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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奴不懂拐弯,直截了当说没钱,“补办过所每人要五百钱,三个人一千五,补不起。”
京城官员只了解奏章上的边陲,对于地方通行文书具体的操作并不熟悉。长安补办过所没有额外费用,大漠却要另收,如果是真话,细究起来当地的府衙甚至都督府都有大罪。
左丞和员外郎交换了眼色,心下难以拿捏,春官这时站起身来,拢着两手慢吞吞道:“既然如此,倒也有情可原。所谓的过所,是为防止透漏国税、逃避赋役、拐卖人口。这三位娘子一不是商贩,二不是男丁,胡女也并非遭到贩卖,所以有没有过所,似乎不那么重要,”转而对萧朝都一笑,“将军说呢?至于补办的费用,丝绸之路上胡商往来频繁,府衙所耗人力巨万,征些经费也是因地制宜……当然这只是在下愚见,是否具表上奏,还请左丞定夺。某以为这些年来相安无事,切不要因为神宫贵客到访引出麻烦来,到时候惊动圣上与国师,未免小题大做了。”
那两位命官当然知道里面的厉害,笔尖飞快记载,一面道:“行至秦州境内方遗失,十日后入长安补办。经询问且差人查阅门禁记档,无可疑,准予补发过所……”
莲灯转头看昙奴和转转,三个人都松了口气。
这回多亏了这位春官,全有赖他的好口才,一番晓以大义替她们解了围。否则追究起昙奴的那些话,把她们推到人前来,那以后就寸步难行了。
莲灯对于人情世故不太通,感激也不过投去一次注目。但不知他明白没有,只见他施施然转过身,神情不以为然。
过所交到她们手上,加盖了大历王朝和尚书台的朱印,掂上去很有份量。春官含笑与左丞寒暄,办完了公事,少不得谈谈“积雪巷深酬唱夜”。昙奴却盯上了萧朝都,吊着半边嘴角道:“将军恁地费心,又为我们专程走一趟。今日补办了过所,真要好好谢谢将军。”
萧朝都脸上淡淡的,“长安禁卫是北衙份内的事,过所遗失补办也是理所应当,某肩上担着责任,不敢懈怠。”
昙奴不听他那些鬼话,笑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狡黠道:“那天在城内没能施展开手脚,心里一直抱憾。待过两天再寻将军,向将军讨教。”
萧朝都看她一眼,这蛮夷女人泼辣的架势简直令人记忆犹新。他是皇亲贵胄,以前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挨了她一掌,现在想来还隐隐作痛。便赌着一口气颔首说好,“要找我,到神第军大营来,随时恭候大驾。”
他们说话,莲灯和转转退到了一旁,两个人抱胸分析他们的表情。转转说:“昙奴两眼直勾勾的,要吃人了。”
莲灯啧啧咂嘴,“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这回转转居然没有发表谬论,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来人起身告辞,卢庆将他们送出神宫,殿里只余下她们三人和春官。转转平时是个热情但不多礼的人,这次却把她的客套发挥到了极致,追着那位春官不住道谢。人家倒没放在心上,曼声道:“我职责所在,娘子不必多礼。”复坐到窗下牵袖斟茶,斟完一盏,婉媚地抬眼一瞥,“不过刚才答左丞的话,我听来觉得甚蹊跷呢。”
他笑的时候眉眼含春,风韵二字一般用在女人身上,但是看着他,不知怎么凭空冒出这种词来。要是换了转转,恐怕绷不住把老底全抖出来了,莲灯还好,对待美丑都是一样的心境,忖了忖道:“我是王阿菩的弟子,太上神宫的木牌是阿菩亲手交给我的,这点千真万确。至于无伤大雅的一点敷衍,多谢神使替我们周旋过去。我们来长安,给神宫添了不少麻烦,心里有愧。待国师出关当面向他道谢,就辞行去别处了。”说着顿下来,迟疑道,“只是听闻国师年事已高,怕不愿意见我。如果不方便,我留个帖子可使得?还请神使指教。”
