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焦躁不安,值上又走不脱,倘或能赶在皇帝训诫之前知会他,也好让他有个提防…
正胡乱盘算着,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来,道声“锦姑娘新禧”,把她吓了老大一跳。抚胸回头看,是个半大不大的小太监,满脸堆笑的把眼睛挤成了一道缝,她一时想不起来了,犹豫着问,“您是交泰殿的?”
小太监道,“锦大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景仁宫太子爷跟前的容升啊。”
锦书似乎有了点印象,以前也没太留意,一时半会儿的想不真切,只草草应了声,又问道“您这是当什么差来了?”
容升往西上屋探了探头,“我们爷打发我来给老祖宗告假。先头原说要来的,只是万岁爷那儿招了几位军机上的重臣说北方战事,已经耽搁了一个时辰,这会子且完不了,所以差了我来回话儿,没的叫老祖宗和皇太后、皇后好等。”
锦书思忖了道,“那今儿还来吗?”
容升摇了摇头,“不来了。其实咱们爷自有他的算计呢!我才刚进去给老祖宗磕头,好家伙,屋子里并排坐着四位,那阵仗,过堂似的!怪道太子爷想方设法的躲,万岁爷叫过坤宁宫来都磨蹭着不愿来。”
锦书心里繁杂,只问,“太子爷这会子在万岁爷跟前?”
“可不,父子君臣的在议国家大事呢!”容升道。
既然在议政,也不能让人带话进去。锦书略失了失神,才问,“体和殿里赐宴没有?”
容升答道,“都这时辰了,一早就赐过了。姑娘可是有什么事?”顿了顿笑道,“可是有梯己话要和太子爷说?”
外面雾霭渐沉,站在明间门口往东首看,面阔连廊上的重檐庑殿顶都茫茫看不清楚了,唯有滴水下的几十盏宫灯隐在浓雾之后,发出晕黄朦胧的光。
锦书掐着手指头算,按着惯例,这时辰早到了该歇的时候,看这样子离散宴也不远了,倘或皇帝打发了臣工们把太子留下训斥,那就是带了话去也晚了。她摇了摇头,“没什么事,明儿我下了差使到上书房瞧他去。”
“是喽!您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消息,太子爷还不得高兴坏了啊!我回头就个和他说去,保管他做梦都要乐醒了!”容升松快地打个千儿,“您忙着,我得回去了,擎等着散了,我好伺候咱们爷回宫去。”
锦书道好,才看着他出回廊往曾瑞门去,后面又有太监来回话,问,“姑姑,太皇太后给各家的赏赐都派下来了,东西是随大人们出午门,还是跟女眷们的车从神武门走?”
锦书大皱其眉,“这话怎么说的!自然是随女眷出神武门,午门是朝臣上朝走的道,正月里百无禁忌了不成!这差办砸了咱们后脖子都得离缝,还是费些事,让内务府打发人往顺贞门上运吧。”
小太监嗻了声,乐颠颠的撒腿就跑出去。暗盘算着,随女眷好啊,不像那些大老爷们儿,女眷们醒事儿,酬谢放赏钱一样不少,这趟差事下来又是个盆满钵满。
西上屋觐见的女孩儿们却行退了出来,脸上表情各不相同。锦书这才得了闲打量上一眼,果真个个长得标致,不知太子妃的位置定了谁来坐,只看见其中一位神采飞扬,眉梢眼角都藏着喜兴,想是胜券在握了吧!锦书着紧又细看上两眼,那女孩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身上穿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腰上结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看那打扮该当是位县主。
模样儿怪齐全的,就是脸上有股子高高在上的劲头,和上回见的贤妃有些相似,正琢磨是不是贤妃的贵戚呢,身后的苓子哎了一声。
锦书回身笑道,“师傅这是下值了?”
