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颔首,“自建安一别也有月余了,我未曾想到先生会来大钺。在闺中时常蒙先生教诲,如今先生在天章阁,我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要讨先生的主意。”
这 些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崔竹筳笑道:“圣人客气了,若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臣定当知无不言。”顿了下,状似无意提起,“臣前两日听说有人入庆宁宫作乱,着实 吓了一跳。好在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了,贼人也已处决……”他向上看她神色,迂回道,“但圣人还需提防,禁庭之中人员庞杂,以静制动反倒更好。自圣人开蒙 起,臣就常说一句话,善察者明,慎思者谋。变则安,不变则危,圣人可还记得?”
她当然记得,他的话立意也很明确,她未入大钺时满 脑子的仇恨,父亲过世又失去云观,她觉得活在人间没有了指望。可现在到了这里,离她最初的设想越来越近时,却更应该审时度势了。一根肠子通到底,真举着大 刀杀人,显然不合时宜。他说以静制动,那就是说暂且未逢好时机,还需再忍耐。
她望向他的眼睛,崔竹筳是智者,智者达观,一道目光也能给与她力量。她沉淀下来,沉吟道:“先生的教诲我一直谨记在心,从未敢忘。那么依先生的意思,那个鬼面人……”
“谁都可以是,谁都可以不是,因此圣人要多加防备。”他笑了笑,一派和风霁月的坦荡模样。话锋转过来,又淡然道,“贵妃初六那日命臣画的佳宴图,已交由造作所裱背了。过几日着人送来,请圣人过目。”
她 听了他前半句话,也印证了心里所想。什么东宫高班,只怕是拿来敷衍宫眷的。这么一琢磨,顿时七上八下起来。心不在焉应道:“我曾同官家提起先生,官家有意 提携先生,待画送来了,我呈交官家御览,也叫官家知道先生学问。”言罢看案上更漏,含笑道,“我有些乏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先生自回天章阁去,改日得了机 会,我再请先生来叙话。”转头吩咐时照,“替我送崔先生。”
崔竹筳起身一揖,复随时照去了。
蝉声阵阵,西窗外斜照进一缕残阳,无限拉长,映红了半边殿宇。她把人都遣了出去,解开交领仰在竹榻上。素绢纨扇盖住脸,隐约有细微的风从指尖流淌过去,青玉扇坠子底下一排流苏不疾不徐撩在耳垂上,痒梭梭的。
那个鬼面人究竟抓住没有,暂且不去想了。进宫之后有时觉得很累,和春渥说腰酸背痛,春渥每常调侃她,“小孩子家家的,哪来的腰?”一壁说,一壁手势轻柔地替她按压。
她 也知道,所有的乏累都是自找的。如果放下心里的怨恨,不答应孃孃和亲大钺,现在可能已经与人相亲,插簪待嫁了吧!但是她那么喜欢云观,爹爹死后云观成了她 唯一的支柱。然而前后不过十多个月,他横死在了禁庭,所以谁剥夺她最后的依靠,她就恨谁。恨也不是无缘无故,云观还未回钺前同她说起过,他心里也有隐忧。 他爹爹那时已经病得很重,肃王重元监国,大钺的军政财务全在他手里,自己在绥国飘荡这么多年,半点根基也没有,即便继位,路也不会平坦。果然预感没有出 错,他死了,离登基只有一步之遥。
她侧过身来,不敢再想,想多了心头愈发荒芜。如果今上是云观多好,一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用不着刻意做一些讨好的事,自己有点小脾气,还有人牵肠挂肚惦记着。
她叹了口气,前途茫茫,现在只为一个目标奋进。但如果真的成功了,然后呢?何去何从?
前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没有理会。大概是阿茸她们吧,她有痓夏的毛病,天热不爱吃东西,她们就想尽办法哄她,一天几回的奔忙。
渐至榻前了,她微微睁开眼,从团扇边沿瞥见一片绛纱袍角,心头一跳,却未起身。懒懒把胳膊举过头顶,温吞背过身去,拖着长音撒娇:“娘,我腰又疼了。”
心头跳得擂鼓一样,她没想到今上会突然造访。可能下令不许人通传,所以殿内静悄悄的。现在起身迎驾,大不了纳福微笑,有什么趣致?自己努力了那么久,总要看看有没有成效。他若果然不喜欢同她接触,那她一直以为自己美,可能仅仅是个误会了。
她卧在那里,薄削的衣料,轻盈的体态。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略带青涩,但又具备别样的诱惑性。只是用心太深,以至于任何举动总难逃蓄意的干系。将他当成乳娘,是真还是假?若是假,那便是邀约么?
他玩味一笑,大袖掩盖下的手指抬起来,隔空描绘她窄窄的轮廓。她穿云锦广绫的缎子,那缎子有种飘坠之感,细小的梅花随着水纹流转,偶尔飘来一朵,佯佯地,恍在心上。
她等了半日不见有动静,渐渐不耐烦了,耍赖似的摇身催促,“快一些,疼得厉害。”
他的手终于落下来,覆在她的脊背上,缓慢地,极有耐心地揉捏,力道比春渥大,带着快意的钝痛。
秾华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本以为他会高高在上斥一句大胆,谁知竟没有。他这是打算将错就错么?她看不透他,忐忑惊惶,脸上滚烫,热得恍恍惚惚。一层薄汗浸湿了中衣,黏腻包裹着,全身心地难受起来。
他倒是很从容,密密地按压,手上不曾间断。她很紧张吧,可以感觉到十指接触到的肌肉绷得很紧,甚至簌簌打颤。他嘲弄地牵起唇角,轻声道:“怎么?我伺候得不好?”
