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华睨起了眼,心里惘惘的,这就说明要接近殷重元,必须花大力气了。
众人正惆怅,看见时照从甬道上急匆匆过来。他头子活络,悄悄捱到仪凤阁探听消息去了,秾华想问持盈晋了什么位,他却飞快比手,“官家第二道旨意发出来了……”没等他把话说完,中路上拐出几个人,为首的高擎着圣旨,风风火火往翔鸾阁而来。
秾华下台阶,舒袖跪拜接旨,人俯得低,血冲了耳膜,一阵阵声浪惊涛拍岸。成败就在此了,但愿还如人意,却也有送还绥国的可能。如果当真退回去,那么这阵子的筹谋就白费了。
她吸了口气,静下心来。已经到了这步,就看造化吧!
都承旨有条清亮的喉咙,只听他一字一句朗声宣读:“大绥李氏,誉重椒闱,冠彼后宫。静正垂仪,成肃雍之道;克尽敬慎,著协德之美。今授金册凤印,载在典谟,母仪天下。”
短短几十个字,很快就读完了。秾华还有些恍惚,但很快定了神,深深俯首下去,“臣妾领旨,谢陛下隆恩。”
左右搀她起身,都承旨交付了诏书和皇后印玺,退后两步长揖下去,“臣与皇后见礼,恭祝皇后长乐无极。”
秾华觉得做梦一样,宫掖中的众多妃嫔从四面八方涌来,在那小小的翔鸾阁前裣衽叩拜。她看着满地匍匐的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照理说一直孜孜追求的目的达到了,她应当觉得快乐,可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种莫名的失落感。然而那么多人看着,她要装得春风满面,要装得矜而不骄,符合她大钺皇后的风度作派。
她请众人免礼,象征性说了几句客套话,把人都打发走了。回阁内重新梳妆,内侍送皇后祎衣来,册封来得突然,事先没能有所准备,现在必须盛装去太后宫中行礼谢恩。
春渥把祎衣托在手里,翠翟纹饰攀满了袖口衣襟,她低头审视,眼里莹莹有泪。秾华从镜中看到,转身靠在她胸前,轻轻说:“娘,我成为大钺的皇后了,你不要为我担心。”
这句话里有太多含义,别人不明白,春渥心里都知道。她在向以前的单纯岁月告别,她要为年少时的青梅竹马复仇,还有绥国郭太后和建帝赋予她的使命,注定她这个皇后当得和别人不一样。如果没有册封,也许还有转圜的希望。可是现在定下了,就像蝴蝶被钉在墙上,即便不死,也只能在那个位置挣扎。
皇后礼服有很严格的规定,内着青纱中单,腰束深青蔽膝,下穿青袜青舄。侍女为她挂白玉双佩和绶环的时候,入内内侍省都知上前见礼,恭敬道:“按祖制,圣人①即日起移居庆宁宫。臣等已筹备妥当,待圣人从太后宫中折返,即引圣人入涌金殿升座。”
她颔首,戴上九龙四凤冠,那层叠的金饰和博鬓颇有些份量。站起身,挺直脊梁,从翔鸾阁踏了出去。
宝慈宫上下摆足了排场,皇帝封后是举国瞩目的大事,亦是这禁庭难得的喜事。太后驾前女官戴了花冠,都是隆重打扮。迎圣人入殿,引她走那金丝锦织毯。太后座前摆放多宝方簟,秾华屈膝跪拜,太后亲自下来挽她。因为盼望了多年的缘故吧,简直怀着感恩的心,握住两手拉她坐下,千叮万嘱道:“官家有些事上固执己见,比方封后,一拖三年,到今日才算圆满。我也记不清多少回了,常在先帝灵前忏悔,官家不愿意御幸,没有皇嗣,我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如今好了,总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你和官家既做了夫妻,当万事以家国天下为重。你是饱读圣贤书的人,那日进宫,我问台阶数时,你能侃侃而谈,我心里很是称意。皇后贵为国母,眼界开阔,方不至于辱没了官家,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秾华谦卑俯首:“谨遵孃孃教诲。只是进宫这些天,只有那日见过官家一面,官家脾气秉性,秾华一概不知,怕伺候得不好,惹恼了官家。”
太后宽慰道:“帝后虽是君臣,也是夫妻。心存敬畏虽应当,惧怕畏缩就不对了。你只管胆大心细,官家虽然不苟言笑,心地却是极好的。他封你为后,对你自然高看一等。女人若有手段,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你又生得貌美端庄,何故收不住他的心呢。我已命司天监择黄道吉日替你们完婚,女人这一生就像个开花的过程,最美应当是大婚那日。你好好筹备,官家再冷淡,绝不会辜负佳人。你与贵妃,两个都是好孩子。我瞧出来,你比她更持重,故此官家也更属意于你。我上了些年纪,盼着早日抱皇孙,你又统领后宫,一切都靠你了。”
秾华道是,“我自当全力辅佐官家,只是我年轻,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望孃孃指点我。”
太后笑道:“你是聪明人,便是没有我,也能挑起整个禁庭来。”言罢四下看看,略抬手,把人都支了出去。
偌大的殿宇霎时空荡荡的,秾华不知她是什么用意,迟疑着问:“孃孃有话交代臣妾?”
