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稚气的娇媚直扣上他的心房,他才意识到他的感情里也有柔软的部分。以往对人笑,笑起来没有感情,都是浮于表面的。同她在一起不一样,时时揪痛着,怜爱着。多相处一天,这种症状就加重一分。他通医理,知道无药可医,大浪袭来的时候只有仰着面迎接,即使吞没也无可奈何。

他笑了笑,“不过是只兔子,你这样紧张?我见那个胡人就是这样提的,不是好好的么!”

“可见它在兔子窝里受了多少委屈!”她絮絮说着,拿鼻尖蹭蹭兔子的鼻子,“如今到了我身边,我要对它好些。先搭个窝,再给它洗个澡,瞧这身上一股子怪味道。”

慕容琤一愣,忙闻了闻手上,简直忍不住要犯恶心。慌忙到金井边上撸袖打水,弥生跟出去,睃着他笑道,“夫子真是爱干净,男人家太娇贵了不好。”

他转过脸来看她,“又胡说八道。”

她低头抚那兔子,微眯着眼,忽而从眼尾一瞟,“太娇贵了不好养活,就和女人似的。”

他噎着瞪她,“你胆子倒大,敢说我像女人么?”赌气样式补充了句,“你且等着,下回总要让你知道,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话是冲口而出,突然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她傻乎乎的不懂那些,自己却在话头子上占了她的便宜。他不免嗟叹,这是潜意识里一直肖想的吧!心里装着她,时间久了就总归生出别的念头来。他茫然搓着手指,一遍遍的在清水里涤荡。好在他这点自控还是有的,成大事者……当忍得。

然而弥生对他的好感却更进一层,在她看来夫子是极妙的人。虽然深不可测,但性格里总有些温暖可爱的成分。喜欢甜食,喜欢动物,最要紧的是爱干净。这点比那些半瓶子醋的名士强,据说有些人为了强装不羁,动辄一个月不洗澡,弄得满身虱子。所谓的风度雕饰到这个份上,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边学琴的也散学了,来来往往都是招呼声。弥生把兔子掖在袖陇里,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扮出疏离来,乍看之下果然是一派徐徐清风拂桃李的和谐景象。

弥生递上帕子,他接过来拭手,才打算同她回衙门里去,远远有人叫九兄。他踅身看,是令仪提着袍裾匆匆而来。到他跟前行了一礼,切切道,“我适才听底下人说,今早大兄带人抄了六兄的府第,六兄如今关押起来了是么?”

弥生愕然抬头,竟没想到常山王就这么倒了台,这仇也报得也忒快了。

慕容琤皱眉扫了令仪一眼,“这是朝政,你是女子,夫子没有教导你莫问国事么?”

令仪打个寒噤,讷讷道,“我是心里急,一时忘了忌讳。可这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兄长出了纰漏,我打探一下也是情有可原。”沉吟了下又道,“九兄好歹想想法子吧,或者同大兄求个情……”

“大兄遇刺也是他的手笔,同大兄求情,你去试试。”他冷冷别过脸,“人总要为自己的做作所为负责任,我该说的该做的都尽了心力,事到如今且听大兄发落吧!你别逗留,快些回宫去。阿娘那里多宽慰些,这才是你的孝道。”

令仪听了怏怏的,知道这位阿兄素来铁面无私,再粘缠也没用。只好肃了肃,蔫头耷脑的去了。

他敛袍穿过垂花门,弥生从后面赶上来追问,“常山王殿下真的下狱了?”

“这还有假么!”他仰起脸,日光在灰瓦的屋脊上镶了层金边。他对着那抹光亮悠然一笑,“我说过要替你讨公道,不论早晚,绝不叫你的委屈白受。”

弥生跟在他身后,闻言又觉踌躇,夫子似乎和她以往了解的不同。他在面对三千太学生时大气谦和,同她在一起就有些小肚鸡肠,现在处理六王的事上,又明显的睚眦必报。这样的人要看透真是不容易,她挫了挫脚尖上的石子,有些惘惘的。夫子不是她想象中的温雅宽厚,她看着那个潇洒的身段,头一回感到无比的陌生。

脑子胡乱想着,随他进了正衙里。进门就见他翻书柜,捧了个木椟下来,把里面的书全掏空了递给她,“这个做兔子窝,别抱在手里,脏。回头让她们垫些棉絮进去,这会儿天冷别给它洗澡,会冻死的。”

她瓮声答应了,他又打水示意她盥手。她把兔子搁在匣子里,边打胰子边不住的觑他。他抱着胸带笑道,“怎么?不会洗手么?可要为师帮你?”