苓子把手绢往钮子上系,边道,“老祖宗那儿快散了,叫外头备舆呢!今晚我也回不了榻榻,排着我上夜,看更衣室门口,你有事就吩咐我吧,我今儿给您当下手啦。”
锦书知道她打趣呢,忙道不敢不敢。苓子嘿嘿的笑,冲那个站在东下屋门前和丫头说话的女孩努嘴,“那位前途不可限量,瞧着十有八九能成事儿。”
“谁啊?”锦书顺着看过去,就是前头她注目的那一位,便道,“长得怪好的,皇后脸。”
苓子噗的一声,忙捂了嘴,低声道,“什么皇后脸!长得倭瓜似的!她就是端郡王家的县主,闺名叫瑶妗,是通嫔的侄女。听太皇太后的话茬子是中意那位的,你是没在里头,没见通嫔那得意样儿,比生了皇子还高兴。要我说高兴什么呀,就图往后太子登基,她侄女做了皇后好抬举着她?再怎么还是住寡妇院的,除非能像容太妃那样生个孝顺儿子,将来等儿子成了器,接出宫去在王府里供养着。”
她们窃窃私语,那边的女孩往这儿一瞥,锦书立刻有点心虚,拉了拉苓子的袖子道,“你作死么?什么寡妇!咱们也别背后议人长短了,回头叫人听见多不好!你横竖是要出去了,我可怎么办,还得接着当差呢!有个闪失哪里不周全的,迟早得被人坑死。”
苓子听了连连点头,“老背诲了,说顺了就忘了这茬。也是,还是悠着点好。不过要我说,你是没这份心思,要是当真计较起来,未必就输了她。”
锦书打了个突,捶她一下道,“快别瞎说了,张罗斗篷去吧。我才刚叫人回去取了那件暗花绸貂皮褂来,等太皇太后临出门你伺候她穿上。夜里凉,还起了雾,万一冻着了大家遭罪。”
苓子听了她的话,忙抬手招了招廊子下的小宫女,“把你们姑姑才拿的里外发烧大褂子取来,在门前候着,过会子要用的。”
锦书只觉好笑,这人真是个裤裆里插令箭的,但凡有什么就会指使人,好在人不坏,要不做她徒弟还不得累脱一层皮去!
宫门上的太监到金迎福跟前回事儿,外面的雾愈发的浓厚,西一长街上有一慢两快的梆子声传来,已然到了三更了。锦书上前给金太监蹲了蹲,“金谙达,咱们慈宁宫的肩舆到了吧?”
金迎福是看着她处理事物的,见她办事爽脆周到,对她也多份敬重。心想到底是皇家的血脉,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因着听闻些有的没的,料想她将来指不定能有大出息。又瞧着崔总管的面子,平日拿鼻子眼儿看人的金管事说话也谦和了,笑着道,“可不,才到的。今儿难为姑娘了,替着崔当了这半天的值,来往的事又多,真怕累着你。”
锦书抿嘴笑,“谙达客气,奴才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办事儿欠妥,亏得谙达提点我,好些要紧关口才不至于犯错,谢谢谙达了。”
这是客气话,说得也不尽然是真的,不过金迎福很是受用。太皇太后身边侍寝的特特等,说话这样谦恭的极难得,自己是长了大脸子了,遂压低了嗓子道,“我常说崔上了年纪,苦熬了这么多年,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就缺个知冷热的贴心孩子!要依着我,你们俩都是苦人,赶明儿我来搭个线,你认他做干爸爸吧,在宫里也好有个依仗。”
锦书为难道,“我知道谙达是为我,可我眼下这处境…怕连累了崔总管。”
金迎福道,“真是傻孩子!暗里认,谁能知道?这不光为你,也是为崔好。他虽做着总管,外边也没安个家,手下徒弟多,却没个带脑子的。你认了他,他有个病痛的你吩咐他徒弟干,他记着你的好,自然处处拂照你,你也滋润点不是?”
锦书一时忙乱,也分不清他这么安排到底是图什么,自己这身份也带不出好处来给崔贵祥,便茫然站着,也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金迎福见她不吱声,就当她答应了,喜滋滋的说,“您擎好吧,这事儿我来办,往后您还得谢我呢!”