太后道:“官家寝宫在福宁宫,与你的庆宁宫相距不远,你们大婚后可常来往……”其实关心儿子房中事,对太后来说是个不小的尴尬。可也是无奈何,长此以往怕断了大钺命脉,有些话便不得不耳提面命了。
秾华讷讷地,到底红了脸,“孃孃的意思是……”
“官家一心用在政务上,不看重自己的身子,对后宫进幸的事也是能推则推。我曾多次劝他,可说多了又怕他厌烦,只好由得他去。如今你是他的皇后,帝后琴瑟调和,是钺之大幸。所以你……”太后掖了掖鼻子,想摆出威仪来,可脸上终归难堪,悻悻道,“你尽可想法子接近他,他也是血肉之躯,这样如花似玉的皇后在跟前,倒不信他当真能入定。”
太后委婉地表达了她的愿望,说白了就是希望秾华主动些,甚至是以色相诱。虽然她也有这个打算,可听别人说出口,又觉得羞愧难当。她低下头嗫嚅,“我怕惹人非议,万一传到前朝,谏官们送我个妖后的名头,那可如何是好?”
她一点就明白,果然是个通透人儿。太后顿感开怀,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挥手道:“莫怕,只要你照孃孃的话做,谁敢非议,叫他只管找老身,老身来同他理论。”


第 9 章
皇后册立了,接下来要筹备大婚事宜。司天监定了日子,六月初二,稍一恍惚已经近在眼前了。
和亲的缘故,大礼都在宫中完成,省了好多迎娶的繁琐礼仪。不过仪式虽略减,梳妆打扮的过程却分外冗长。香汤沐浴、傅粉、点面靥、描斜红,从午后一直折腾到傍晚。
她耐着性子坐在席垫上任她们盘弄,问佛哥,“今天大婚,绥国知道了么?”
佛哥道是,“陛下早就遣了使节道贺,早前也有拜帖送进内庭来,公主忘了?”
她哦了声,“我大概是太紧张了,竟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茸替她抿头,一层层的头油抹上去,看着镜中人笑道:“我以前读过一本书,书上说女人一生就是为大婚这天而活,无论如何公主嫁给了钺国的皇帝,天下女子皆羡慕你。所以高兴些,毕竟皇后一辈子,大婚只有一次。”
说起这个她愈发感伤了,不管她是虚情也好,假意也罢,拜堂是真的,喝交杯酒是真的,也许还要同床共枕,那也是真的。她一向主意大,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是她自己的选择,的确没有什么可抱怨。
金姑子见她不开怀,低声道:“还有一桩事要告诉公主,咱们寻见了崔先生,崔先生说会尽快入禁庭,离公主近些,好替公主分忧。”
秾华讶然回头,“禁庭里都是黄门,他怎么入宫掖?”
佛哥笑道:“公主忘了,宫中除了黄门还有御医和画师,不过隔一堵墙,在禁中受些控制罢了。天章阁内藏图籍、符瑞、宝玩,黄门难堪重任,和官家切磋技艺,还需那些有造诣的学者。崔先生到了大钺四处活动,结交了朝中几位相公,到时候自有人举荐他。”
秾华点了点头,“这么说来,那天我进龙图阁,是不是有哪个画师没有即时出宫,恰巧和我遇上了?”
金姑子说不会,“出入宫门都有内侍详细记档,要是连这点都办不好,他们也不用活了。”
罢,这些都不去想,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吉时也快到了。她心里忐忑,人多,在她眼前晃悠,把她搅得六神无主。因道:“你们去外间候着吧,乳娘留下,和我说说话。”
众人应个是,俯首退了出去。
她踱到窗前向外看,今天的宫闱和平时不一样。自从搬到庆宁宫,她每常像这样眺望,看多了熟悉了,却没发现这皇城中轴上最辉煌的所在,还有这样柔艳妩媚的一面。灯火错落,映照着殿顶青色琉璃瓦,如波光浮动的湖面。她甚至听见隐约的笙歌从集英殿方向传出来,也许前朝的婚宴已待开席了吧!
其实她有些怕,皇后好做,洞房花烛怎么办?她现在像砧板上的肉,默默静候,有种等死的感觉。
她转过脸看春渥,“我听说民间婚嫁听取双方的意见,是吗?”
春渥说是,“如今不像以前了,媒人牵线,择吉日过帖,男女可以见面相亲。要是中意呢,小郎君在姑娘冠子上插金钗,算是定下了。要是不中意,则送彩锻两匹,谓之压惊。”
她笑了笑,“相亲倒挺好玩的,可惜我是直来直往,没有这一说了。官家这人真奇怪,他羞于见人么,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要行大礼,要是照旧躲着我,我可怎么办?”
说起这个的确叫人难以理解,一位帝王,极少流连后苑,这种事情说出去,高斐大概会笑死吧!
春渥道:“我先前听宫中老资历的内侍说起,官家自小脾气古怪,五岁多才开口说话,也不愿意见生人。据说他要刻一方印,可以在案前定定坐上十个时辰。有一回他的侍读周衙内不慎落水,官家那时就在岸上,眼睁睁看着周衙内沉下去,连呼救都不曾有一句。周衙内陪伴他六年,死得实在可惜,所以我有些担心你。”
朝夕相伴的人死在面前都可以熟视无睹,那杀云观便更不会犹豫了。秾华缄默下来,大袖下的十指紧紧攥起,若不是知道帝后大婚九门戒严,她今晚就想一刀结果他。可是不能,她不顾及自己,得顾及身边的人。杀人一千自毁八百,这是最愚蠢的手段。
春渥见她愤恨,又觉得毕竟大喜的日子,说这个不吉利。便牵着她的手引她坐下,细声道:“我也不劝你如何,到眼下看,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你要想办法让官家喜欢你,这点很要紧。只有让他喜欢,才不会对你有戒心。”言罢爱怜地抚她的耳垂,温柔的目光流淌过她的面颊,微笑着,唇角却有些扭曲,“我的孩子,即便你贵为皇后,在我眼里都是最乖巧的孩子。我只希望你好,能幸福地活下去。今天是你大婚,虽然和别人的婚姻不一样,但我仍然觉得很高兴。你长大了,即日起就是大人了,万事要审慎,要权衡利弊,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