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方长眉紧锁,“令主想让我说什么?杀了麓姬,因为她没有看护好我,让振衣有机会代嫁吗?”
令主词穷,觉得自己也是蠢,他们本就是一伙的,让她发表意见,难道她会同意处决自己的帮凶吗?转回头再想想,要不是他们瞎搅合,他现在已经和娘子躺在香喷喷的花床上了,都怪这些事儿妈!不给点惩罚,难泄心头之恨,这么多孩儿们还看着呢。他咳嗽一声,“去都灵峰找她,就算她能上天入地,根基在那里,量她跑不远。”沉吟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头来,“削她一百年修为小惩大诫,然后关进寒渊,两百年不得见天日,去办吧。”
其实不见天日,对于生活在梵行刹土的妖不算什么,唯一不便的是以后都不能找魇都男偶谈情说爱了。一两百年,虽然伤元气,但攒一攒修为就回来了,并不算什么大的惩罚。所以说令主到底是个好人,就他留在麓姬洞府的那朵雪莲,也不止百年修为,算起来麓姬还赚了。
无方对他怎么处置麓姬没有任何意见,她恼的是她答应会助振衣脱身,结果最后连面都没有露。璃宽茶去带人了,带了半天还没有来,她忽然想起麓姬曾说过的,常用来观察魇都动静的那棵甘华树。回身看,城南几里外的山丘上,那树长得极其茂盛。赤红的树杆,明黄的枝叶,如盖的叶片间隐约有袍角显露,见她望过去,一闪便隐匿了。
终于石阶路尽头有火把过来,她迎了两步,却没有看见振衣。璃宽手里拎着两个脑袋,到令主面前往上举了举,“那个中土人弄死了看门的偶人,属下没有发现他的踪迹,看来已经逃跑了。”
令主垂眼看身首分离的泥人,脖子上的断面并不齐整,显出锯齿状,可见不是拿刀砍断的,更像生拉硬拽造成的。
“这中土人好大的能耐啊。”他唉声叹气,“可惜了我的孩儿。”
无方不太相信,“他是真的跑了,还是你们打诳语蒙骗我?”
璃宽说天地良心,“魇后怎么总是信不过我们?魇都从上到下都是老实人,九阴山上那些女妖欺负到咱头上来,主上也不和她们计较。魇都的偶,包括主上和属下,我们都不爱吃人的,留着叶振衣干什么,还得浪费粮食养活他。您看看这两个可怜的偶,他们招谁惹谁了,死得这么惨。他们也是您的城众啊,您就一点都不感觉到心疼吗?”
这只蜥蜴口若悬河,无方情愿相信令主,也不愿意相信他的话。她哂笑一声,“你们不是把他关进天牢了吗,魇都的天牢这么不堪一击,居然被一个凡人逃脱了。”
这下尴尬了,令主和璃宽对视,牛皮吹破,报应来了。她说得对,天牢是那么容易被突破的吗?令主责令璃宽,“你解释一下。”
“解……解释……什么?”璃宽呆滞地喃喃,忽然灵光一闪,“是这样的,当初的天牢是梵行大乱时,为囚禁九妖十三鬼而建造的。后来刹土太平无事,天牢闲置了五千年,年久失修,连门都老化了,逃狱当然很容易。”
令主有时候都不得不佩服璃宽的应变能力,谎话说得那么合情合理,在他听来绝对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可是无方不那么好打发,她垂眼看地上的尸首,“天牢只有两个人看管,未免太儿戏了。”
“因为我们小看了那个凡人。”令主犹豫着接话,“没想到他身手那么厉害,早知道就多派两个人了。”一面叫大管家,“看看我们库房里的那些宝贝,有没有丢失的。别让人顺手牵羊拿走,那损失就太大了。”
大管家马上响亮地应了声,知道令主又在打肿脸充胖子,库房里连米都没剩下多少了,哪里来的宝贝供人盗取啊。
但媳妇就是这么骗的,你跟人家说家里揭不开锅了,看人家搭不搭理你。况且以令主的实力,发不发财只是想不想的问题,只要高兴,眨眼金银满仓玩儿似的,所以算不上欺骗。
无方呢,因为振衣下落不明,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瞿如咬着衣角问她,“师父我们怎么办呢,振衣是个凡人,这里牛鬼蛇神遍地都是,他会不会落进别人手里,被人当小菜给吃了?”
