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接过茶喝了一口,复递还回去,顿了顿方道,“没什么要紧,想是昨儿歇得晚了,早晨起来头晕。”说完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直伏在床头的案几上咳得掏心挖肺一般。
锦书悚然上前替他拂背心,他大咳不止,半天方缓过劲来,渐渐止住了,歪在大迎枕上眼泪汪汪的喘。锦书又抽了帕子给他拭,忐忑道,“发作得这样厉害,奴才伺候万岁爷吃药吧。”
皇帝摇了摇头,“不必…”又咳了数声,道,“方才已经用过了。朕问你,你是陪着春荣一道来的,到了宫门上怎么不进来?”
殿内的苏合香从鼎内萦萦的升起来,随着空气的流动四下飘散开去。窗前养了一盆迎春花,那金腰儿花枝繁茂,细长的藤蔓从紫檀木的高台上垂下来,只抽了极少的几片叶子,却开满了金灿灿的花。她就立在那盆迎春花旁,面色如白玉一般,楚楚的看他一眼,复低下头去,呐呐道,“奴才是上内务府取牌子去的,并不是陪着荣姑姑到乾清宫来的。”
皇帝听了气结,别转脸去又是一阵大咳。她不由紧走两步上前轻轻替他捶背,只觉他身上发烫得厉害,热度透过衣裳直传到她手上去,这才发现皇帝只穿着一件石青色的花绸单袍,便暗自腹诽御前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这样大冷的天,就是穿夹袍都嫌不够,他还病着,倒由得他贪凉。遂回身取了件玄狐皮端罩来,福了福道,“万岁爷,奴才给您添件衣裳吧,还是仔细圣躬,这会子正热着,吃了药再晤出一身汗来就好了。”
皇帝原本最讨厌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嫌累赘不自在,可听她一说也没了脾气,顺顺当当就把端罩套上了,由她扶着半卧半躺下。隐约闻见她袖笼中飘出的似有若无的香气,暂时忘了全身焦灼的疼痛,心思也平复下来,半阖着眼问,“昨天咱们出去的事没叫太皇太后知道吧?”
锦书应个是,“亏得李谙达给我找着了猫,否则真是瞒不过去。”
皇帝哦了声,“没出事就好,我原当要有一番动静的。”
锦书替他掖好被角,见他颊上泛红,心里琢磨他一定病得不轻,便肃了肃道,“万岁爷,您睡会子吧!”
皇帝的目光落到条案上,那里码着厚厚的一摞折子,今天的叫起虽免了,折子照旧递上来。那些个公文从四面八方汇总过来,都是大事,都巴巴等着皇帝御览圣裁的,今天撂下了,明天就有更多。他不能像慕容高巩那样让后妃抓阄定夺,他得一个字一句话的看进脑子里去,反复的斟酌思量。都说让他保重圣躬,可身子疲累事小,国家大事耽搁不得。
皇帝抬手示意,自己挪了炕桌过来。锦书知道劝也不中用,只好把奏章一股脑的搬到他面前,低声道,“万岁爷勤政是天下人之福,只是也要保重身子才好。”
皇帝手上一顿,也不应,只抬眼看她。她心头一跳,忙跪下去磕头,“奴才多嘴,请主子责罚。”
皇帝拿了本折子在手里,淡淡道,“你起来,朕没怪你。”复问,“昨晚又轮着你侍寝?”
锦书道是,低眉顺眼的往砚台里量水,取了朱砂墨块缓缓的研磨。
皇帝往垫子上靠去,暗想难怪看着憔悴,昨儿忙得够呛,侍寝也不得安睡,正想叫她回去歇着,外面李玉贵老远的喊,“奴才给皇后主子和各位小主请安啦。”
锦书慌了神,要是叫皇后知道她在这儿,回头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恐怕要罚她到北五所当秽差去。
转眼看皇帝,他倒笃定,只顾歪着看折子。锦书顿下手上的动作,凝神听外面的动静,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玉贵道,“主子且留步,万岁爷有吩咐,不叫人进去打搅,这会子怕是歇下了。请主子稍侯,奴才瞧瞧去,倘或没睡,奴才再来回主子。”
皇后有些不悦,“怎么我每回来万岁爷都歇了?总管,你不会是在糊弄我吧?”
