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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抽泣着蹲下来,把脸埋在臂弯里,喃喃说:“我心里很难过……我不想活了……”
礼衣繁复的裙摆滚进泥土里,弄得满是污垢。她狼狈不堪,他恨铁不成钢,“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为他死?别给他长脸了!”弯腰把她拉了起来,“跟我回家。”
她略挣了下,搓着步子嗫嚅:“我不回去。”
他顿下来,蹙眉问为什么,她只是哭,说不出口,因为觉得自己不成气候,没脸面对他。今天闹了这一出,恐怕禁中无人不知,单是他原谅她,她这皇后也已经尊严全无了,还有什么面目统理后宫?
他看出来,也猜得到,回身吩咐都虞候,“左掖门上的事不许宣扬出去,若是谁走漏了风声,你提头来见。”这算是给她吃了定心丸,他能迁就一个女人到这种地步,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没办法,她是他的皇后,市井百姓管妻子叫浑家,女人多半是糊里糊涂的。
“能回来就好,如果真跟他走了,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们的,到时候就真的不好收场了。”他居然挑唇笑了笑,“回我身边来,我说过,别人都靠不住。只有我,我是你郎君,夫妻才是同体的。”
她 有些怔怔的,被打击得不轻,人都不怎么灵便了。他抱她上马,她窝在他怀里,紧紧拽住他的大带。走了一段,抬头看他,叫一声官家。他一手控马,一手紧紧搂住 她,听她唤他,下意识弓着背,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刚才追赶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他已经不愿意回忆了。所幸失而复得,否则不可避免的,会掀起一场轩 然大波。
她又哭起来,抽噎着问:“你恨我么?我让你这么丢脸。”
他闭了闭眼,“没人敢笑话我。”
他安慰起人来总是有些怪异,她越发愧疚了,一叠声说对不起,然后听见他的叹息,低沉而坚定的嗓音回荡在她头顶,“我有这个肚量,允许你成长。”
是啊,她应该长大了,现在看来,能嫁给他才是她的福气。人的命运真是安排好的,风景也是一程一程的。最青涩的年华遇见了云观,那时他像神祗,代表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现在他从神坛上走下来,变得面目模糊,还好她有殷得意。
她把眼泪都擦在他胸口,刚才的颠踬,把她弄得精疲力尽。现在在他怀里,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接下来该在哪里落脚,也不用担心明天要怎样躲避追击。安全了,便昏昏欲睡。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我累了。”
他说累就睡吧,马控得很稳,慢慢地走,马蹄落在地上,清脆悦耳。
回到寝宫的时候,进门便见太后端坐在殿里。她吓了一跳,惶惶挨在他身边,太后站起身道:“怎么有这样的事?重光居然还活着?”
他嗯了声,“我也觉得很意外。”
太后狐疑地看他,“当初不是……”说了半句又顿下了,打量秾华一眼道,“皇后是怎么回事?怎么搅进这件事里的?”
今上心头烦闷,潦草应道:“重光入禁中图谋不轨,恰好被皇后撞破,便挟持她以求脱身。皇后今日受惊了,孃孃别问那许多,让她早些休息罢。”
太后自然是不信的,皇后在宣德门外舍酒,有人看见她同个生脸的内侍一起进了左掖门,后来便闹出这种事来。官家是爱妻心切,有意替她遮掩,只不过彼此心知肚明不好道破罢了。毕竟是一国之母,体面尊荣还是要的,太后明白在心里,既然官家不追究,她也不好盯着不放。
“我 一晚上提心吊胆,好好的中秋,就被他这样破坏了……所幸皇后无恙,若有个好歹,必定漫天的流言蜚语。”她回了回手,“定定神,早些歇着罢。”往外走,皇后 送了出来,看她一身的灰,蹙眉道,“你那乳娘怎么当的差?一问三不知,若不成就,早些遣出宫,另调两个人服侍你。”
她呐呐道:“不是乳娘的错,是事发突然,她那时被禁军挡在外围,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太后脸色不豫,复望了今上一眼,“重光活着的事,恐怕已经宣扬出去了,你早作打算的好。”
今上应个是,“下令缉拿不是难事,罪名也是现成的,只不过事关皇家体面,容我再斟酌。孃孃回宫歇息吧,无需多虑,儿自然有应对的办法。”
兹事体大,确实草率不得。既然一切摆到了明处,反倒更好处置了。太后点点头,往宫门上去了。
第48章
“忙到现在,饿了罢?”他回身命人置办饭食,又对春渥道,“替皇后梳洗梳洗,换身衣裳。”
春渥抹泪应了个是,上前来搀她。她脚下踟蹰着往偏殿去,走了几步扭头看他,“官家……”
他说去罢,“我也收拾收拾,今天是中秋节,人月两团圆的好日子。先前这么一闹,恰好把宫宴都闹散了,我陪你一道赏月吧,就我们两个人。”
颠 沛了这半天,又遇上前所未有的困局,原是没有胃口的,只是怕扫了他的兴,便颔首应了。进了偏殿里,阿茸给她脱衣裳,她不声不响,自己只管吞声饮泣。春渥一 味地叹息,“你今日真是欠妥,大大的欠妥。这么多的人,你就这样让官家下不来台面?我见云观还活着也吓了一跳,原来你前几日魂不守舍就是为了这个么?”