所以当然得找,他没有腾云的本事,应该走不远。
眼看她们要离开,令主着急了,“魇都有的是人手,我派人去找就行了,娘子你不能走,答应我的话不能不算数。”
“算什么数?你交不出人来,这个交易还谈得下去吗?”无方决定不那么讲道理了,她牵挂振衣的安危,必须现在就去找他。
她强行要离开,令主当然不干,自己的未婚妻总为别人奔忙,当他这个丈夫人选是死的?他抬袖一指,在她面前结起了屏障,就算她用金钢圈敲也别想敲破它。
他决定放点狠话,“艳无方,你可不要挑战本大王作为男人的自尊心,谁头上长草都不是高兴的事,我说不许你去就不许你去。如果你硬要去,也可以,咱们比比谁的动作快,你先找到他,放他回娑婆世界,我先找到他,就宰了他,你看怎么样?”
无方愣住了,“你在说些什么,他是我徒弟。”
“是男徒弟,我不喜欢。”他骄傲地别开脸,抱着胸,拿手肘指了指瞿如,“如果这只鸟丢了你要找,那我没意见。现在是一个愚弄过我的男人自己逃跑了,你去找,把我放在哪里?”
无方忍无可忍,“我和令主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要去找谁也不必得到你的同意!”
令主也生气了,“出尔反尔的人最不可爱了,别忘了今晚的婚礼本来是你的婚礼,结果你给我搞出一个男人来,我差点和他拜堂,你还说和你没关系?”
于是两下里都气哼哼,对峙了半天,令主暗暗又开始后悔,脸上也带了歉意。可惜她看不见,在她眼里他仍旧是个没有脸的一手遮天的老妖怪。
还是不要火上浇油吧,令主强忍委屈,转过身吩咐璃宽:“命城众出城寻找,魇都五百由旬内,一个边角都不许错过。放本大王的藏臣箭,诏告八方妖鬼不得伤那个凡人的性命。若有发现其行踪者,速速回禀魇都,胆敢私吞,本大王给他开膛。”
璃宽领命带人去了,长街上就剩下令主和无方师徒,他纳罕地问瞿如,“你还不一块儿去找,站在这里干什么?”
瞿如才回过神来,忙道是,振翅飞了出去。现在只有他们俩了,令主发现谈情说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是独立的个体,有思想有主见,不甘于受人约束。他想找点话说,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有些不合适,半晌嗫嚅:“只要他还在梵行刹土上,我一定给你把人找回来。”
无方也渐渐冷静下来,只是问他,“如果找不回来呢?”
令主跺了跺脚,“你还是信不过我!就算他死了,我还可以带你去酆都,你自己去看生死簿,这总可以了吧!”
不知怎么,无方觉得想哭,这老妖怪实在把她缠得没办法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以前积了那么多德,原来都是白搭,该来的劫数一样都不会少。
忽然一道蓝光直指天际,她转身回望,巨大的光球带着流星一样的尾巴,把整个梵行的天幕都照亮了。
那是箭气吗?她光顾着惊讶,却没看见帽兜下阴影覆盖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张滟滟的红唇。那唇闲适地仰着,告诉她:“这是我的法器,已经封存了七千年。连当初平定刹土大乱都没有拿出来用,现在为了你的徒弟,让它得见天光,娘子你是不是觉得很幸福啊?”


第26章
振衣真的就像凭空消失了,其后的三天里,任凭他们怎么找,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活要见人,死总要见尸的,然而没有,仿佛他从来没有在这片土地上出现过,即便发动再多的人力都毫无消息。
瞿如找得心力交瘁,坐在屋檐下叹气,“能去哪里呢,是不是已经被妖怪吃了?”