弥生懂得察言观色,见他唇角结了花,就知道他又不怀好意。心头只是小鹿乱撞着,忙收回视线老实盥洗,一面踯躅着问,“六王殿下怎么冷不丁的入狱了呢?”

他拿拂尘掸扫案头的尘土,颇为漫不经心,“世上走一遭,过于外露总落不着好处。聪明人懂得藏拙,他那样的性子没有不吃亏的。事还没办,大刀扛在头顶上,谁不知道他张牙舞爪的蠢样子?早有人看他不顺眼,这么个下场也是必然。”

他回答得有点避重就轻,弥生倒没有别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脸子能把个王侯拉下马,但看夫子深恶痛绝的神情,她又妇人之仁的觉得常山王可怜。

“夫子也不待见他么?”她说,“到底是一母同胞。”

他回过身来,脸上阴云密布,“你觉得我冷血么?”

她猛地吃了一惊,忙不迭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光微微颤动了下,调向别处,“我原先倒没有那么恨他,是他昨天晚上太出格。”这也是实话,虽然铲除六王是他肃清道路必须的一步,但确实如他现在说的,经过这件事,他更是恨他入骨。若说冷血,他也不否认。其实慕容氏的血液里或多或少都留有狼性,兄弟间并不像一般祁人那么和睦。就算表面和乐融融,私底下一点口角都会累积成深仇大恨。这是所有帝王人家的通病,心思窄,揪着一点什么就无限放大。因为爬得越高,离死亡越近,没有人愿意让自己成为活靶子。

她低头绞着腰上的流苏,大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战战兢兢的。他叹了口气,“听说晋阳王命人给你送礼了?”

她唔了声,“我是想等你回来同你商议呢,要不要把东西原物退还他。无功不受禄,他昨晚上算是救了我,我还没谢他,倒反过来让他破费。”

他想了想,“都送了些什么?”

“是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还有两卷琴书孤本。”她嗫嚅着,“打发人送到王府上去吧!”

她揉着衣角的样子像是受了欺负似的,他看着好笑,“我又不骂你,你做什么这样?”

“我怕你生气。”她很快的回答,然后又诧异这个担心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怕他生气呢?

她娇柔的脸刻进他心底,像没开峰的砚台,墨块研磨得重了,留下深深浅浅的刮痕。刮痕深入肌理,难免感到疼痛。他软化下来,“我不生气,是他自愿送,又不是你问他要的。一套文房也不值什么,你留下便留下,下回另做东道还了他的情就是了。”

弥生原本是打定主意要还的,可是既然他这么说了,她自然要按他说的办。

他朝外看看,穹隆高而广,没有半丝云翳。春日里难得有不刮风的时候,这样的天气满适合练长卷书画,因回头道,“带上笔墨,随我上南亭。”自己抱了卷轴和印泥迈出门槛,翩翩然朝游廊那头去了。

 


