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起身道万福,请太后保重凤体,按序退出了宝慈殿。
到宫门上,远远看见时照领着金姑子她们在夹道里等候,见她来了,忙上前汇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张嘴,拿眼神询问她。她微微一笑,让他们放心。
内侍殿头在前面引路,不时回身细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门有处宫苑,苑内殿阁众多,太后拨了翔鸾、仪凤二阁让公主们暂作安顿。臣已经先遣了尚宫进阁内铺排,公主们且好生养息,若太后和官家有请,臣自当派人通传。”
秾华道好,“我们这一来,倒给诸位中官添了麻烦。”
那殿头略有些讶异,大概没想到公主会对他说客套话吧!回过神来忙道:“哪里,公主们尊贵非凡,不久之后还会是这禁庭的主人,臣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辈子烧了高香。长公主无需与臣客气,臣叫钱十贯,初进宫时叫钱万缗。后来官家说区区一个黄门,万缗只怕我当不得,便改叫十贯了。”
秾华不由发笑,“哦,十贯是个好名字,叫上去顺口。”
钱十贯咧嘴应是,“百姓的愿望很简单,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没念过书,自然觉得钱越多越好。”一面笑着,一面引她们进了宫苑。
持盈有些怏怏的,脸色也不豫,但见两阁离得不远才打起精神来,嗳了声道:“我开一扇窗,遥遥一呼阿姊就能听见罢!”说着压低声儿凑在她耳旁私语,“我觉得官家不喜欢我,万一把我送回乌戎,我就没脸见人了。”
要真论不喜欢,她岂不是比她处境更艰难?秾华只得宽慰她,“官家记得你,算是旧相识,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也曾说他不善言谈,刚才没有任何不悦,就说明是好兆头。你安下心来,先前官家对我说的几句话你也听见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属。”
持盈眉心果然舒展开了,毕竟年轻,心里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秾华其实不比她大多少,处世态度却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径装得单纯无害,她却宁愿世故圆滑。也许生性活泼可以讨得今上欢心,但是宫闱之中从来不缺这种天真烂漫。弓拉得太满容易折断,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静水深流的人。
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后不过相视一笑。随钱十贯缓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阁了。
应付那些人确实累,她进门换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过后天气闷热,四面窗户洞开,侍女放下海棠竹帘,隐约的光从竹篾间隙透进来,剪碎一地金箔。微有凉风,吹动她垂逶于地的大袖,那袖头覆了一层滚雪细纱,撩起来,飘飘拂拂轻得像梦。
春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轻声问她,“公主见到官家了么?”
她闭着眼嗯了声,“见到了。”
“如何呢?官家和你说话没有?可还顺利?”
她睁开眼,眉头轻蹙。翻了个身撑起来,抓住春渥的手道:“乳娘,他提起我的出身,还有和云观的关系。我觉得这人真可怕,他身在皇城,但是洞悉天下事,我怕没等我有什么动作,就被他正法于宣德门前了。”
春渥点住她的唇道:“杞人忧天,你的出身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妨碍。他要的不过是和大绥皇帝有牵扯的女子,管他是否出自大内。再说怀思王,你们之间的事,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谁能拿来当真?你只要一口咬定不过是旧识,他就算要动你,也得顾忌你身后的绥国。”
她听了又仰回去,轻声道:“我是这么说的,怕他信不实罢了。这人看来不好糊弄,眼神像刀一样,他看着你,会叫你不寒而栗。”
春渥怜悯地看她,“你怕了么?在建安时我就劝过你,有些事不能轻易动心思。你是弱质女流,又没有一招半式傍身,凭什么……”话赶话的,险些说出口。她回身看了看,寝殿里并无外人,便悄声道,“现在还不算晚。郭太后的意思,你若不想放在心上,便用不着理会。如果能登上后位,定下心来追随官家,未为不可。你想想,皇后不当,偏要回去寄人篱下,毁的是你自己。什么成国长公主,就算封你个镇国公主又怎么样?金姑子和佛哥,你不可太过信任,心里所想,自己要有保留。路终须你自己走,好与坏,甜与苦,都要你自己承受。”
秾华被她说得惶惶的,左思右想委屈气涌,牵着她的袖子道:“我知道娘是为我,可这事我打算了好久,不会有更改。你说的是,我和云观之间怎么样,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
春渥看她坚决,知道等闲劝不回来,没办法,唯有问她,“怀思王走时年十六,也不算小了……他没有碰过你罢?”
秾华顿时红了脸,“娘想到哪里去了,他是守礼的读书人,我自小也学女德,怎么能做出那种逾越的事来。”
春渥松了口气,笑道:“我料你不会,也是为了安心才问你。唯恐你不知道其中厉害,回头要进幸,出了纰漏就活不成了。”
她尴尬地掖掖脸,转过身去不说话了。渐渐呼吸匀停,大约是睡着了。春渥摸摸她的颈子,探她有没有出汗。她总把她当作孩子,她在别人面前伪装坚强,她看着很心疼。她爹爹把她交付给她时,她才十一个月大。自己辛辛苦苦喂养她,对她的心永远是无私的。所以什么仇啊恨,在她眼里一点都不重要,只要她活得好就够了。
然而秾华不这么认为,年轻人,心头攒着一把火,可以为义气毁天灭地。她到底还小,懂得什么是爱?或许只是失去挚友的痛苦,让她错以为那就是爱情。也许再等些时候,真正做了别人的娘子,做了孩子的母亲,今天的意气用事就显得可笑了。
东边的槛窗开得太大,风骤起,把竹帘吹得翻卷起来。春渥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阖,她又勾起头来叫了一声,“娘去传时照,我有话问他。”
春渥应了,挑珠帘出去叫佛哥。不一会儿时照来了,立在槛外回话,“臣听长公主的示下。”
秾华整了衣领叫他进来,和煦问他:“你进宫有多少年了?”
