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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头灌了两口酒,烧刀子烈性,一路辣辣的蜿蜒而下穿过他的胸膛。再调过头看她,她握箸的手简直就像牙雕,曾经安静的在他掌心里停留过。她让人怜且爱,可是却生于王谢。
“细腰。”他低声唤她。
她抬起头,幼鹿一样大而清澈的眼睛,木讷的嗯了声。
他多想靠近她,越渴望,越是痛苦的煎熬。他吸了口气,“从前夫子太严厉,以后对你好些,好不好?”
她懵懵懂懂的应,“夫子严厉是应该的,学生没有怨过夫子。”语毕复一笑,“不过若能和颜悦色些,那再好也没有了。”
他的唇角渐渐扬起来,她是高兴的,他奇异的觉得满足。食案窄而长,她就在对面,触手可及。几乎不受控制的,他探过去握她的手。她惶然看着他,竟没有女子的娇羞,“夫子怎么了?手冷?”
他脸上倏地五光十色,索性道,“我身上也冷。”
她咂咂嘴,“我就说么,穿得少了会着凉。”边说边回头,奇怪两腋侍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退尽了,连无冬无夏也不在。这下子比较麻烦,想叫人给他加件衣服都不成。她想了想道,“我到外头喊人来,再给你拢个炭盆好么?”
她说“你”,没有用敬语,就像是对等的两个人很松散的交谈。他站起身,款款而来,“不过略有些,不值什么。”
其实屋里烧了地龙,温度也不算低。弥生纳闷着,她一个女孩子都不感到冷,夫子是男人,男人怕冷真是稀奇得紧。
“莫不是回来的路上冻着了么!”她琢磨着,“早知道坐马车多好,外头下着雪,看受了寒气……”
她只顾聒噪,他听她啰嗦也不嫌烦,心里盼到了极致,便不再顾忌那么多,倾前身就把她抱在怀里。只喃喃道,“别动,让我暖一暖。”
弥生瞬间僵住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先头在府门外抱她,不过是看她吓得可怜安慰她。那现在呢?不盐不酱的,算怎么回事?
她心跳如雷,血潮澎湃着直往脸上涌。想起夫子光溜溜的胸膛就叫她难堪,贴得也忒近了。这会儿进来个人,岂不是满身长嘴也说不清!她左思右想两难得很,早前王祥还卧冰求鲤呢,如今夫子冷,她晤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心中虽坦荡,到底不能泰然处之。他的鼻息还在她耳畔萦绕,现在半点看不出有尊长高高在上的威严。他就是位寻常的郎君,还是位相当俊俏的郎君。
弥生咧着嘴开始胡思乱想,世间难得的美人儿呀!能给这么漂亮的夫子当暖炉,实在是荣幸之至。推开他么?说真的应该推。可是怎么办呢,她似乎也贪恋,舍不得从里面挣扎出来。
他的手覆在她的背上,窄窄的孱弱的,用力按向自己,可以填进心里去。他又俯下些,这样可以和她挨得更紧密。她在他怀里,人绷得直挺挺的。他夷然笑起来,目下还没适应。不过不要紧,多抱两次就习惯了。
弥生晕淘淘,突然想起刚才来请安的胡姬。她迟疑道,“要么夫子等一等,我出去找人传话,把小夫人们请来?”
“叫她们来做什么?你不是很有孝心的么,才晤了这么点时候,就不成了?”换做平时应该义正严词的话,现在说起来也颇为绵软无力。又道,“还有你嘴里的小夫人,我同你院里的人交代过,她们没有转达你么?你和她们不是同一类人,日后远着就是了。”
她贴着他的胸口,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嗡嗡的震动。她稍离开些,抬头看他,“夫子,你这个取暖法很怪异。我身上的夹袄那样厚,能晤着你什么?”
她真的是个很败兴的丫头!他满怀的柔情生生被打断了,蹙眉放开她道,“爱怎么取暖是我的事,还要你来教我?”
