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和笑眯眯的,“叫留。”
什么是留呢,妃嫔侍寝后,皇帝有权决定这人有没有资格为他生育龙种。如果叫留,就原封不动送回宫去。如果说不留,那就有多种办法了,比如赏碗药,还有拿玉杵顶腰,使龙精下……颂银大致都懂,也很尴尬,听蔡和这么说,对郭常在拱手,“给小主儿道喜啦。”
郭常在的心性比较单纯,她不太在乎什么喜不喜的,就是扶腰皱眉,对颂银说疼,“小总管没有成家吧?我告诉你,真疼。”
颂银胀红了脸,被她弄得不上不下。边上太监嬷嬷只管笑,她回头看了陆润一眼,他虽不像他们那样咧个大嘴,但唇角轻扬,大概也觉得这位常在缺心眼儿吧!
她打扫了下喉咙,“蔡管事的那儿有药没有?”
蔡和说有,让小太监上值房取去,一面宽慰着郭常在,说:“不要紧的,那药清凉消肿,擦上就好啦。小主儿是个有造化的,瞧瞧,先有佟大人给您保驾,后又有万岁爷叫留。您不知道,贵人以下有机会怀龙种的可不多,您福分天一样高呐!等将来升发了不能忘了小总管,还有我们这帮子伺候的人,让咱们也沾沾光。”
郭常在扭扭捏捏的,到现在才觉得不好意思。等药拿来了交给她的嬷儿,又让驮妃太监一驮,送回钟粹宫去了。
所以这里的事总算是结束了,闹了半宿,累心得很。她对陆润笑了笑,“这下消停了,那我就回内务府啦。”
陆润说好,把她送到养心门上,“宫里都下钥了,我不能相送,佟大人走好。”
她点了点头,苏拉挑着灯笼在前面照亮,她跟着出了内右门。
内右门外就是乾清宫天街,转角是军机处,军机值房里的人还在忙,窗户隐隐透出光来。这儿是紫禁城中枢,侍卫上夜走得勤,她刚要入隆宗门,从后右门出来一队禁军,打头的到她面前站住了,抬眼一看是容实。
她咦了声,“今儿您值夜?不是您家老太太寿辰吗,您不换班?”
容实不咸不淡地应她,“您不也当值吗,请您您不来。”
一见面又要抬杠,她随口唔了声,“差事要紧。”这也不是闲聊的时候,她肃了肃,算是打过招呼了。踅身要入门禁,他掏出个小包儿递给她,什么话也没交代,昂首阔步往天街那头去了。
颂银低头看,手绢里面包着油纸,再打开,原来是两块刻着大红寿字的糕点。她有点莫名,和容实一向不对付,他要找她吵架她倒还习惯点儿,忽然给她送吃食,真是邪门儿了。
她转头眺望,已经到了侍卫换班的时辰,他是侍卫统领,二更起五更止,管着乾清门南北这一大片。距离得远,隐约看见他举手指派,心说这人正经起来也还能瞧。毕竟得了人家的东西,伸手不打笑脸人嘛,对他也不觉得有多讨厌了。
不过那两块糕,她到最后也没敢吃。回去后盯着看了半天,怕他下巴豆。内务府最忌讳出耗子,养了五六只猫。其实都是野猫,不知从哪儿来的,窜进了大院里,颂银就养着它们。每天早上喂它们点儿饭,请它们留下抓耗子。今早喂了糯米糕,喂过之后那几只猫都积了食,一整天再没吃下东西,所以她有必要怀疑容实又使坏了。
忙过一阵,到了午饭前后。出门看,外面淅淅沥沥飘起了雨。天是灰蒙蒙的,檐下垂挂的竹帘在雨水里前后轻摆,她掖袖站了会儿,水气扑面,直往领口钻。她抬手抚抚后脖子,来了个佐领回事,说太后万寿烧制的瓷器出窑了,御窑厂的人送样品进宫,请小总管移步看看去。
于是到了造办处围房,长案上摊着各色种类的新物件,从筷架到盖碗,放眼看去黄澄澄一片。她挑了个五蝠捧寿纹的高足碗看,质地细腻,釉彩莹润,弹指一听,声音又脆又亮。她点头赞许,“这回的比上回的要好,颜色鲜亮,胎也薄。就以这个为准,烧够量,不许有偏差。广泰多往御窑跑两趟,哪里不妥了再回内务府,这是太后大寿的御贡,千万马虎不得。”
造办处太监齐声应嗻,她又巡视了一圈,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方转身出了角门。
一个人撑着伞走在慈宁宫花园夹道里,雨点子落下来,在伞面上投下沙沙的轻响。夹道里的青石板因来回走的人多了,覆上一层水色,表面能反出光来。官靴踩上去,倒像踩进了水洼里似的,以为会湿了鞋底,其实并没有。
颂银不太喜欢下雨,她就爱大好晴天,逢着下雨难免有些心烦,也是当值的关系,雨天施展不开手脚,比较耽误事。她走得很快,临近揽胜门的时候回想起昨天,心里还有些发毛。到了门前不自觉往花园里看看,草木葱翠,一派宁静,什么事都没用。她吁了口气,匆匆穿过南天门,甫一迈出来就撞上个人,抬头一看魂飞魄散,正是豫亲王。
她吓得胸口发疼,心里琢磨完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昨天的事败露了,他还是来了。她得强装镇定,笑了笑说:“真巧,遇见六爷了。”
他说:“不巧,我特意在这儿等你。”
她啊了声,一味的装糊涂,“我才刚到造办处看贡瓷去了,叫您好等了。您找我有事儿?”
