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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 则凝眉道:“这事在皇后入禁中前就有了谋划的,郎主现身汴梁后,我们的人从未和阿茸有过接触,就算今上日夜盯着庆宁宫,也不会发现端倪,怎么就走漏了风声 呢!眼下臣担心的是事情败露了,阿茸要是经不住拷打将郎主供出来,那郎主的处境便危险了。需火速派人潜入军头司大牢将阿茸灭口,以保郎主无虞。”
他抬了抬手说不必,“阿茸对我忠心,这点不用怀疑。现在派人去,那边早就布下了网,等着瓮中之鳖呢。不用你们动手,她会自行了断的。”
他 慢慢垂下头,心里应当也不好过吧!成则知道他和阿茸的渊源,阿茸自小便对他既爱且敬。她的感情是随皇后一起成长的,她伴在皇后身边,与郎主相处的机会也 多,便对郎主便产生一种高于爱情,类似信仰的复杂情愫来。出身底层的人,身上执拗的忠诚比皇后更坚定,所以东宫那次的暗杀之后他们逃出大钺,与阿茸依旧有 联系。认真说郎主活着的消息,其实只隐瞒了皇后同她的乳娘,阿茸,甚至是崔竹筳,他们都知道。
成则觑他神色,小心翼翼道:“郎主可是在忧心皇后?西挟离天章阁不远,崔先生应当会想办法的。”
他叹了口气,“拉拢班直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成则道:“天助郎主,御马直新近升任的副指挥使,是太子少保李从政的儿子。郎主回钺时,恰逢少保染病辞官,那场浩劫便未漫延到少保身上。如今他的儿子入了班直,通过少保便可将御马直收归旗下。”
他看了他一眼,“过去了这么多年,太子少保可还靠得住?兹事体大,若有闪失,便功亏一篑了。”
“臣那日乔装探访李从政,他听闻是郎主差人前往,当即便命家人焚香,面南长跪叩首,可见依旧是忠心耿耿的。朝中一部分官员对今上颇多微词,李从政挚友,右谏议大夫何信方便是其中一员。臣也经过了多方考量才同少保提起,少保并未犹豫,直言愿助郎主一臂之力。”
云观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我眼下只盼快些起事,秾华一天不出西挟,我心里一天不得安宁。她自小娇生惯养,怕黑怕孤单,若时候长了,万一有个好歹,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成则想了想道:“郎主若实在不舍,命崔先生将皇后劫出禁庭,另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罢。”
崔竹筳本就是他们这头的人,当初郎主对他有一饭之恩,皇后之所以和亲,还是通过崔先生促成的。只是这位先生对朝野政党不十分感兴趣,应了郎主托付后便紧随皇后入禁中天章阁,更多的是为了保护皇后。如今皇后有难,他应当不会袖手旁观的。
可 是他沉吟了半晌,还是摇头,“小不忍则乱大谋,眼下不能草率行事,且叫她委屈两日吧!阿茸怕将我拖下水,必定供出绥国来。重元不是就等着这一天么,他要对 绥兴兵,早晚拿秾华做筏子。可他终归对她有感情,不会赶尽杀绝的。”他笑了笑,如玉的面孔半掩在黑暗里,渐渐有些扭曲,“要成就帝王霸业,不在乎牺牲多少 人。她最后会明白过来的,她的官家,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处在权力漩涡中央的人,有哪一个敢自称良善?秾华知道,也看清 了。其实从她入禁庭那天开始就身不由己,像台上的傀儡,线控在别人手里,即便奋力挣扎,也逃不开命运的束缚。所以她平静下来,什么爱情亲情,在经受考验的 时候都露出了本来面目。没有人不为自己打算,留下一些有益的,摒弃一些糟粕。她没有了利用价值,不让她死便已经很宽宏了,不要奢望其他。
她 被圈禁在这冷宫,因为今上不和禁中嫔妃接触,要得罪他都没有机会,因此这地方空关了许久,到现在才迎来一个她。她一直不愿入殿,殿宇太深她一个人害怕。不 关门倒是好的,只要不关门,不把她密闭在一个空间里,她就不至于崩溃。她没有抿头,也没有洗脸,坐在门槛上,眯眼看天上的太阳。想起小时候,爹爹不做买卖 时天天陪着她,教她写字,教她作画。后来云观来了,像爹爹一样待她好,她就以为他可以陪她走很远的路,比爹爹还要远。再后来云观变了,变得不择手段,她觉 得自己不那么喜欢他了,于是她误嫁的郎君同她说会保护她。她重新找到了希望,心安理得被他宠爱着,可是今天她突然发现,那些曾经爱护她的人一个都不在了, 十六年的娇养也到头了。
枯坐许久,终于看见宫门上有人进来,三个黄门抱着被褥和日常的用具送进殿里。她偏头看着他们忙碌,然后一个瘸腿的来到她跟前,做了一揖道:“圣人莫坐在这里,还是去里间歇息吧!”
她听他叫圣人,觉得有点好笑,“我不是皇后了,官家还没下旨废我么?”
瘸腿的黄门道:“并没有这样的旨意,圣人且安心,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往后三餐臣等会准时送来,西挟是个安静的所在,圣人在这里修心养性,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说完,带着两个小黄门一瘸一拐地去了。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不是的,也可能永远没有消息,她就这样老死在冷宫里了。只是不知他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会想起她,之前的亲密像个不真实的梦,虚虚实实间游走,她不敢确定记忆可不可信,也许只是她一个人的杜撰吧!