弥生有点难为情,这话怎么理解?他抱的虽然是她,但是也不与她相干吗?夫子的心思果然不是常人能猜透的,于是她安安分分闭上了嘴。重新伺候他坐下,给他斟酒,陪着笑脸道,“夫子说得是,学生愚钝,什么都不懂。夫子做事必定有夫子的道理,我还要问出口,更显得我笨了。”
他坐在圈椅里,神情淡漠。姿态优雅的掖上了敞开的胸襟,才道,“知道就好,往后留神些,不要一再的挑衅本王。王府和太学里不同,犯了错是要请簟把子、请笞杖的,可记住了?”
夫子的一举一动都叫她赞叹,他在家里不说“为师”,换了口吻自称“本王”。这样的骄矜自负,气势如虹,弥生立刻崇拜得五体投地,哪里还想别的什么想法!诺诺应道,“学生记住了,下不为例。”
慕容琤乜着眼点了点他高贵的头,“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明日五更我要上朝,你晚些出门无妨。叫人往后面车马间传话,套了车送你过学里去。自己不要一个人走,怕你迷迷糊糊走丢了,又要费我的事。”
弥生插秧道是,“学生听夫子的示下。”
他瞥了她一眼,“过两日宫中设家宴,你随我一道去。”
她顿感诧异,忖了忖,低着头道,“学生没进过宫,怕失了礼数。再说家宴么,其他王都携同家眷。夫子带学生去,未免磕碜了点儿。”
带她磕碜?这世上大概没有比带她更光鲜的了!他倚着围子浅笑,“家宴上都是慕容氏的儿郎,借这个机会正好可以挑一挑。再说康穆王妃也会出席,你不想见见你阿姊么?”
这个绝对是最有吸引力的的筹码,弥生听说能够见到佛生,再多的顾忌都抛开了。三年多没碰面,她想阿姊想得紧。夫子这样通融,却叫她怎么感谢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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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
次日起来发现出了太阳,缠绵好些天的雨雪总算过去了。
久不见日光,即使是淡淡的一点微芒也叫人心情舒畅。弥生打点齐整出门进学,车马虽然准备好了,却不怎么想乘坐。何况时间又早,如今的太学不像前朝了,儒生们不必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熬。都是官宦大族受祖荫的富贵出身,将来顺顺当当进官场,因此反倒比乡学、县学点卯晚。乡学卯初,县学卯正,太学比较堕落,硬是排到卯时三刻去了。
无夏站在辕旁冲她点头哈腰,“殿下有吩咐,往后小人就专给女郎驾车了。女郎要上哪里去,全有小人伺候着。”
弥生有些迟登,“你和无冬都是夫子贴身的人啊,公不离婆的,怎么来给我驾车?”
无夏咳了声,“这还用问嚜,殿下看重女郎,怕别人照应女郎不周,特派了小人过来。殿下和女郎的师徒情义,真是深得很呐!”
弥生讷讷的,扯了扯广袖上的袪口道,“夫子想得真周到,那以后就要劳烦你了。”
“能给女郎驾车是小人的荣幸,女郎说什么劳烦,可折煞小人了!”无夏嘿嘿笑着,冲她身后的皎月抬了抬下巴,“女郎习学要带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皎月白了他一眼,“这狗才,有了三分颜色就开染坊!”把弥生的书袋文房都放到车上,又过来给她紧了紧领口的飘带,切切道,“女郎路上小心,入夜回来,我和皓月在门上等着女郎。”
弥生点点头,“你进去吧!”踅身上了单辇,撩开毡子对无夏说,“到横街上走慢些,我留着肚子打算吃汤饼。你知道哪家饼铺子的东西好?”
无夏手里的马鞭一甩,边转缰绳边欢快道,“女郎问我算问着了,殿下也爱吃汤饼,常去街口的胡记。关外人做汤饼和中原不同,加的料好闻,叫野茴香。上回六王在营里烤胡炮肉,撒上一点儿,那叫一个香!小人领女郎去,若是不爱吃咸的,还能做成甜的。”他贼头贼脑压低了声,“告诉女郎个事儿,别看咱们殿下严谨,其实爱吃甜食!往汤里加蜜,倒上半瓶都不嫌多的。”
这倒是个很意外的小道消息,弥生大乐,“夫子爱吃甜食?男人爱吃甜的真少见!”
