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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掩着袖子擦泪,华贵的钿钗礼衣被她穿得咸菜一样。仔细看她,头发散乱,不成个样子,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哭了倒比冷着脸要好,至少她动容了,对他昨晚的应对有个起码的态度,不管是恨或者怨。
殿里人来人往,站着四面不着边似的。他拉她出门,到廊下去。她起先还挣,大概想同他划清界限,他没有放手。这种时候太知趣了不好,也许你固执些,不清不楚的话就能说透彻了。
他 不顾她的反对,把她推得靠在墙壁上,手指在她发间穿梭,替她把散乱的头发整理好。夜色微凉,早没了十五那天的清亮。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小而羸弱的肩头,承 载了很多的压力罢!他弯下身子,灼灼盯着她的眼睛,“我会常来看你,就像那时在涌金殿一样。你只是出不去,但是我可以进来。觉得孤单了想想我,我比你更孤 单。云观的事,我一定要处理掉,你也看见了,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你在这里只管安心,假如我不在了……我想他也会接你出去的。”
她被他说得心生凄凉,将她排除在外,她更觉得不放心。说什么云观接她出去,她不希望事态发展到最后会变成这样。
他轻轻笑了笑,把她颊上悬挂的一滴泪抹掉了,“放心,我不会死的,让你再醮,我舍不得。”
她愤然看他一眼,“这样严肃的气氛,你非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他摊手道:“那你让我如何?我不苦中作乐,难道陪着你一起哭么?”顿了顿点头,“我只会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崔竹筳同你说的都是你爱听的吧?今日他来看你了,待了半个时辰,有这样的事吧?”
她心头一跳,“你都知道么?”
他转过身子背靠着墙,曼声道:“我同你说过这里有班直把守的,你以为我哄你么?崔竹筳这人不简单,有些亦正亦邪的意思。你同他相识多少年了?”
她说:“我六岁开蒙就在崔先生门下,崔先生人品足重,那时我爹爹都这样夸他。”
他哼笑一声道:“人品足重……他胆子不小,一个命官胆敢随意出入冷宫,我要是计较,眼下就可以命人拘拿他。”
“他是不放心我,毕竟我是他看着长大的,纵然逾越了,也情有可原。”她有些担心,跟随她来大钺的人一个个都遭了秧,她怕连崔竹筳都保不住,只得央求他,“崔先生是我恩师,请官家网开一面,不要难为他。你信不过他,罢了他的官,让他出宫去就是了,千万别伤他性命。”
他心里有算计,自然不会轻易把他怎么样,“你不叫我动,我就不动他,可好?”
她松了口气,同他肩并着肩,背靠着墙,一齐看天上的月。看了一阵,他把手探过来,小心翼翼握在掌心里,“皇后,那天云观把你放在野外时,可曾同你说什么?”
她 知道他在意,悄悄把手缩了回来,“他说带着我不方便,如果我不回去,这场追杀就没完没了。他还说官家不会对我怎样,说你舍不得。他没有向我透露任何下毒的 消息,到昨天我还是全然不知情的。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他让我恨他,我与官家感情越好,官家越不提防我,他就越容易得手。我没想到我的感情也会成为他利用 的工具,他似乎从来不在乎我的死活,一次又一次……如果我像阿茸一样死了,他也许会落两滴泪,然后抖抖衣袖,若无其事吧!”
他又是一声叹息,“同他比起来,我真算得上光明磊落了。”
她侧目看他,暗道他也好不了多少,何必自吹自擂呢!
她 目光睥睨,他不当回事,“只要你不再同他一心,我后顾便无忧了。对我来说世上没有什么让我头疼的,只有这一桩。我甚至觉得,就算这次你是受他教唆,看在我 又原谅你一次的份上,你也应当看到我的真心了。女人挑夫婿,不外乎相貌、身份、身家,这几点我都不比他差。就算你爹爹在世,我想也一定会选我,不会选他 的。”
她盯着裙下露出的鞋头喃喃:“我一生只嫁一次,不管你信不信,我不学我孃孃。”
她母亲离开她爹爹进宫,一直是她耿耿于怀的。她还记得爹爹对着她留下的手把镜恸哭的样子,那样一个生意场上纵横的人,面对权力的倾轧,卑微、渺小、束手无策。所以她不想和她母亲一样,她要选一个她爱的人,选定了,一辈子就不动摇了。
他转过来,到她面前,“皇后,我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一生只嫁一次。”
她却显得很鄙夷,“不是拜个堂就算嫁,你得意什么?”
他愕了一下,“我懂得,圆房了才算是嫁。”
她简直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你脑子里除了圆房就没别的了吗?什么时候把乳娘还给我?还有金姑子和佛哥,她们没有参与这件事,你将她们送到西挟来,跟我一起囚禁在这里,这样总可以放心了罢。”
他想了想,回身叫秦让,让他去军头司传话,把皇后贴身照应的人送过来。
对 于这件事,秾华还是很感激他的,至少他没有对她绝情,仿佛不管她犯了多大的错误,他都愿意原谅她。可是她不能担那个莫须有的罪名,低头捋了捋裙裾道:“我 与云观不相往来,从上次起,他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官家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可是这话我得同你说清楚,而且是最后一次……”
他很快颔首:“我相信你。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
她忽然红了眼眶,“你昨日明明不是这么说的,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信我!”