看看四方天,天比今上离得近,她依旧一身华服坐在槛上,背靠着门框,低低哼他教给她的儿歌。
送饭的黄门来了又去了,食盒摆在一旁没有动。隔了一会儿见门上进来个人,绿色的官袍,戴着幞头,仔细一看是崔竹筳。
她站起来迎上去,“先生……”
她泫然欲泣,日光下的脸未施脂粉,白得近乎透明。他眼里有怜惜的神气,轻声道:“你受苦了。”
她嘴角扭曲,想哭又憋了回去。引他进殿里,因为简陋,显得很不好意思,“没处请先生坐……”她卷着袖子扫了扫胡床,“先生将就些吧!”
他蹙眉看着她,想同她说什么,微微嗫嚅,没有说出口。现在怎么安慰她都没有用,她唯一的救赎是今上,一切根源都在他身上。可是他未必会再出现,他忙着对付宁王,然后诏告天下起兵攻绥。
沉重的话题不想提及,他四下里看了看,“这地方倒是远离了尘嚣,我来时应该给你带笔墨的,你已经很久没有练字了吧,恐怕已经生疏了。”
她抿唇一笑道:“是太惫懒了,业荒于嬉。先生是怎么进来的?这里是冷宫,不能随意探视。”
他说:“我有法子,你别问。我入禁庭是因为你,现在你失势了,我这直学士也当得无趣。也许过两天会请辞,离开钺国,到别的地方去。”
她 静静听着,低下头,神情落寞。过了很久才点头道:“应该这样,我之前曾多次想让乳娘和金姑子她们出宫,可惜都未能如愿。现在害得她们连坐,都是我一个人的 错。先生能走便走吧,再停留下去,怕有一天会殃及你。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谁也护不得。大家散了,各自保命吧!”
有些话在舌尖上翻滚,几乎泄漏出去,还是勉力含住了。他定定看着她,鼓起勇气说:“我若离开大钺,你跟我走好么?”
她茫然抬眼,想了想依旧摇头,“我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先生不要挂念我。你一个人走吧,我是钉死在宫墙上的鹞子,飞不出去。”
要离开其实并不难,他有能力将她带出去,只看她愿不愿意罢了。他将手撑在膝上,大袖底下的五指紧紧握起来,“你还留恋他们么?我这段时间总在反省,当初不该把云观的死因告诉你,你年轻气盛请命和亲,那时就做错了。”
她 说一切都是命,“我很后悔,带累了乳娘,不知她现在怎么样。还有阿茸……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她,其实不是。我记得第一次见到 她时,她头上插着稻草,跪在路旁卖身葬父。因长得不美,连勾栏里的人都不肯买她。我看她可怜,求爹爹给她钱,她替父亲下葬后到府里来找我,自此便跟在我身 边了。我和她朝夕相伴九年,我也一直在为她的以后打算,可是现在都毁了,她自绝了生路。”
她说着哭起来,眼泪顺着小绶上的玉圭滑落下去,打在足旁的青砖上。他叹了口气,“有些东西书上学不到,我也没有教过你。对很多人来说,恩情比不上爱情,阿茸也是这样。”
她被他说得发愣,“先生是什么意思?”
崔 竹筳淡淡一笑,“你没有发现阿茸很喜欢云观吗?云观曾是大钺的太子,阿茸却总称他为云观公子。阿茸是无父无母的人,家和国在她的心里没有那么重要。她喜欢 一个人,这个人在云端里,她自惭形秽,愿意为他粉身碎骨,这就是她对云观的感情。所以毒是云观下的,阿茸之所以供出绥国来,是因为在她心里,故国远远无法 和云观相提并论。我想云观应该对她有过什么承诺吧,也许曾经许过她将来……”他留意她的神情,温声道,“年轻的姑娘,容易被爱情迷花了眼,你也一样。我能 推算出来的事,今上就算当局者迷,给他点时间,他必定能发现漏洞。如果他来找你,说明他还在乎你。如果不来……那么他在君临天下和你之间做出了选择,他会 废了你,甚至牺牲你,拿你做借口,以此攻打绥国。”
她默默听着,大滴的眼泪滚滚而下。她猜得透官家和云观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只是猜不透阿茸。原来她也喜欢云观,那么卑微地喜欢着,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先生,你说云观会不会去救她?”她抬起手臂拭眼泪,哭得有些多了,两只眼睛酸痛异常,不得不眯缝起来。
崔竹筳缓缓摇头,“他连你都不会过问,更别提阿茸了。不过这个当口他也确实不好出手,今上正等着他露马脚呢。”他犹豫地探出手,在她腕上压了压,“如果他们都放弃你,你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别的地方,没有宫廷的争斗,过平静的日子。”
她看着他,目光有些迷惘,“先生……”
他脸上有融融的笑意,“我可以带你远走高飞,用尽我一切办法。你爹爹过世时我曾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你。你幸福的时候我替你高兴,可要是他们担负不起你,我就必须带你走,不能让你凋零在这深宫里。你不要不快乐,没有他们,至少我还在,我会舍命护你周全。”
她 只是看着他,眼泪落得愈发汹涌,越哭越觉得不好意思,扭过头去悄悄擦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是错过了些什么,但是不该太明白,就这样含糊着对大家都好。她吸了 吸鼻子,笑道:“有先生开解我,我心里好过多了。我很感激你,可是不愿意让你涉险。这是禁庭,内外有诸班直把守,想出去比登天还难。你自己走吧,不用管 我,我不能连你也拖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