☆、浅爱

作者有话要说:妹纸们,我今天试试防盗,图以下的正文不用看,全部是打乱顺序的,但字数保证完全一样,放心哈~ 

南亭其实应该叫弨弓亭,因为位置在太学以南,大家图方便,直接称之为南亭。
南亭不尽然是个亭子,那里是片空旷的广场。当年嵇康在太学任博士时为三千太学生奏《广陵散》,选的就是这个地方。如今南亭已经是个统称,代指道场和弨弓亭。从太学过来有段路,平常没有大的集会用不上这里,顶多书库里要晒书了才往这里运。弨弓亭地方宽绰,写了长卷方便出风阴干……他是这么解释的,弥生当然深信不疑。
慕容琤走几步,习惯性的回首一顾。她在后面颠颠的跟着,日光下一张不染纤尘的脸,纯洁的模样,简直可以和那只兔子称姊妹。他恶趣味的笑,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发现个有趣的现象,如今和她走在一起真真就是兔子和狼的故事。只不过这兔子太过可爱,叫他有些不忍下口罢了。
进了亭子扫开石案上的落叶,笔墨一并铺排好,便招她研磨。画纸用素绫,长长的卷轴展开了,拿镇纸结实压好。提笔蘸墨兑水,他惆怅起来,“画什么好呢?”
她蹲在边上眨巴着眼睛,“水墨丹青自然以山水为上,夫子可以画庐山。我没去过庐山,画出来,教我饱饱眼福。”
他略沉吟,馨馨然一笑,“那就画庐山,条画四副为一组,既然要画,便画个大全。”他学变文里的走板,唱了句,“徒儿,笔墨伺候!”
弥生顺势答声“得令”,调色的小罐子一溜摆上。夫子好兴致,兀自哼儿哈儿的唱起谣歌,她悄悄看他,眼角眉梢藏着逍遥,十分快意的样子。抽了空教导她——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笔墨要神韵,平、圆、留、重、变。
弥生虽然一知半解,但还是唯唯诺诺应着。要说才情,她这辈子真没见过比他更高的了,似乎各种风雅玩意儿信手拈来。绢面上走笔生花,寥寥一点勾勒便是险峰对峙。逐渐成形了,山水环绕,有种咫尺天涯的错觉。 
他画得很快,四副下来竟没用多少时候。她目瞪口呆,“上回我看樊博士画金碧山水,四尺长的横幅用了三天。”
他乜她一眼,“我这是水墨,不是金碧。金碧要用泥金、石青、石绿钩边,画法不一样,耗时也不一样。”
她听了觉得扫脸,拜了个这么有学问的夫子,入室三年,连皮毛都没学着,也只有打打下手的命了。她起身挂条画,适才说起樊博士,才想到今天竟未见到樊家女郎。计较再三,实在对他们那天的谈话内容感到好奇,便回头觑他,“夫子,樊家女郎怎么没来学里?是有恙么?”
他漠然写他的行草,抽空应了声,“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明明同人家很熟的么!”她不满的咕哝,撇得这么清,分明是在敷衍人!
慕容琤手上一顿,她这说法怎么听都有股子酸味在里头。心里空前的高兴,便含笑望着她,“你这样留意么?我和樊家女郎熟不熟,同你什么相干?”
弥生心虚的背过身去,自己也开始琢磨这个问题。夫子说得没错,他同谁好,和她好像没多大关系。她只是个学生,学生管好分内的事就行了,师尊的私生活,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过问呢!只是尤不甘心,为了不让夫子误会,自作聪明的解释着,“樊家女郎真是不错,样貌好,人品也好……”
他攒起了眉头,“然后呢?”
她心里一跳,这是要发怒的征兆!手忙脚乱的去收那些晾干的素绢,嘴里嘈切应着,“没有……没有然后了。”突然咦了声,发现那四幅画里原来是有玄机的。分开看山山水水各成一体,毫无牵搭。可是并排挂在一起,赫然就是一副动物图!一条龇牙咧嘴的狼,正围着瑟瑟发抖的兔子打转。原本山脚下的潺潺溪流,居然变成了蜿蜒的狼的口水。
“哎呀,怎么这样?”她惊讶着,“藏头诗似的,夫子真了不起!”
远处林子里有沙沙之声,起了一点风,亭下的书法长卷舞动起来。她抱了满怀的卷轴,正要去料理,猛地被他扣住了后脖颈,像拎只猫一样把她扭转过来,还没等她回神,他的吻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什么都听不到了,松风鸟鸣都杳杳远去,只能感觉到他炽热的嘴唇。他强迫她回应,勾着她的舌头打转。她颤得连站都站不稳,简直半挂在他身上。想别开脸,他不容许,手指插进她的发里,用力固定住她,强势异常,几乎把她的魂魄都吸出来。