他的脸上没什么变化,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是有点事儿,进内务府说话吧!”没等她应答,自己打着伞往前去了。
颂银在后面直咧嘴,知道这回大事不妙。她阿玛昨儿喝多了,今天没来,没人给她撑腰。不过内务府人多,料他不敢怎么样的。她兀自盘算,横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承认。捉贼还拿赃呢,他没当场逮住她,凭什么一口咬定她在场?
到底在官场上混迹了两年多,日子不是白过的。到了危难的时候学会打太极,错不到哪里去的。她赶上前,殷勤引路,衙门里的人见了王爷都扫袖打千儿。他到檐下却站住了脚,轻飘飘瞥了她一眼,“上你值房里去。”
大值房里有笔帖式和内府佐领,人多眼杂。颂银本想请他到这里的,奈何他不上套,既然发话,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是。她的值房在小夹道里,是个相对偏僻的地方,窄窄的单间儿,堆满了账册题本。她请他在南窗底下落座,又张罗巾栉茶水,都忙完了,垂手站在一旁听他训话。
豫亲王折磨人的手段很高,并不着急问她,手里托着茶盏,杯盖哗哗地刮茶叶,钝刀子割肉似的。
暴风雨前的宁静很令人忧惧,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骤然发作。颂银绞着两手,感觉无处安放她的惶恐,这位王爷这么厉害,面对他居然比面对皇上还要令人紧张。可这样被动不是办法,她努力镇定下来,轻声道:“六爷有事吩咐,奴才听爷的示下。”
他手里的杯子盘弄了半天,最后也没喝一口茶。搁下茶盏,拍了拍膝襕上的褶皱,似乎拍不平,眉头又蹙了起来。
颂银咽了口唾沫,迟疑着替他抻了两下,“要不您稍待,我叫人送熨斗进来,熨一熨就好的。”
他抬起眼,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你以为我找你,就是为了熨衣裳?”
她噎了一下,“奴才愚钝,请六爷明示。”
他别过脸一笑,那种笑是邪性的,充满了威胁的味道,“跟我装糊涂。”他点了点头,“述明的教养不错,教出个会和主子打马虎眼的好闺女。”
颂银愈发呵下了腰,“奴才对六爷不敢使心眼儿,六爷来找我,我实在不知是为什么。若我哪儿做得不对,请六爷狠狠教训我。”
她是打定了主意敷衍的,他来前就预料到了。内务府出身的都是油子,她也不例外。
豫亲王站起身,缓步踱到了门前,外面雨势还是照旧,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的。他负手看,最近的人也离了有七八丈远,不怕有人听墙根儿。他回头看她,“昨儿午后,你在什么地方?”
她支吾搪塞,“吃完饭,小睡了一会儿。”
“睡在哪里?”他问,等了她半天,她不答,他调开了视线,“听说慈宁宫花园有一角是你的地盘,你天天上那儿小憩,石头都叫你睡出坑来了。”
她诧然抬起眼,“那石头本来就长得那样,不是我睡出来的……”猛地意识到自己被他绕进去了,愣了一下,很快又道,“奴才是贪清静,有时候上那儿避世,但也不是天天去的。昨天湖北蚕桑局有一百匹织金彩缎运抵京城,其中挑出三匹残次不堪用的,发还原地着令补织,我尽忙这个了,没时间午睡。”
“真的?”他看着她,目光犀利能洞穿人心。
颂银额上沁出了一层冷汗,垂首说是。他当然不会相信,只听他的嗓音愈发冷,有了盘诘的味道,“我问过当值的太监,说看着你进去的,你眼下说没去过,是你蒙我,还是小太监撒谎?”
颂银知道一味的退缩势必被他逼得无路可走,与其这样,还不如以退为进。她缓缓吸了口气,“进是进过,但没耽搁多久就出来了。只因上半晌司礼监回话,说咸若馆毗庐帽上的金漆有脱落,要着人重新填色。奴才是去看看损毁情况,如果有必要大修,需呈报皇上,请皇上定夺。”她笑着,弯弯的一双眼望向他,“六爷怎么这么关心奴才呢?要问话,不必和守门太监打听,传我过去就是了。”
他倒被她反将一军,还隐隐品咂出了调戏的味道。他沉着脸打量她,也不动怒,只是皱眉,“佟颂银,你知道糊弄主子是什么罪过吗?别说什么佟家奉太祖遗旨世代统管内务府,你犯了错,我照样开发你!”
颂银知道他恼羞成怒了,他和冯寿山的预谋是无法说出口的,于是就逼她主动认罪,当她傻么?
她静静站着,还是俯首帖耳的样子,可心里有些得意,总算不落下乘,“昨儿六爷也在园子里?”
离风暴中心越来越近,她想瞧瞧这位主子怎么应对,如果料得不差,兜个圈子说不定就散了。可她猜错了,他毫不避讳,直言问她,“储秀宫禧贵人买通守喜太医开催生药,这事你知不知情?”
颂银大吃一惊,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们之间其实只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了,除了合作就是向皇帝投诚,和他死磕到底。但政治是难以预测的,还有一种可能不能忽视,皇帝在无子的情况下,也许不得不容忍豫亲王。那么她和他的决裂就会变得毫无价值,最后说不定会成为皇帝求和的筹码,重新送到豫亲王手上任他屠戮。为什么她阿玛要两边巴结着,就是这个原因。想透彻了,才发现又进了死胡同,她除了讨好这位旗主,别无选择。
她垮下肩,摇了摇头,“我不知情,前几天上储秀宫请过一回安,后来我就没再去过东西六宫。”
他沉默下来,略待片刻才又道:“你是我旗下人,我也不瞒你。禧贵人的孩子,我不想让他平安落地。原本是要通过冯寿山调度收生姥姥的,现在既然和你开诚布公了,那正好,借着你内务府的势力,替我把这件事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