李玉贵忙打起了哈哈,“主子恕罪,奴才就是长了十个胆也不敢瞒骗皇后主子!奴才是万岁爷身边的一条狗,万岁爷说什么,奴才就照着做,还请主子见谅。”
皇后哼了一声,“好,本宫在这里等着,请总管速去速回。”
锦书吓得大气不敢出,抓着墨块的手簌簌的颤,满脸的惊恐畏惧。
皇帝抬起眼打量她,她站在炕桌前愣神,动也不动,只闻轻轻浅浅的呼吸,如丝一样把他的心密密捆缚起来。皇帝眼角微扬,抿唇笑了笑,“别怕,朕的寝宫,没有朕的允许,连皇后也不得擅闯。”
一会儿李玉贵到了床前,打千道,“万岁爷,皇后领着几位小主来瞧您呢,给奴才挡在外头了,依这主子的意思,宣是不宣?”
皇帝道,“人多聒噪,叫她们回去。”
李玉贵瞥瞥锦书嗻了声,却行退到殿外,对皇后道,“回主子的话,万岁爷圣躬不豫图清净,说难得皇后和诸位小主有这份心,万岁爷心里都知道,只是今儿精神头不济,就不见了,请主子和各位小主回去歇着。”
多贵人的嗓音传来,“万岁爷到底在不在里头,总管可别蒙咱们啊。”语调之中大有怀疑的意思。
皇帝脸上浮起厌恶的神色,捂着嘴又闷声咳喘。门外大概是听见了,也确定了皇帝在寝宫里,再没有由头闹了,便纷纷隔着菱花格扇门道,“请万岁爷保重龙体,臣妾们等您大安了再来瞧您。”
嘈嘈杂杂一阵花盆底磕在金砖上的咔咔声,来请安的人像潮水般的退去了。
天色比先前亮堂了很多,雾气渐次散了,晨曦穿过薄雾照在坤宁宫的单檐歇山顶上,皇后放开左右宫女搀扶的手,笔直的立在正殿的月台前。晨光打在石青的八团喜相逢缎褂上,折射出乌沉沉的光晕。
她凝眉眺望,乾清宫离得那样近,日又新的后窗户就在眼前,她却被挡在一道金丝藤红漆竹帘外进不去。心下是说不出的愁滋味,近来皇帝和她愈发的生份,平日虽说不上多热络,可好歹还算贴心。现如今见了面脸上仍旧笑着,神态语调却难掩的疏离,到现在竟将她拒之门外…她莫名的恐惧,愁肠百结的预感,似乎要出什么娄子了。
一众妃嫔见皇后面露愁容,自然各怀心思,个个缄口不语。
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叫初寒,在坤宁宫呆了六年,是皇后的心腹。主子有晃神的时候,她要替她周全到,眼看着皇后要失仪,便上前一福道,“主子,万岁爷那里有太医们照顾,必然保万岁龙体安康,请主子放宽心。清早的寒气重,还是回暖阁里去方好,诸位小主们还等您的示下呢。”
皇后回过味来,看身后的淑妃、懋嫔、还有多贵人皆恭肃而立,忙笑道,“瞧瞧我,真是失礼了,叫三位妹妹在外头受冻,连口茶都不给喝,回头该怨我了。”
三人都说不敢,跟着皇后往配殿里的东暖阁去,等落了座,懋嫔才道,“万岁爷这会子不知怎么样呢,又不肯见人,怪道皇后娘娘要忧心。”
多贵人道,“可不!好不好的让咱们见一见,也好叫咱们安心不是!”
皇后伸出戴着镂金护甲的右手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沫子道,“万岁爷喜静,咱们人多,吵得他不得安生。他既然不肯见,那一个人养着也好。”
淑妃笑道,“今儿是来得凑巧,乾东的人怪齐全的。可说句大不敬的话,万岁爷这事办得,不好!嫌着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皇后娘娘都不让进?以往有什么总是打发了我们把娘娘留下的,是不是?”