无夏啧啧吧唧嘴,“女郎在殿□边久了就知道了,世人都觉得他坐在云端上。学道深山,又有这样辉煌的出身,看他一眼都要仰得折断脖子。其实不是的,殿下人和气,心肠也好。不是我替自家郎主说话,这么多王里,就数我们大王最周到,人情世故也练达。庶出的王就不说了,单说一母同胞。除了晋阳王殿下能与咱们殿下抗衡,别的人……提不起来。”
弥生倚着围子,正到桥堍,不由又朝建阳里看了眼。那建阳里巷堂笔直,屋舍也是堂皇的,阳春白雪下倒是一派磊落之姿。可一想起夫子昨晚说的刘宣明,嗓子里还是阵阵发紧。忙调开视线道,“二王我见过,六王殿下倒不曾听说,怎么样呢?”
无夏嗤笑,“常山王么?这位王脾气大,早年随神宗皇帝打过沧浪斛律氏,战功彪炳,因此对传嫡立长很不服气。这些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他嗜杀。大约战场上腥风血雨见惯了,宰起人来砍瓜切菜似的,着实可怖。因此到如今未娶亲,也没有人家敢把女儿嫁与他。我瞧出来殿下是极关爱娘子的,前日散了朝碰巧有人说起,殿下三两句话就岔开了。横竖舍不得女郎羊入虎口,嫁到六王府做妃,性命着实堪忧啊!”
弥生才算别清了,怪道从没听夫子提起六王,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那二王呢?我昨日和广宁殿下说了几句话,殿下儒雅,很令人赞叹。”
无夏手里的牛皮鞭子甩出花式来,换了个轻蔑的语调道,“快别说广宁王了,这位王是个笑柄,说出来羞也羞死了。”
他越这样,弥生越好奇,追问着,“到底怎么的,你快说说。”
无夏方才一哂,稍稍仰后些身子靠近些门毡,“广宁王妃是太子洗马王矻之女,同门下的仓头私通,大约整个邺城都知道。这样天大的耻辱,二王竟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糊涂过日子,当真是愚不可及了。这等妇人,就是处死都够得上,也不知二王怕什么。闷声闷气的只顾委曲求全,手里抓着把柄不用,却日日被王妃训斥。我要是他,早就一索子吊死了,哪里有脸再在朝中行走。”
弥生听后怅然不已,这么说来二王确实是懦弱得过了头。他那样的人,若娶的是有德的女子,或许能够夫妻敦睦轻松过日子。可惜王妃偏是个不守妇道的,性情又泼辣又蛮横。二王到她手里就成了软柿子,搓圆捏扁都由她喜欢了。
“真是……”她嗟叹,“广宁殿下可怜得紧!那皇后的意思呢?王妃胡作非为,宫里就没有听到风声么?”
“这种事情不是要有证据的么!连他这个做夫主的都不吭气,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嘴里说着,车到了胡记汤饼店前,无夏一手勒住缰绳跃下马车,探着身问,“女郎是进铺子还是在车里用?若是在车里,小人去给您端来。”
弥生牵着袍角站起来,“还是到店里去,人多的地方吃起来热闹。”
无夏嗳了声,三步并作两步纵进小店里去。因是熟门熟道的,对那跑堂的招呼道,“博士,来碗汤饼!”
前朝传下来的习惯,称呼有些混乱。太学里的师傅有博士这个名头,店铺里打杂的活计竟也这么称呼。店家很热情的迎上来,打量弥生,奇道,“不是乐陵殿下嚜!这位郎君是太学生?”边往座儿上引,边道,“郎君要吃什么口味的?如今有新鲜的莼和葵,还有寒具、昆味、鲵鱼。郎君若吃咸,可要来几样浇头么?”
弥生想了想,仰脸笑道,“不用麻烦,来份乐陵殿下常用的就好了。”
博士响亮的高唱起来,“桂花蜜汤饼一份随客喽!”