他一开口,她顿时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终于不必再伪装,可以正大光明地惶恐了。她啊了一声,“官家?”要挣扎起来,却被他制止了。
他没有要停顿的打算,那捻柳腰在他手下,对扣起来,可以扣个大概。
“皇后太瘦了,应当多吃些。”他曼声说,拇指按在她的腰窝上,不轻不重地碾压,“是这里痛么?”
秾华在他掌中,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场面了。怎么会这样呢,和她原先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明明应当是她占据主动,他不情不愿地受她蛊惑。她可以抛一个暧昧的眼神,嗔上一句官家坏,然后干净利落全身而退的……可是现在她却像条蹦上岸的鱼,笔直落进了他的网兜里。
她面红耳赤,咬住唇不言声。他会虚张声势,自己不能被他吓退了,这样岂不涨他的威风?他能克服自己古怪的癖好,她就不能四平八稳受用么?且想且退,心说没什么,这样就很好。万事开头难,既然他不排斥,那么以后便会多很多机会。
把他当成春渥,当成阿茸,当成谁都可以。她长出一口气,绵绵道:“臣妾何德何能,不敢劳烦官家。”
他不说话,感觉手下那具身体变成了一泓春水,柔软丰沛得不近情理。他心头一顿,终于还是掣回手,站起身问:“皇后适才召见了崔直学?”
过去了么?她松了口气,撑身坐起来道是,“崔直学入宫好几日了,到底是我恩师,不闻不问太过不近情理了。”一面说,一面觑他背影,“官家觉得不妥么?官员出入禁内不好?”
“皇后别多心。”他说,“万事不避人,便没有什么可忌惮的。大钺向来开明,臣子暗地里爱慕皇后的也不少见。我的皇后艳冠群芳,有一两个拥趸,并不稀奇。”
他心里似乎认准了,崔竹筳年轻,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与她相差十来岁,还是有可能发展出一段朦胧的感情来的。
她却辩解,“官家误会了,我开蒙起便在崔先生门下读书,直到我爹爹过世,先生才请辞。崔先生无家无口,只有汴梁城中一门表亲。后来得知我和亲,追随到大钺,图个照应罢了。”她趿上丝鞋下地来,绕到他面前,笑吟吟问,“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我殿里?”
他别过脸,“皇后不是再三相邀么,既然如此,也不能日日叫你空等。可是来了,你却又问我为什么?”
他是骄傲的,骄傲到寻常说句话都像是施舍。宫里人都知道他不善言谈,能做到现在这样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只是说话的时候不愿意正视她,一副不屑兜搭她的模样。非要把视线调到半空中,好显得自己清高么?
不过看惯了他这种样子,也不放在心上。秾华依旧很热络,“那你先坐,我命人筹备起来。”转身往外去,走了两步又腾挪回来,半低着头,脸上红红的,低声问,“官家今晚留宿涌金殿么?”
她垂袖站着,灵蛇髻高盘,耳上翡翠坠子微漾,折射出的绿光铺陈了半边脆弱的颈项。他眯眼望着她,略一停顿道:“你不是想去艮岳么,我那里的事都办完了,即刻就可以动身。”
如果真的感情很深,逃出禁庭,去一处苑囿避世,一定是极美极圆满的。可惜人不对,心里总有种空荡荡的感觉,高兴不了,反觉重压。
她立在夕阳下,容华淡伫,眉眼安和。他没有等她回答,转身边走边道:“给你一炷香,我在东门等你,过时不候。”


第21章
殿里的人赶紧替她收拾起来,要小住,又不带过多的人随行,衣裳和首饰须得准备好。
阿茸替她绾发,金姑子在一旁捧香伺候,低声道:“圣人只带春妈妈一人,春妈妈又不会拳脚功夫,婢子有些担心。”
秾华从镜里看她,见她眉间有淡淡的忧愁,便笑道:“不要紧的,艮岳是皇家禁苑,里面有官家亲军把守,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她这么说,反倒引来金姑子古怪的注视。禁苑之中的确守卫森严,闲杂人等是不能构成什么威胁的。可她竟忘了么,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今上。她还在拿今上的禁军来宽慰她,莫非是人心有变么?
金姑子往前挪了一步,“圣人,这次官家只带圣人前往,圣人与官家有很多独处的时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阿茸闻言转头看金姑子,“金姑娘此言差矣,越是人少,对圣人越是不利。你可想过事后圣人如何脱身?你我跟随圣人入禁庭,圣人安则你我安。金姑娘莫要操之过急,到最后弄得一败涂地。”
她们是两种立场,阿茸事先得春渥叮嘱,对金姑子和佛哥都留了心。其实她和春渥的想法一样,觉得圣人眼下过得很好,就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可恼金姑子她们时时在圣人面前暗示,把圣人搅得心绪不宁。
金姑子并不理会她,只是灼灼望着秾华。秾华想了想颔首,“把那对龙凤镯拿来我戴上。”
镯子是从绥国带来的,对扣的接口上各有一个暗槽,龙镯装剧毒,略往茶水里撒上一点就能要人的命。凤镯的和缓些,接连下六次才能令人毙命。阿茸有些心惊,捏着梳篦叫了声圣人,“崔先生的话你忘了么?三思而后行。”
她笑了笑,“你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毒不死别人,可以用来自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