春官听后并没有立刻作答,转过眼看窗外飞雪,轻抚一下指尖道:“国师见不见你,我不敢肯定,但年事已高这种话在神宫中是大忌,还是少说为妙。”
莲灯立刻会意,一般道破天机的真话都不招人喜欢,所以可以想象,国师大概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第 7 章
?关于国师的情况,后来陆续又探听到一些,莲灯记得最深的就是春官的一句话,称他“野鹤精神云格调”。这么一来勾勒出国师大致的轮廓,须发皆白,却又道骨仙风。也许挥一挥衣袖,就有惊天动地的神功。
昙奴和转转热衷于打探那些秘辛,莲灯和她们不同,心里有事,多在神禾原待一天都觉得煎熬。这些日子以来她努力回忆过去,可惜被王阿菩刨挖出来之前的一切依旧渺茫。她不是个思想复杂的人,但是从他们口中听来的身世让她感到颓败。她树立一个目标,打算不顾一切去完成,然后回敦煌,继续过平静的日子。
外面的雪停了,厚重的白覆盖住葱翠的枝叶。草木虽然没受任何影响,气温却很低。她在屋里拢了半天火,早就不耐烦了。翻出包袱里的布口袋,提着便出门。
屋前有活水,岸边有青石。她扫开石头上的积雪,把袋子里柳叶形的铁片倒出来,沾了点水,捻在手里一片一片磨亮。她喜欢听铁片的声音,用力一吹会发出绵长的嗡鸣,像胡女弹奏的五弦一样。不过这些铁片不是乐器,扔出去的时候形成一个声网,杀敌是次要,主要作分散敌人注意力之用。
天很冷,全部磨完冻得十指发僵,她往手上呵热气,回身看,不远处就是宫墙。琳琅界位于神宫东北角,略走一段路攀上角楼,就可以看见整个长安。
她把铁片收进口袋别在腰上,穿过竹林到宫墙底下,附近不见有阶梯。仰头看,墙建得很高,恐怕有三四丈。她估算一下退后两步,把裙裾扎进绦带里,点足往上一纵,轻松登上了女墙。
神宫里的景色再好,到底没法和墙外的世界比。不谈白雪红梅,只说开阔的视野,穹顶低垂笼罩四野,百年长安在风雪里迸发出沧桑而磅礴的美感。
她凝眉思量,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必须进城去。她在墙顶跺了一脚,打算这就上琥珀坞找昙奴和转转商量行程。王阿菩说国师念及往日交情会替她安排妥当,所谓的安排无非是过所和住处。过所如今办好了,住处还是靠自己解决吧!初来长安就在禁军和尚书省的人跟前露了脸,似乎并不是个好开端。日后行事要更小心了,万一有个闪失,连累的恐怕就是一大片。
她转身从垛口跳了下去,奇怪刚才上来轻而易举,下去的时候竟出了点意外。墙根下被雪覆住了,看不出有什么端倪,落地才知道那里有个坑,也许是排水用的。反正她就像支投壶的箭,不偏不倚插进了凹槽里,落势难以控制,脚下迈不开步子,噗通一下双膝着地。
她吓了一跳,脚踝有点痛,不知有没有崴到。稍稍活动一下,幸好没什么大碍,顶多是拉伤。她抓着两把雪安慰自己:“不要紧,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怪长安人喜欢挖坑,还有这裙子,裙裾太长了,否则以她的手段,不可能跌得这么狼狈。
总之十分懊丧,唯一庆幸的是附近没人。不过老天爷似乎没有愚弄够她,在她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时,一片刺有金银丝流云纹的袍角飘进她的视线。她愣了下,保持着跪姿抬头往上看,那个人掖着两手,面无表情地垂眼打量她。
她打了个激灵,一跃而起,居然是昨晚的吹笛人!他的相貌她还有印象,只是今天的眉目看上去格外冷,这种冷并非带着戾气,相反称得上慈眉善目。可就是这样俯视众生的味道,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她往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他。天上又飘起细雪,他静静站在那里,深衣和皮肤都是雪白的,像个冰雕美人。