别看淑妃平时闷声不响的,要紧的时候会把人往死路上逼。皇后讪讪的,搁下了杯子道,“这话说岔了,万岁爷是大家的万岁爷,我什么时候也没独占啊!我如今人老珠黄,不受待见也是有的,不像各位妹妹,风华正茂,各个鲜花似的,往后圣眷且隆着呢。”
众人一听皇后自嘲的话,皆唬得一凛。淑妃赶紧赔笑道,“瞧娘娘说的,年轻值什么,过几年都一样。您可不同,您和万岁爷是少年夫妻,风雨里一起过来的,咱们再投两回胎也不能够和您比。”
皇后还是冷着脸,懋嫔岔开话题道,“近来万岁爷总是‘叫去’,也不知是怎么了。旁的倒没什么,只怕是身上不好,硬撑着不说。”
皇后的嘴角扬起一个寡淡的弧度,“万岁爷忙,那样多的国事要处理,精力总归有限,咱们多体谅他吧!”
既然皇后都没牢骚,下头位份低到尘埃里去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忙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屏息敛神诺诺称是。
初寒托着雕花漆盘来,到皇后面前一蹲,“主子,该用药了。”
皇后漫不经心道,“过会子再用吧。”
那三个也是识趣的,都上了药了,摆明了是在轰人,正好坐在这里也活熬出油来,便顺着台阶往下溜,唱个万福道,“咱们叨扰了皇后娘娘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娘娘快歇着吧,奴才们告退了。”
“也好,你们出来有时候了。”皇后颔首,“我就不送了,都去吧。”?
第五十一章 晴丝绪乱
皇后坐在南窗户下,拿起绷架子绣那方兰草的帕子。引了线,针尖在头皮上篦两下,正待要落针,心里又繁杂不安,来来回回比划了好几次,最后只得作罢了。
初寒在一旁看着,几番犹豫才道,“主子既静不下心来就别绣了,没的伤着自己。”
皇后撂了手,半倚着炕桌长叹一声,失神看着窗外。天气很好,满目跳跃的金,她的眼里却是压抑的死寂,喃喃念道,“要坏事。”
初寒心头一颤,皇后母仪天下,向来是谨言慎行稳如泰山的,从没见过她怔忡失措的样子,莫非是为给李玉贵拦在外头的事不痛快么?她惶惶不安的问,“主子这是怎么了?万岁爷不过是偶染风寒,太医诊治了就会好的。”说完猛然想起那桩事,顿时便明白过来。
真真是棘手到家的一团乱麻,儿子五迷六道的陷在里面,还没来得及料理,老子又牵扯进去。这慕容锦书到底有什么能耐,叫那父子俩念念不忘的挂在心上呢?
这是皇家的家务事,又关系到体面,她做奴才的不方便说什么,只开解道,“主子先别急,事情还没闹明白,万一不是咱们猜的那样,岂不白操了那些心?”
皇后摇头,“这事九成九的没错,初一天地人大宴散了,他上这儿来就失魂落魄的,我那时只当他政务上遇着不如意了,并没有往深了想,如今回过头去琢磨,果然是大大的不一般!你进宫这些年,何尝见过他那样?他是个兜水不漏的精明人,针鼻大点儿的事都记在心上,结果那天布菜出了岔子,后来又有个‘二人抬’,到昨儿下半晌无缘无故丢了半天…依着我,料想是有些眉目了。”
初寒道,“这事儿光猜也不成,要不我打发人往午门上问去,看万岁爷昨天下午出没出宫。”
皇后斟酌道,“各门上的禁军统领都是皇帝的亲信,当初跟着他打江山的,只要他一声令下,掉脑袋的事都肯干的主儿,能让你轻易打听到他的行踪吗?况且他未必走午门这条道,十有八九是从神武门出去的…回头你上顺贞门去一趟,和门子上的太监打听,那起子下等奴才,给两个子儿连祖宗都能卖,有什么是问不出来的?”
初寒应个是,“要是万岁爷真带锦书出宫去了,娘娘打算怎么办?”
皇后还真给问住了。怎么办?是啊,怎么办…皇帝眼下正在兴头上,贸贸然动了他的玩意儿,他一恼,伤了夫妻情分不是因小失大吗?要动手也不能是自己,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倘或有个闪失,皇帝恨她,太子怨她,到时候闹个里外不是人,那活着还有什么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