弥生在邺城三年,以前不常出来,也没有在街边上吃小食的习惯。如今难得有雅兴坐在堂角上看风景,别有一番松快惬意的滋味。
街口上人来人往,不说看景,看看众生相也是好的。一个穿黄布右衽衣的跛脚和尚正在街市对面挨家挨户化缘,手里的钵比她以前看到的都要大,几乎赶得上盥洗的银盆。大邺尚佛,通常一圈跑下来,功德化得也颇可观。有钱的给钱,没钱的布施年下余留的茶食。那僧人经过窗口的时候弥生望了眼,大钵委实大,里面杂乱放了各种东西。五铢钱、馒头、香烛、甚至还有缫丝缎子和环佩。
渐渐到了汤饼店门前,那僧人是不正眼看人的,耷拉着眼皮子喃喃念上一段经。佛门讲究随缘,万事不强求。愿不愿意施舍全凭个人,你高兴就往那钵里放上点东西,不愿意,他念完了经马上走,片刻也不停留。
饼店老板一张倭瓜脸,边端着托盘过来,边给跑堂的打手势,意思叫给钱赶紧打发。等人走了方一叹,“邺城东南西北全是庙宇,一天不知道要来几拨化缘的。不给又不成,显得对佛祖不敬。若是给,当真是应酬不起啊!”一头说,一头对无夏笑,“阿郎是乐陵殿□边的人,也和殿下说说,看朝廷能不能对这些寺院收管些。逢着节气走方也就罢了,不年不节的整日讨要,咱们信佛是要信不起了。”
无夏嬉皮笑脸的搭着另一桌的桌角,“你同我说,我是不给你传话的。佛门里的事连圣人都撒手不管,你叫我家大王怎么样?”
那店主其实就是扯闲篇,见无夏不兜搭他,转过来又问弥生,“郎君可再要加些蜜?够甜了么?”
弥生忙道,“够了。”这甜汤吃上三五勺还很有味道,但进得多了就感到腻。也不知夫子怎么会喜欢的,说到底还是咸的比较好入口! 这里吃汤饼吃出汗,卷着袖子擦脸。不妨边上人笑起来,“这叫什么典故来着?何郎啖热汤饼,以衣拭,色转皎然乎?” 弥生抬头看过去,隔壁食案前歪着个年轻公子,华服美冠,托腮趺坐。五官满秀气,长眉过鬓。只是眉峰弯弯如新月,莫名显得女性化。 这算搭讪还是调戏?她眼下着男装,不开口,别人看着至多觉得她娘气。如果这样都能受到调戏,那眼前这位大抵有龙阳之好。她懒得理睬这种人,付了饼钱对无夏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正要出门,那少年站了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笑道,“郎君是太学生?哪里人氏?家中可有妻房?”
弥生愣了愣,复打量他一眼才道,“你我素昧平生,郎君这话问得太冒昧了些。”
那少年嘻嘻一笑,“做什么那么认真呢!我游历四海,到处结交朋友。年下才到邺城,不想今天遇见个合眼缘的,可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嘛!”
大冷的天,他手里竟还拿着羽扇,摇啊晃的,带起一股冷风。弥生自发后退一步,拱拱手道,“承郎君青眼,在下感激不尽。只是现在要往学里去了,耽搁久了不成,郎君且自便吧!”
她绕过他,觉得这人真是轻浮孟浪。不过倒还好,没有追赶上来继续纠缠。等走到店门外才听见他喊,“在下姓韩,表字云霁,吴郡富春人。今得遇女郎,三生有幸哉。改日必当登门造访,女郎定要等着我啊!”
弥生都要羞死了,狠狠骂了句“登徒子”。无夏原本准备撤开轮下的轫木,听见他这么一嗓子,捞袖就要扑过去,嘴里叫骂道,“杀才,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敢在小爷跟前满嘴腌臜,仔细小爷打断你两根骨头!”
弥生吃了一惊,忙伸手拦住了。回身一瞥,那少年老神在在,看来也不是吓大的主儿。便拉着无夏道,“别惹出事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赶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