唇上。他笑得愈发牵强,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二王要是还有救,自然会想法子超度自己。他不愿多周旋,赶在二王发现异常前推说太学有事,匆匆拱了拱手便同他道别了。
其实没有去太学,直接回了王府。
他禁她的足,增派了两个家奴把守卬否大门,她出不去,心里大约恨死了他吧!恨就恨吧!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圈禁她一辈子。
去卬否的甬道上开满了紫色的丁香,太阳烘焙着,发出熏人的浓香。他不紧不慢的踱,盘算着是不是该和她说说他的计划。也许她参与进来,就能对他多些体谅了。
渐渐走近垂花门,站在那排花架子前看,她倚着窗棂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儿。他知道她心里煎熬,自己又何尝不是。要怪只能怪命,为什么他是老幺,为什么他离皇位那么远!偏偏他有凌云壮志,所以唯有对自己的感情善加克制。
弥生视线滑过来,正巧看到他。他在院门前驻足,很有些落落寡欢。她捂住嘴,突然百样滋味齐上心头。想去问问他,自己对他来说究竟算什么,可是转念一忖又底气全无。这样作贱自己,卑微的求他施舍爱情,结果会怎么样?她有自己的骄傲,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谢家。
她关上了门窗,把他从她的世界里剔除出去。他像个疖子,存在着就叫她隐隐作痛。但是只要看不见,这种疼痛便尚可以忍受。
趴在书案上,左右调整姿势都不对,最后还是不由自主从缝隙里朝外探看——花架下没有人,他走了。她伏回案上,脸贴着冰凉的书皮。时间长了颧骨变得温热,太阳穴那里却濡湿一片。低头看看,书封上有一处颜色奇深。她才知道原来不用哭,眼泪也可以自动流出来。
她在胡榻上消耗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胡榻摆在月洞窗下,今天是十五,满月。她扭过身看,红色的直棂上攀着碧青的藤蔓。月亮灼灼泛着白光,那么大,堪堪吊在窗口。然而月色再明亮,总不免带着些凄凉的意境。
渐次到了午夜,月亮变成了个小太阳,满世界都是银白的光。原本是静谧的,可不知怎么,隐隐绰绰有喧哗声传来。她支起身子侧耳细听,还没听出个所以然,皎月慌慌张张推门进来,颤着手指指向外面,“了不得,郎主遇贼,受了重伤!”
她大吃一惊,裹起衣襟便纵出去。等到了静观斋时满园灯火,院子里已经聚了好些人。她心里惧怕,试图从他们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终于寻到了管家,她怯怯朝正堂望了眼,“郎主现在怎么样?”
高管家脸上难掩惊惶,“女郎别问了,先进去瞧瞧郎主伤势吧!”
她才醒过味儿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子。空气里有伤药的味道,她胸口弼弼急跳,仿佛头顶压了座大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他在里间的卧房里,她绕过云母插屏朝胡榻上看,简直忍不住要悲切呜咽——
他伤得那么重!绢布在胸前绕了好几圈,还有血迹从里面渗透出来。他一定很痛,连鬓角都汗湿了。倒在床上气若游丝,哪里还是往常的意气风发的样子!
弥生觉得心被生生抻裂了,跪在他床前唤他,“夫子……”边唤边哭,“是哪个做的?是哪个混账伤我夫子?”
他探过来触她,手指无力,轻轻跳动了下,“小伤而已。”
弥生哭得直打噎,看他的模样只吊着一口气,随时会死似的。她多日来的怨气像天心里转滚的雷,隆隆轰鸣着,却越去越远,不复得见。还闹什么?他就要死了,活着倒有个念想,要是死了,自己怎么办?俨然找到了发泄的渠道,哭也可以哭得师出有名。她伏在他床头大放悲声,“你不要死,我找最好的大夫来医你,只求你别死。”
他的嘴角扯出个苍白的笑,断断续续的说,“已经叫医官看过了……不要紧。没有伤到筋骨,暂时……还死不了。”
她信不过那些吃俸禄,衣食无忧的医官们,说他们只会看痢疾,不懂刀伤的凶险。
他嗤地一笑,牵扯了伤口,立刻龇牙咧嘴的抽起气来。她长长的喏了一声,“这会儿我再笨你也忍住吧!看弄疼了是自己受苦。”
他只是笑,略喘了喘道,“你不生我的气么,我死了才好……能叫你泄愤,我也死得其所。”
“胡说。”她齉着鼻子别过脸去,“我什么时候指望你死了?你不是壮志未酬么,死了就打了水漂。要咽气可得好好想想,万一有个闪失,后悔是来不及了。”
他慢慢阖上眼,半天才惆怅叹息,“如果即刻就死,别的都不在心上了……只后悔没有对你好,没能看到你母仪天下的那天。”
她悲上心来,勉力自持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母仪天下,我心里期盼的其实很简单,平平淡淡的过日子,远离朝野纷争。”她顿下来,转了话锋安抚他道,“你别说话,多休息要紧。我阿娘说睡觉长元气,我也有切身体会。横竖早朝可以告假,夫子平时辛苦,正好撂下担子,借此好好将养一段时候。”
他似乎很乏累,撇过脸嗯了声,便再没有声息了。
弥生趴在床沿看了阵子,看他呼吸匀停,料他大概睡着了,才起身跟随高管家退了出来。
高管家是府里老人,办事勤勉,一心为慕容琤着想。引了弥生到外间,低声对她恳请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郎主吃得了苦,单说没什么。我是知道的,”拿两根手指一比,“刀口那么宽,皮肉都绽开了,就是从前征战沙场时也少见。如今这样只怕要劳烦女郎了,郎主脾气古怪,不爱旁人近身照料。唯有女郎,师徒情意深,在夫子跟前尽孝道,郎主看在眼里定然欢喜。”
高管家似乎忘了男女有别,把他全权委托给她,按理说是不合规矩的。不过弥生缺根筋,并不计较那许多。他重伤卧床,再去说什么避嫌之类的话,未免太过矫情了。
她点点头,“你放心,我省得。”又记挂着捉拿元凶,追问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毒手,管家欲言又止,只顾推搪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