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钧容直奏起了礼乐,皇后执竹端子,牵袖从瓮中舀起酒,交给面前的内侍转呈。这样做是为确保皇后的安全,毕竟面对面站着,谁也不知道来者何人,万一有个好歹,连补救都赶不及。
一切有条不紊,秾华面带微笑,举手投足时时自省。人来了又去了,她舀酒递给身边的黄门,一抬眼,见两掖侍立的内侍堆里多出个人来,穿着圆领袍,带着幞头,然而眉眼太熟悉,分明是云观。
她的笑容凝固住了,恰好后面大声的喧哗起来,两个农妇因为先来后到的问题起了矛盾,扯着嗓门相互谩骂,到后来便不管不顾地撕扯起来。
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皇后驾前大声喧哗是为大不敬,她料着是他使的手段,声东击西。他淡淡一笑,略使了个眼色,朝她这里走了过来。她躲不开,只得把竹筒交给贤妃主持。勉力自持,嘱咐别为难百姓,回身看了眼,引他往左掖门上去。
春渥一直随身侍候她,待看清了来人,顿时吓白了脸。秾华在她手上用力一压,让她在外守着,自己带云观入内,才踏进门,他从后面拥了上来。
“好几日没见,我想你了。”他在她耳旁轻轻说,“秋社回宫后,他寻你麻烦了么?”
他抱着她,居然叫她感觉不适。嘴里应着没有,不动声色挣了出来,“这么问,难道是被他发现了?”
他是敏感的人,能从她的一言一行里品出味道来。抵触和他亲近么?他轻吁了口气,“那日分手后我出城,半道上杀出一伙人来,虽都是草莽打扮,可我料想是他派来的。他要杀我不是一日两日了,一旦发现行踪,定会取我的性命。”
她心里发紧,捏着手绢道:“何见得一定是他呢,这两日他同我相处,并没有透露出什么来,是不是遇上了强人想要劫你?”
他摇摇头,人挨在西窗后,光线朦胧,脸孔也阴晴不定。他说:“那群人是两司的,身手在那里,骗不了人。”
如果今上真的一切都在掌握中,他今天来岂不是很危险么?她悄悄往外看,低声道:“你不该来的,倘或落进他手里就全完了。你快走吧,别叫人发现。”
他却不动,只说:“我今天一定要来一趟,因为我心里越来越没底,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值不值得。”
她回过头看他,他眼里凄恻,她心头牵扯起来,迟疑了下问:“怎么了?可是遇见了什么事?”
他 背靠着墙,打量她,仔仔细细地,一处都舍不得落下。探过去,把她的手合在掌中,呐呐道:“我想夺回江山,不单为我自己,也为当初欠你的那么多承诺。我是大 钺的储君,不该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我想报仇,一雪前耻,想把你抢回来,想和你在一起。我听阿姐说,你和重元的感情很好,我有些担心,怕你动摇了,向他那头 倒戈,所以今天冒再大的风险,也要来见你一面……我如今只有你,你知道么?若是连你也背弃我,我活着就没有意义了。”
她听他哀恳的话,只觉得愧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以面对他。怎么同他说她爱上了殷得意?让他知道岂不被她气死么!眼前这张脸她牵挂了十年,可是失而复得时,她却变心了。
她说不出口,考虑再三嗫嚅道:“你别胡思乱想,我怎么会背弃你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待你就像自己的家人。但是这回你的计划实在太危险了,我怕你有闪失……”
他微笑着打断她的话,“我落地就注定了一生的命运,不是我想安逸就能够安逸的。这朝中有元老重臣,也有反对重元当政的,只要把这些人集结起来,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同他较量。我有把握,并且已经在筹划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实行。只是到最后,恐怕要你帮我一个忙。”
她惶惶看着他,要她帮忙,这个忙不是那么简单的,也许会置今上于死地。她心里挣扎,左右为难。他看出她的犹豫来,暗暗有些心惊,扶住她的肩道:“秾华,你可是有什么难处?”
她 凝眉摇头,“我只想劝你放弃,可是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我的。云观,我先前一直以为你死了,我心里多难过,你大概没法设想。现在你回来了,对我来说,是老天又 给了我一次机会。你不要再去同他对抗了,他的根基你最清楚,不是几个朝臣就能扳倒的。你同他斗,我怕你最后会受到伤害,甚至真的死在他手里。”她上前几 步,攥紧他的袖子摇撼,“不要以卵击石,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平平淡淡过后半辈子,好不好?”
他抬手捋捋她的 发,双手落在她的花钿上、落在她的凤纹礼衣上,“我在绥国的日子还不够平淡么?回到大钺,被人夺了皇位,母亲也因我而死,你叫我如何平淡?我想给我的女人 最好的,给你凤冠和天下,可是我做不到。眼看你倚在仇人身边,我要承受怎样的屈辱,你能明白么?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一直在想,我这样执着究竟对不对。 你是女人,你不懂得男人的心。我并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如今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若不奋起反击,我连最后一丝尊严都会被人踩在泥里。我不是不想带你走,要走 很容易,然后呢?面对没完没了的追杀,让你跟我东躲西藏么?大钺是我的国,我为什么要将它拱手让人?尤其是谦让后非但不能换来宁静,反而招致无尽的杀戮,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主动些呢?”