莲灯总感觉他哪里不对劲,和他对视半晌才发现,他几乎不眨眼睛。然而那双眼太漂亮,深邃宁静,让她想起晴空万里时的天宇。她有点紧张,不知道他来见她是为什么,嗫嚅了下,却又无从说起。
“王朗两年前救的就是你?”还是他先开口,嗓音淡淡的,像清水里落进一片柳叶,一片花瓣。
莲灯点了点头,他能说出王阿菩的俗家名字,应该是神宫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吧!他的身份先不深究,把他和昨晚那个虎视眈眈入梦来的吹笛人对比,却渐渐恍惚了。分明是同样的脸,为什么神情和语气相差那么多?也许不是同一个人,说不定是她认错了。
他微挑了挑唇角,眯起眼,眼里细碎的金芒仿佛浮在水光之上,缓声道:“我与王朗是君子之交,你不必行此大礼。”
莲灯脑子里嗡地一响,不明白他到底是误会了,还是有意调侃她。她本来口齿就不伶俐,这下被他堵住了,顿时觉得又尴尬又气恼。刚才还自我开解他们不是同个人,看来都是她太傻。然而他说和王阿菩有交情,那么他必定是国师身边人,也许比春官的职务还要更高一筹。
她暂且顾不上私怨,作了一揖道:“请问神使,国师何时出关?”
他踱上石板路,悠然道:“已经出关了。”
她心里一喜,跟在他身后问:“我想拜见国师,但不知该往哪里找他?”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他和长安城里的男子不同,不戴冠,也不戴巾帽,只用一条玉带松松束着发。偶尔有风吹过,发梢撩动起来,填满她的视线。他往南指了指,“国师通常在神宫正殿,要见他,可以请卢长史通传。”
莲灯得了指点惦记着找卢庆,匆匆向他道了谢就要往南,他转头看她一眼,“今日神宫中做下元法事,你现在去找长史,怕人家抽不出空来。”
不说她竟忘了,前殿铙钹震天,这时候再去添麻烦未免不识时务,便绞着丝绦顿住了脚。没想到他也停下了步子,负手问她,“过所办好了么?”
她应个是,“多亏了卢长史和春官,尚书省已经替我们补办了。”
他嗯了声,略顿一下道:“我和王朗有五年多没见了,不知他境况可好?”
他和她聊起家常来,这个人算是第一次正面出现,但却什么都了如指掌似的。莲灯有些疑惑,“神使和我师父认识很久了么?”
他低头算了算,“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这么说来算是长辈,那昨晚的事如果是真的,就太匪夷所思了。她摸摸袖里的核桃佩饰,对于那个梦一直存疑,很想把来龙去脉弄清楚,又不确定到底该不该戳穿,一面暗自思量着,一面道:“阿菩一切都好,身体也很健朗。只是常年作画,洞窟里光照不好,对他的眼睛很有影响。我曾劝他放弃,他不答应,说有生之年会不停画下去,直到圣上下旨,派工匠进驻敦煌为止。”
他慢慢点头,“圣上年迈,未立储君,这两年明争暗斗不断,谁也无暇顾及敦煌。其实他大可不必那么执着,再等上一阵子,朝中纷争平息,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阿菩说闲不下来,闲下来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把核桃捏在掌心,灼灼望着他道,“神使觉得一个人有执念可不可怕?”
他还是点头,“一念起,可建功立业,也可生灵涂炭。”
她听后笑了笑,“阿菩的执念,是最诗情的建功立业。不光他,他的那位和尚朋友也很令人敬佩。”她下定决心,把那枚核桃佩饰递了过去,“神使可见过这个?”
他的眼里平静无波,稍一顿,伸手来接。广袖袖沿的云纹镶滚盖住手背,只露出修长的指尖,掠过她的手心,玲珑而寒冷。他掂在手里摩挲,语调还和先前一样,“你从哪里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