吃了总会有残余的魂魄,不可能连一点痕迹都不剩下。无方数着菩提在窗前吐纳,身旁的席垫上供着一只灵巧的香炉,炉中线香袅袅,青白的丝缕从她的裙裾划过,如镶滚的暗花。
她闭着眼,眉心舒阔,先前的焦急过后,渐渐趋于平静。她是煞,能感受到周围魂魄的流动,里面没有一个是振衣的,他很可能已经不在魇都附近了。一个凡人能走得那么快么?还是那些阴山女妖最终搭救了他?梵行刹土上居然有妖能躲过魇都的搜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她起身走下木阶,梵行刹土上没有阳光照耀的缘故,雾气难以消散,有时白天也咫尺皆迷。和白准的约定不容她反悔,她已经走不脱了,不愿意留在魇都,只能就近找个山头住下来。她现在落脚的山有个中庸的名字叫“尔是”——你说得是,像得道高人处世百年后得出的感悟。她挺喜欢这个名字,于是在山脚幻化出几间屋舍,仿照无量海畔的格局,以莲花结顶,布置了漂亮的走廊和木栅栏。
可惜少了一个人,振衣下落不明,还是让她很惦记。她看着空空的山脉自言自语,“如果再没消息,必须得往酆都走一遭了。”
瞿如唉声叹气,“说不定他已经回长安了……如果真的一走了之,这人也怪没情义的,明知道师父惹了这样的麻烦。”
无方却摇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他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留下没什么好处,我倒情愿他走了。”
瞿如嘟囔:“就算缘分尽了也应该告别不是吗?好歹师徒一场。”
无方失笑,“其实我真的没有教过他什么,当初带他来梵行,也只是想利用他。”
结果这里的情况完全和设想的不一样,没有吸食魂魄的妖怪,也不需要拿他做诱饵。可他最后还是为她赴汤蹈火了,说起来终究是她亏欠了他。
她对插着袖子观察山岚,雾霭浓厚,连远处的土丘都看不见了。
“这两天魇都有什么动静没有?”她问瞿如,“照理说白准这么大的势力,刹土上的妖都受他调遣,不会连个凡人都找不到的。”
瞿如叼着芦粟道:“动静是有,不过不是关于振衣的。魇都发了手令,向八方妖族征税,名目很繁多,有太平税、渡劫税、结丹税,还有长寿税。”
无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不就是巧立名目,压榨属民吗?”
瞿如耸了耸肩,“我听璃宽茶说的,令主是为了让师父过上好日子,才下令开始征税的。酆都还不及魇都势力庞大,冥后穿金戴银,使唤七十二名侍女。令主统管刹土南北五千由旬,男人的自尊,不能容许自己不及冥君会养活女人。”
无方和白准打了几次交道,深深发现这是个难以用笔墨描绘的妖怪,做出来的事也绝不能按常理推断。他这是爱护她,还是在坑她?一来就促使令主增加那么多的苛捐杂税,她在那些精怪的眼里能有什么好形象?
她仰起头,颇有眼泪往肚子里流的悲怆。苦心经营了一百年,灵医的大名传遍了四大部洲,结果最后让这傻子弄得功亏一篑……
“这事大概又是璃宽出的主意。”她郁郁道,“这只蜥蜴满肚子坏水,我总有一天要收拾他。”
瞿如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很多时候令主的名声就是被这些自作主张的下属带坏的,其实看令主本人,除了外表莫测些,基本还是一个比较直肠子的老妖。
篱笆外一阵短促的脚步声传来,引起了无方的注意。闭合的门扉被挤出一道缝,一只小脑袋探了探,快速跑进了院子里,是朏朏在外溜达一圈回来了。她蹲下,迎接它跳进怀里,朏朏不住回头看,看样子是有人到访了。
果然人未到,声先至,她听见有人叫娘子,如果不和本人联系在一起,那嗓音可谓清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