她终于意识到他的决定已经无法改变了,事情向前推进,她没有能力扭转乾坤。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因为焦急泪如雨下,“你要我怎么样呢?我想帮你,可你让我怎么帮?”
他说:“你进宫的初衷是什么,现在再去实施,已经变得那么难了么?若你怕杀人,我不要你动手,你只需在他面前提个建议,将他带到我布控的范围里来,后面的事都与你无关。”
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必须在他们之间做个选择么?
“你不要逼我。”她垂袖站着,脸上的水粉都被眼泪冲散了,“我不想参与你们的争斗,你们用阴谋也罢,阳谋也罢,谁技高一筹,谁得天下。我只是个女人,我管不了这么多。”
他 看着她,眼里隐隐有泪光,极慢地点头,喃喃道:“明白了,其实我不应该活着。死了或者能让你怀念一辈子,可是我来找你,变成了你的负累,你一定在想,这人 真的死了有多好,就不会让你为难了。”他别过脸去,哽声说,“果真我的猜测没有出错,你已经不是原来的秾华了。你是皇后,是他的皇后……我本以为这些年的 感情,不是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可以取代的,可是我赌错了。他给了你我不能给你的一切,用原本属于我的……”
这世上没有比发现自己完 全被取代更痛苦的事了吧!他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虽然经过了一连串的变故,他承认自己晃过神,想过利用她的身份,但他还是打从心底里的爱她。眼下受些委 屈,是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一直在期待着,不曾想她中途退场,梦也成为他一个人的梦。他悲哀地意识到,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他了。长公主告诉他,她和重元不 是表面的敷衍时,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现在事实摆在面前,他还有什么话说?
秾华愧怍,简直无颜苟活于世。她知道她的中立对他来说意味着背叛,可她没办法,既然不能帮助他,就不应该答应他,他若信以为真,岂不是坑害他么!她还记得花树下的如玉公子,清华的,没有一丝浊世气。然而太多的波折,他已经不那么纯粹了——不能怪他,全怨世道不济。
她泪不能已,掩口抽泣道:“不是这样的,我不愿意让你赴险,也许人家正张着网子在等你……”
她话音刚落,门上一双乌舄踏进来,今上背着手,语调里有调侃的味道,“皇后说得没错,朕在等你自投罗网。原以为你不会来的,终究还是情关难过。”他笑了笑,“二哥,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么?”
秾华吓得脸色煞白,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他不是说今日有使节到访么,现在应该在集英殿中宴客才对,怎么脱身出来了?她下意识地把云观挡在身后,颤声说:“官……官家,不要动他。”
他沉了脸,向她伸出手,“皇后,你站错位置了,过来。”
她一味地摇头,“不……你不要动他。”
她越是这样,他越迁怒。狠狠望向云观,那张阔别了三年的脸,活生生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时,突然让他那么憎恨。
他却嘲讽地对他一哂,“大哥精神不错,算算已经将近四年了,这四年我在外漂泊,没有一天不在惦念大哥。”
看来是有备而来,倒一点都不显得慌乱。他乜起了眼,“二哥这几年历练得愈发沉稳了,这样好,对手强,才不至于辱没了朕。朕只是奇怪,你见了朕,不觉得惊讶么?”
云观缓缓摇头,“这大内是你的天下,你在哪里出现,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把秾华拉到一边,安抚道,“不要紧的,别怕。我与大哥是手足,我死而复生,大哥必当喜出望外,不会对我如何的。”
他 听了,笑得愈发简慢了,“我佩服你的勇气,但是现在寻上门来,不是个好时机。你可知道左掖门前后已经被禁军包围了?从这里踏出去,顷刻就会被射成刺猬 的。”一面说,一面瞥了秾华一眼,“今日还要多谢皇后,要不是皇后上宣德门舍酒,恐怕朕与二哥还要周旋上一阵子呢。如今好,速战速决,该清算的清算完,两 下里便太平了。”
他那些绵里藏针的话简直扎得她生疼,这样有意的误导,是为了让云观埋怨她么?她僵立在那里,咬牙问:“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他横过来一眼,寒声道:“如何处置,都不与你相干。你给我回宫去,这里的事不要你插手。”
可是她哪里能放心,秦让来搀她,被她扬袖格开了。云观落进他手里,总免不了一个死。上次传出消息来时,她哭得几乎厥过去,这次历史又要重演,她不能坐视不理。
她 不肯走,今上也不强求,只是望着云观,不解道:“用情这样深,当初就不该促成她和亲。明明有机会,却眼睁睁看她入禁庭,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既然想利用,就 不要再动私情,否则便一败涂地。”他拧着眉复摇头,”罢了,朕懒得同你废话,只说一句,四年前你赢不了,今天依然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