她说是,“秋社那天就和他见过面了,他不让我说出去,我便没有告诉你。他今天突然出现,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怕他被捉后保不住性命,毕竟曾经有过那么深厚的感情,我不能见死不救。”
春渥点头说:“我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我适才和阿茸很心痛,以为你真的跟他走了,留下我们这些人,不知应当怎么面对这场变故。”
她矮下了身子,拉着乳娘和阿茸说:“是我的错,当时太着急,没想那么多。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没有给你们一个交代就冒冒失失跟他走了,现在想想,若是官家和太后拿你们泄愤,我不管到了哪里,这一辈子定是不得安稳了。”
她们忙扶她起来,阿茸道:“婢子们本就命如草芥,圣人回来了便好。你这一屈膝,不知道折了婢子们多少寿元。”边说边给她拆头,问,“云观公子人呢?他可被官家拿住了?”
她摇头说没有,落寞坐进浴桶里,掬起水狠狠泼在脸上,然后两手扣住桶沿,把脸偎进了臂弯里。
“他半道上丢下我,自己走了。把我扔在荒郊野外,四周围一户人家都没有……”一避说,一避气哽难忍,眼泪落进水里,激起小小的涟漪,“我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很心寒,我是全心全意为了他好,他就这么对待我。”
春渥听得惊愕,“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既然已经走了,为什么把你扔下?”
“他 说带我走不方便,可是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回禁中,还欲图谋日后。”她失望地摇头,“他只盼我能毫发无损,却不担心我回了禁中会落个尸骨无存。若不是官家宽 宏大量,我还能活命么?人吃亏上当不过一次,我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再念旧情了。”她抬起头拉住春渥的手,凄声诉苦,“娘,我在 野外时害怕极了,到处都是黑影,我怕有鬼,也怕有强盗,我连哭都不敢放声。那时我就在想,云观不要我了,官家也恨我,我就找个地方自己死了算了。后来官家 找到我,竟不曾责怪我一句……我觉得自己愧对他,没有这个脸面对他了。”
春渥和阿茸哀哀对看了一眼,安抚道:“人就是这么跌跌撞 撞着长大的,遇见一些事,结识一些人,有的人给你琼琚,有的人给你伤痛。不要紧的,磕着绊着了,爬起来继续走。认清了好歹,知道以后应当怎么处世,没人会 同你计较的。官家待你好,你也一心一意待他,忘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自己的丈夫才是一辈子的依靠。你已经拥有这么多了,何必放弃了再从头开始?易求无价 宝,难得有情郎,两下里一对比,可不高下立现了么。”
她点头沉思,阿茸却喃喃道:“云观公子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咱们同他认识这些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春 渥叹道:“时势造人,遇见了太多的不平,又吃了那么多的苦,再也不是绥国不问世事的贵公子了。若全怪他,似乎欠公平,可是他做出的这些事,委实叫人灰心。 再怎么样不该把人扔在半道上,好在官家及时赶到了,若耽搁了,或是没遇见,后果真不堪设想。”仔细替她擦洗了身子,搀起来穿上衣裳,切切叮嘱道,“如今知 道谁好谁坏了,就不要再三心二意,踏实同官家过日子吧!先前我还和你说的,夫妻总是原配的好,才几个时辰便印证了,这回信了罢?”
她羞愧地垂下头,“娘的话我总是听过就忘……”
春渥无奈道:“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主意大,心眼又不密,这么下去怎么成?”
“我这回记住了。”她讪讪道,“我和官家好好的,才能报答他的恩情。”
她 披上了乌金云绣衫,穿过前殿往露台上去,还是原来他们雕花瓜的地方,勾片栏杆密密匝匝,顶上出卷棚,两掖垂竹帘,清风少许,流光皎洁,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他在那里,坐在桌旁,怔怔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大约还在考虑云观的事吧!她走过去,轻轻唤了声官家,他回过神来,指指圆凳让她坐。因她不喝酒,只往杯里倒 了茶。
中秋赏月,单有螃蟹没有花雕总欠缺了什么。她回头叫来人,“替官家温一壶酒,好祛祛寒气。”
尚宫领命去办了,她在桌旁坐下,两个人罢了,菜却铺排了一桌。奶房玉蕊羹、鹌子水晶脍、鲫鱼假蛤蜊……都是她平时喜欢的。她突然觉得很心酸,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了。
今 日是八月十五,城中夜市直到天明。静坐内庭,可以听见笙竽悠扬,孩童嬉戏的声音。原本大内过中秋是极热闹的,不想今年却例外了。这样大的一轮明月,宫阙里 冷清寂寥,很有些凄凉的惆怅。都是因为她,她的鲁莽和自私,险些酿成大错。害得太后和娘子们连节都过不好,实在很愧对她们。
今上不说什么,她不能喝酒,先让她饮姜汤,然后拆了蟹,一点一点把肉剔进她盏里。
“吃吧,别愣着。”他勉强笑了笑,“这是我们在一起过的头一个中秋,是值得纪念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