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小心将她托起来,两个大靠垫垫在她身后,春渥问:“眼下还疼得厉害么?”
她脸上恢复了点血色,说好多了,“就是喘得急了有些痛,没什么大碍。贵妃那里有消息么?”
佛哥道:“关进了永巷,不过有太后护着,吃住都不像受过的。”
她 叹了口气,知道必定是这个结果。眼下云观又凑热闹起事,官家更是分身乏术了。再说贵妃的身份毕竟在那里摆着,以前她没有太在意,以为太后和善,并不那么 复杂,其实不是。想来她坐上今天这个位置,也是一路披荆斩棘过来的。她有更远大的抱负,小小一个钺国满足不了她,她期待更广阔的天地。
她说罢了,“这个且不去管他,我得先从西挟出去,如今困住了,什么都做不了。”说着萎靡下来,哀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我变坏了?像云观一样不择手段……”
“圣 人别想那么多,环境使然,人不一定能照自己的想法活着。有时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那些不得受宠的娘子只怕都有祸心呢,何况是贵妃!那天福宁宫里验毒, 她来得那样巧,呼喝着要人拿银针来,谁知道是不是她串通了太后,趁人不备往盅里投毒,再验取了来陷害你。”春渥发现自己臆测起来也没边,尴尬地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做下了就不要后悔,否则这份苦就白受了。”
佛哥点头附和,“好在官家不幸后宫,否则只怕更凶险。”
她们喂她喝汤,她进了两口便摇头说不要了。待服了药重又睡下,迷迷糊糊想起云观,想起他以前教她画画,给她做草编的蚂蚱。如今他和今上争权夺势,恐怕到最后连性命都要丢了。
他 一定不知道官家已经得知他行动的全部计划了,今晚上会自投罗网吧!她什么都做不了,原本对他有感情的,可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将她逼进绝望的境地,她再好的脾 气也会怨恨他。她和官家在这个事件上的立场一致,矛盾早一些激化,然后必定有一个人的人生要就此结束,云观曾经那么好……可惜了。
她 又昏沉沉睡去,睡梦里隐约听见官家说话,从容不迫地排兵布阵。他为王时就执掌整个大钺的军务,对于这种围城剿灭的事颇有心得。戍守一切如常,他只需看着云 观一步一步走进来,“悄悄将朝中要员带来观战,既是杀鸡儆猴,明日朝会上也用不着我多费唇舌了。宁王谋反,当赐死。捉住了先拘起来,毕竟他是先帝血脉,众 目睽睽下斩杀,显得我这做兄长的不仁义。”
她心头生凉,艰难地侧过身。几位指挥领了命,铠甲上贴片与铆钉相击的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进来探望她,在她床前坐了下来。
“你晚间可会亲自去?”
他嗯了声,“事关重大,我若不在,怕平地起波澜。”
她说:“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刚才来的殿前司和步军司的指挥么?可都靠得住?万一早被云观买通,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她如今也懂得处处用心,他欣慰于看到她的成长,只是成长得过于快,又让人有种不舍的感觉。他抿唇一笑,“你放心,这些人是我的亲兵,从我十六岁起就跟着我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手上,不敢造次的。”
她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春渥托着托盘进门,趋身道:“官家,圣人该换药了。”
他 伸手接了过来,瓶瓶罐罐一样一样铺排好,略犹豫了下,去解她身侧的衣结。昨天她身上沾了血污,当时不能多触动,今早才换了件桃红的寝衣。为了方便换药,连 抹胸都未穿,年轻的女孩子,胸型美好,即便躺着,也高高耸立。他心头骤跳,故作深沉,不紧不慢打开她的交领,可是衣下的景象不由让他血脉喷张。
暴露在他眼前,实在很难为情。她抬手掩住了,低声嗔道:“官家眼睛不老实!”
他听了咳嗽一声,含糊说没有,随手拿个药瓶过来。银匙探进去舀了一勺药,待要敷上去,忽然发现包扎的棉纱布还未拆,不得不将银匙重新塞了回去。
他微微别开脸,“你忍着点,恐怕伤口上的血同纱布粘连在一起,揭开会有些痛。”
她 紧紧揪住了身下锦被,看样子视死如归。他放轻了手脚去揭,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再用药酒擦拭,那伤处逐渐显露出来,她是细嫩至极的皮肤,这样血肉模糊的一个 刀口,看着触目惊心。他凝视有顷,不知为什么蹙起眉头,眉间有种探究的神气。秾华毕竟心虚,问官家怎么了,他回了神,忙道没什么。小心翼翼上好药,取新纱 布,替她缠裹了起来。
他坐着,抚膝道:“我看你精神好些了,痛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吧?”
她委屈地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是好些了,毕竟是剪子,换了匕首,大概要去掉半条命。”
他捋捋她的发,在她额上吻了下,“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休息吧,我那里还有些琐事要料理,去去再来。”
他为她掖好被子,负手出得殿来,录景在檐下鹄立,见了他即刻迎上前。他慢慢往外踱,走了几步问:“那把行凶的剪子是什么样的?”
录景呵腰道:“普通的银剪,四寸来长,刀尖和把手各半。”
“宽呢?”
录景竖起两根手指比了比,“也就半分。”
也就半分……皇后胸前的伤口的确只有半分。他突然回身,空手作势向录景胸前袭去。皇后的身高与贵妃差不多,那么……
录景吓了一跳,不敢抵挡,直挺挺站着,战战兢兢道:“官家怎么了?”