如同一场厮杀,酣畅淋漓让他满意。她是稚嫩的可人儿,被动的,羞怯的。那些卷轴纷纷从她怀里跌落,他索性把她拖过来压在案几上。怎么办,无论如何都不够。大概真的禁欲太久,触碰到她,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她抬手想推他,然而实在虚弱,经不住他强悍的侵袭。指尖搭在他领口的皮肤上,想起来就令人晕眩。
弥生喘不上气来,癫狂和惶恐交织。她愿意和夫子那样亲近,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或许那点超出师生之外的别的感情早就悄悄萌芽了,只是她一直不自知。那么夫子呢?夫子不会是单纯的逗弄吧?最好不是寻开心,上次是夜里,人影模糊看不清楚,恍惚得像一个梦。现在是大白天,总归真真切切无所遁形了吧!如果他这回没有好的解释,弥生就决定要生气了。
他们呼吸连着呼吸,一样的心跳如雷。他终于挪开了,把脸枕在她的颈窝里,喃喃的念她的名字。弥生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仰面看着弨弓亭顶上的藻井,一点喜悦倏地扩散,仿佛空气里的尘埃,充塞满她简单的世界。
他稍稍支起身子,眼睛直直盯着她,嗓音沙哑暧昧。在她下巴上啄了一口,“细腰,你喜欢我么?”
弥生面红耳赤,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红艳艳的嘴唇漾起温柔的笑靥,不等她开口,自顾自道,“我喜欢你。”
这下子弥生镇定不了了,她想坐起来,他却不愿挪动,把她抵在案面上,眼里是促狭的光。靠得那么近,脸贴着脸,他的手臂横穿过她的胸绕到背后,怕石头的棱角硌着她,故意将她托高些。这么一来越发显出凹凸有致的身段,胸是胸,腰是腰,秀色可餐。
弥生羞得拿手捂脸,“夫子这是做什么。”
纤纤玉指盖住了眉眼,只露出丰腴的红唇。他重新低下头,唇瓣和她的隐约触碰,若即若离。她挪开手,大眼睛里装着迷离,就那么看着他。他笑了笑,“夫子吻你的时候不能睁眼,懂了么?”
她果然傻傻的阖上了,面若桃花,妖娆入骨。
他却不再吻她,用力把她抱进怀里。珠玉一般的耳朵近在眼前,他在她耳垂上一舔,她便剧烈的颤抖一下。他闷声笑,“细腰,你也喜欢我吧!”
她被他弄昏晕了,糊里糊涂嗯了声。攀着他的肩头,忽然发现她在邺城不是无依无靠的,原来一直敬畏的人变成了最贴心的人,那么以后他大约不会再欺负她了。
斜阳照过来,一片跳跃的金。她偎着他,柔软而驯服。他捋捋她的发,“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多好!”稍分开些,两手去捧她的脸,“细腰,夫子将来定然天下为聘,娶你过门。”
弥生怔住了,错愕的望着他,“娶我?我们是师徒……”
“师徒不可以么?”他抚抚她的颊,“你是注定要为后的,我若想娶你,必先称帝。所以你要帮我,助我登基。届时天下都在股掌间,谁还敢提师徒二字?”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全然没想到夫子会有御极的心思。她果然是看不透他,她一直以为他的全部心力都用在太学,权利不在考量之中。今天有这番话,的确令她惊讶。不过他做皇帝自然是极好的,他的人品才学大邺找不出第二个来,诸王之中他最有资格问鼎九五。可是他要她协助,她却闹不清楚了。
“我能帮你什么?”她茫然道,“我无权无势……”
他嗤地一笑,“我不仰仗你的权势,要权势,我手上也不缺。”
她愈发纳闷,左思右想很觉惭愧,“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怕是要让夫子失望。”  
她思想单纯,不知道她拥有的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优势。他伸手拉她,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弥生顺从的站起来,先前太迷乱,砚台里的残墨弄脏了她的袍襦。她低头看看,有些沮丧,“是老墨,洗了也得留下淡青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