“因为我想让你到西挟来,再在涌金殿待下去不安全了。”布置殿宇的人在他身后来往,灯笼的光照亮他的轮廓,照不清他的表情,他轻声道,“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对天下人绝情,唯独不会对你。”
他这么会说话,谁能相信他幼时曾被当成哑巴!她终不是个狠心的人,知道自己的立场,然而面对他,她有时说不清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因为人多,他抱她的时候会不好意思,便将她拉到阴暗处,紧紧嵌入怀里。抱得有些忙乱,不小心触到什么,落在地上短脆的一声轻响。他马上放开她,蹲踞下来满地摸索,她问是什么,他寻见了,托在手里吹了吹,笑道:“你给我的香珠。”
第55章
春渥来时哭得涕泪纵横,原想迎上去,见今上在,只得敛了步子在阶下纳福。
殿里布置得差不多了,该有的物件摆设一样也不少,先前冷清寂寥的殿宇转眼便丰沛起来。他盘弄那香珠,四下里打量一番,还算满意,便道:“你安安心心的,要什么同门上内侍说,让他传话到福宁宫,我命录景亲自给你办。”
她嗯了声,又有些迟疑,“只怕太后知道了不高兴。”
他听了不过一笑,“婆媳关系真是个千古难题,不过这江山到底还是在我手里,我是你郎君,你谁都不用怕。”
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再看他,他负手四顾,依旧是闲散的模样。她转身命春渥和金姑子她们进去收拾左右配殿,问他,“昨日发烧烧得厉害,今天好了么?”
他摸了摸额头,“还略有些,不过比起昨天已经好多了。”
她不放心,一手摸自己的,一手去摸他,刚一触到就被他拉近了,他低低一笑道:“何必麻烦,这样就行了。”说着前额相抵,果然一下子就试出来了。
他确实还在烧着,她很觉得担忧,“已经一天一夜了,怎么会这样?你可吃药?这么下去人会烧傻的。”
他说吃了,“可惜没什么用。不要紧的,我身底子好,过两天会自己退的。”
她忧心忡忡的样子,仰脸看他,不知怎么,心疼得厉害,“官家龙体康健,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我如今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与人斗,自己无虞才可大展手脚。”
她絮絮嘱托,他听得心头温暖,颔首道:“我记着了,你别替我担心。你没来汴梁前我也平安活了二十三年,你来了,我反倒不成就了么?”
她说:“我是担心,总觉得事情还没有到头,也许会有更大的变故,谁知道呢……朝中暗流涌动,官家脚下的路不好行。”
他倒是满不在乎,“一个云观就让我乱了方寸,日后怎么办大事?他自以为那些小动作我都不知情,其实全在我手掌心里。如今只等他起事,我来个瓮中之鳖,到时候好叫他心服口服。”
她长长叹了口气,他们的争斗,她现在完全不想去过问了,由他们去吧,胜者为王,这世界向来是这样。她伸手替他整了整交领,摸见他衣裳有点单薄,埋怨道:“多穿些,身上不好还不知道添衣。”
她拢着眉头,即便是在责怪,看上去也有种撒娇的意味。他心里激荡,捧着她的脸,千珍万重亲了亲,“皇后,我觉得我离不开你。”
她两手虚虚挂在他手腕上,没有应他,但是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也是。
相爱的两个人,只要一个服软,另一个即便再生气也发作不起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吧!到一起,时间过得飞快,半点也不想分开。她终于还是去抱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哀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他闭上眼,天地都离得很远,他能感觉到的只有她。他的声音盘踞在她头顶,“你说。”
“以后不要怀疑我,要一直相信我。”她仰面看他,眼泪从眼稍滚滚落下去,落进衣领里,“你若怀疑我,我便觉得生无可恋了。要是我英年早逝,必定不是病死,是被屈死的。”
她说得他心头起栗,“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她双手掐着他的手腕,用很大的力气,“我这辈子都不会害你,我对天地起誓。”她唇角扭曲着,哽咽道,“我将真心交付你,余下的日子里只爱你一个人。你要相信我,不管遇见多大的坎坷,记着我今天的话。”
他心里熨贴,点头说好,“我相信皇后的真心,永远不怀疑你。”
“你说到就要做到。”她颇有些咬牙切齿的重复一遍,“这是最后一次,若你不信我,咱们之间的缘分就到此为止,我永远不会再见你。”
他看着她的脸,那温婉秀丽的五官,说到急切处简直有些狰狞。他笑起来,可是笑容里多少含着沉重的味道,“我知道了,谨记在心,你用不着这样,倒弄得我很紧张。”说着抬头看月色,“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息,我要回福宁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