他沉了嘴角,眼中暮霭渐起,怅然收回手,缓步往福宁宫去了。
秾华歇了一天,到酉正前后心里着急,勉强坐了起来。侧耳听外间动静,唯闻几声鸟鸣,问春渥,“还有多久宫门下钥?”
春渥回身看莲花漏,“再过一炷香时候便差不多了。”见她挣扎下地,忙上去阻止,“这是做什么?身上还没好,下地来可是不要命了?男人的事圣人不要参与,如今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云观死活再不与你相干了。”
话虽这么说,没有个结果,她心里总归不宁。出不得西挟,便挨在门上听,天色慢慢暗下来,她向东眺望,宫墙高,什么都看不见。细雨纷飞,真是个恼人的傍晚。她压着伤口倚门而立,不时回望漏箭,终于指向酉正了,仿佛听见风里夹带了潇潇的呜咽。
天地间混沌一色,她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有震荡的动静,脚下隐隐感觉得到。前朝方向燃起了火把,是成千上万的火把,才能将半边宫阙都照亮了。
她心里紧紧攥起来,春渥上前扶她,她忍不住落泪,“娘,刚才我希望他不要来的,可他还是来了。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依旧无力回天,倒不如在外流浪,至少能活命。”
春 渥看着那丛烈烈的火光,叹息道:“人有执念,索性没有拥有过,也就不会计较得失了。他以前是这个国家的太子,他应该坐在紫宸殿号令天下的,谁知道命运弄 人,最后登极的不是他。权力的斗争从古到今就没有停息过,这回是让你亲眼见证了,这就是帝王家的生存之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往外看,戾气冲天。呼喊和刀剑交错混杂,描绘出一场血腥的战役。她用力扣住门框,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声浪渐次平息下来,时照从宫门上快步进来,打了个拱道:“回禀圣人,谋反的班直如数清剿了。宁王欲自尽,被御龙直指挥夺了剑,眼下押往东宫了。”
东宫是他以前的寝宫,自他失踪后一直空关。今上将他送回去,多少有点善始善终的意思罢。
她熬得一身汗,尘埃落定,心里却泛起巨大的悲凉。蹒跚着往殿内去,喃喃道:“结束了……这下子安生了。”
如 今想想,多大的怨恨都淡了。云观是命运不济,恰好十年前大钺国力不如大绥、恰好崇帝有嫡长为质子的苛刻条件、恰好先帝体弱,大权握在官家手上……他回来面 对的一切都是空的,无处可去,必须在禁中面对这样一个功高震主的兄弟。一连串的巧合注定了他的悲剧,即使卷土重来依旧没有胜算,反而跌得更狠。
她躺回床上,脑子里乱得厉害。以前的种种重新翻出来,一帧一帧在眼前掠过。
今上隔了很久方出现,怕把杀戮后的死亡气息带进西挟,在福宁殿梳洗过了才来。进门未说话,脱下燕服上床,在她边上躺了下来。
她说:“云观被送进东宫了,官家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闭上眼,抬手盖住了前额,“刀子、麻绳、毒酒,任选一样。”
她幽幽叹了口气,看他脸色颓败,抚摩他的心口问:“累了么?”
他忽然睁开眼,翻身撑在她上方,耽耽望着她道:“他想见你,是临终最后一个要求。”
秾华心头一悸,“想见我……见我做什么呢,还嫌害我不够么?”她只是不好说出口,虽然将福宁宫下毒的事栽赃给贵妃,其实她心里知道,崔竹筳那天也说过,毒是云观唆使阿茸下的。她今天身在西挟,完全是拜他所赐。
“那你究竟去不去见他?”
她静静看他,“我听你的。”
他的眼神起先生冷,到底软化了,低头吻吻她的唇,然后挪下去,落在她脖子上。她扬起头,他温热的气息在颈间盘桓,用舌尖描绘,然后吻得愈发重,变成了吮吸和啃咬。
有些酥麻胀痛,她咕哝了声,“你干什么?”
他不语,啃过了一边再啃另一边,然后心满意足地欣赏一番,重新仰回了引枕上,“去吧,最后一次了,叫他死得瞑目。”
她在脖子上抹了两下,腹诽他幼稚的毛病又发作了,这么干和孩子划地为王有什么区别!可是去见云观,她不知道该以怎样一种态度,就算再狠的心,恐怕也难免伤情。
她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去了。
东宫她是第二次来,上回正逢他的祭日,她在殿里痛哭流涕。这回的心情更胜上次,她看见官家派来行刑的黄门就在外面候着,大约到了时候就要送他上路的吧!
身上的伤经过两天休养已经好多了,至少能走动,不去触碰它,痛得不那么钻心。她在院里看那棵花树,树下仍旧垂挂着秋千,被风一吹,前后轻轻摆动。
他没有囚禁在殿里,可以走出来。她抬眼一顾,他站在檐下,穿着隆重的亲王冠服,长身玉立,俊秀英特。提袍下台阶来,嘴角含着笑,目光温暖地流淌过她的脸,“我以为你不会来。”
到了如今,他反倒有种超脱的姿态,不再是急躁的,似乎又回到当初在建安时的样子,从容疏阔,眉眼间有安贫乐道的豁达。
他越是归真,她越是觉得难过,先前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他仍旧是疼爱她的云观哥哥。她眼里含着泪,脸上随他微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不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