时照掖手说:“臣七岁入宫,到今年中秋满十二年了。”
她哦了声,那尾音婉转,蜜里涤过一样,柔声道:“你是入内内侍省②派到我这里来的,既进了我的阁门,就是自己人。你也知道,但凡入掖庭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想登高,我也一样。据你说,这种心思是好还是坏?”
时照微微笑了笑,“臣在长公主门下,自然会说好。”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道理人人都懂。秾华甚满意,颔首又问:“那么官家每常去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一座皇城,千百个女人,你贪图一时清静,别人也许正在积极谋划。机会一旦错失就不会再来了,所以要先发制人。不一定非要碰撞出火花来,有时惊鸿一瞥,反倒意味更深长。
时照是聪明人,这点小小的人情还是卖得的,俯首道:“官家于紫宸殿视朝、垂拱殿听政,除此之外,偶尔会去宝文、天章、龙图三阁翻阅典籍。只是吃不准什么时候,兴致来了便走一遭,没有定规的。”言罢抬眼望她,“不过每常驾临,事先都要差人知会。臣有两位挚友任阁内勾当官,倘或长公主有吩咐,臣愿为长公主分忧。”
这真是及时雨一样的消息,秾华欣然而笑,“中官体人意,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有所成,必定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第 7 章
制造不期而遇的巧合,这是后宫女人惯用的伎俩。但不可否认,某些缘分就是在处心积虑的安排下发展起来的。
今上对她们这些邻国公主并未另眼相看,入禁庭五日,不闻不问。既然是和亲,好歹走个册封的过场,可是没有。至今秾华和持盈仍旧顶着各自公主的头衔,和随王伴驾丝毫沾不上边,更像闲着无事,来大钺做客的。
日子水一样流淌,他想不起她们,自己却不能坐以待毙。秾华站在窗前往西看,云翳深沉,隔着重重楼宇,龙图阁飞扬的屋角在天幕下渐渐变得朦胧了。殷重元有个癖好,喜欢在雨天进三阁,伴着风声雨声读书,也许在他看来别有妙处吧!
快变天了,阁内勾当官打发小黄门送信给时照,说晚膳过后官家会去龙图阁。时候差不多了,秾华坐在黄铜镜前让阿茸替她梳妆,要显得随意又不失端庄。阿茸的篦子来去,绾出个精巧的螺髻,插上赤金凤尾流苏,换一身云霏妆花海棠裙,前后照照,样子很过得去。
春渥往她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脂粉,年轻的皮肤被掩住了锋芒,愈发显得温润。仔细端详片刻,取了花钿来,呵口气与她贴上。春渥用力捏住她的手,切切叮咛:“千万要小心,如果那古怪脾气沾惹不得,见势不妙,一定想办法全身而退,记住了?”
秾华觉得开弓便没有回头箭,就像她说的,自己选的路要自己走。如果甘于平凡,乖乖留在翔鸾阁,也许可以悠闲度日。可是怎么能这样下去?云观的阴灵不远,也许就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她。既然进了宫,就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只是不想让乳娘担心,点头说记住了。然后故作轻松地旋了两圈,托着双臂问她们,“我美吗?”
她是绥国出了名了美人,稍加雕琢便艳冠群芳,美自然是美的。
“所以官家若不是个瞎子,就一定会被我折服,对不对?”她给自己鼓劲,心头依旧弼弼急跳。上场慌,等到了那个环境也许就好了。她深吸一口气,在胸口拍了两下,不等她们应承,摇着团扇出门去了。
外间起风了,风很大,吹得画帛猎猎飞舞。三阁离这片宫苑不远,时照在前面领路,她慢慢跟随在他身后。侧过头看,宫苑中娘子们往来,闷热过后难得的凉爽,所有人都很松散惬意。
时照回身望她,“琴台公主今日去宝慈宫了,自来大钺起便常伴太后左右,也许是她的一种策略。”
秾华轻轻勾起唇角,“我在民间时,听里坊的人说过一句糙话,叫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她讨好太后,就像我刻意接近官家是一样的。时照,你说宫里的女人活着,是不是很可悲?”
时照说不是,“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如果足够强大,可以驾驭得了它,那么就不可悲。我在长公主门下几日,看出长公主和这禁庭中所有女人不一样,你有自己的意志,只要你愿意,你会过得很好。”
是啊,选择放弃,也许就会很好罢!她对着广袤的天宇叹息,“官家的脾气莫测,如果遇上,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收场。”
时照迟疑了下方道:“公主要留意,如果发现官家不停捻动手指,那么公主就要小心了,这是官家发怒的前兆。”说着复一笑,“我们这些内侍,平常总会揣摩每位主子的脾气,不为别的,就为保命。官家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他有很强大的思想,可以轻易操控整个钺国。也因为太聪明,等闲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但公主不一样,我听十贯说那天官家看了你好几眼,这宫掖中从来没人能留住官家的目光,你还是第一位,这不是好消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