第四十六章 带风伴雨
皇帝说,“诸位臣工跪安吧,朕也乏了。”
文武大臣们恭恭敬敬起身作满揖,道,“万岁保重圣躬,臣等告退。”
太子心里有事,还记挂着坤宁宫布的局最后怎么收场的,刚要随着众人退出殿去,坐在虎纹锦坐褥上的皇帝发话了,“太子暂且留下。”
太子只得垂手应个“嗻”,规规矩矩站在皇帝坐榻下首听示下。
殿里金龙绕足的灯台上,燃着十八根儿臂粗细的巨烛,芒然璀璨的火光照得一室通明。皇帝倚着银红洒花椅搭,一手支着额头,一手屈起指关节嗒嗒扣响紫檀木的扶手,脸上的神色冷峻到骨子里去,不说话,只拧着眉头森森然看着太子。
太子许久没见过父亲这样不快的表情了,回想了下刚才君臣议过的话题,不论是北方战事也好,云贵响马也好,什么都难不倒英明神武的承德帝,皇帝一扬眉,不屑道,“朕一统天下,教化万方,不信制服不了这些个不成气候的匪寇。”,于是任命了抚远大将军,从朝廷拨调兵马往斡难河镇压,势必把这群牛皮糖一般的鞑靼人一举剿灭。云贵那边也下旨,责令云贵总督往骁骑营借兵平寇,所有事都不需多议,皇帝处理这些向来是游刃有余的,并不造成任何困扰,眼下不知到底哪里惹得他不痛快了。
太子提心吊胆,偷眼觑皇帝的脸色,踌躇半晌才鼓起了勇气,“皇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子不才,儿子想为皇父分忧。”
皇帝闭眼深叹了口。分什么忧?这忧愁都是你惹出来的!事实是这样,却难以启齿,怎么说出口?说后/宫佳丽都是朕一个人的,她也是朕的,你别动她的脑筋?不不,万万说不得!太子是他的第一子,十四岁上得的儿子,未登基前一有空闲就把他当玩意儿似的玩,虽说他如今御极,太子也长大成人,父子再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可那份拳拳爱子之心绝不比天下任何一位父亲少,若为个女人翻了脸,岂不应了那句情场无父子?
皇帝的眉蹙得愈发紧,袖子里的怀表指针每走一下都像敲在他心上一样。他收拢了五指,抬眼看太子,他脸上有怯意,那双肖似他的眼睛里含着疑惑和探究,见他不应也不敢多言,只拘谨的立着。皇帝无奈地压了压手,“你坐吧。”
太子直觉绷着的弦一松,暗暗长出一口气,躬身应个是,退坐到花梨木帽椅上,毕恭毕敬的挺直身子坐好,小心的问,“皇父可是为丰台大营的事恼火?请皇父放心,儿子今早已命左良往丰台去了,把军中事务一应接管下来,原来的右翼长陈之信罢了职,押入牢内听训,等掌印大臣从通州回来再行发落。另外,儿子以为丰台大营并通州大营、西山键锐营是咱们大英的京畿命脉,京里虽有步兵统领衙门,但人数总归有限,一旦有了什么,入京勤王还是要靠那三个营。眼下四海升平,兵将操练多有松懈,儿子已传令,各营即日起演习兵马一月,以震我大英禁军雄风。”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只点头道,“你这差办得好,朕心甚慰。”
太子又没了主意,他素来知道皇父心思比海还深,单靠揣测怕是不中用的,又想起一桩闲事来,便道,“皇父,老肃亲王后儿出殡,皇父要不要去上个筵?”
皇帝诧异道,“什么时候薨的?怎么没报宗人府,也没让内务府具本上奏?”
老肃亲王是老辈子里的堂叔,和高皇帝是平辈的,当初高皇帝晏驾,他那时正攻到良乡,家里的丧事都是靠老肃亲王和几个叔辈的宗亲料理的,如今薨了,论理他怎么都是要前往吊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