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老僧入定,她小时候最爱听太监甩响鞭,父亲常带她上朝,卯正时分步辇抬过宫墙夹道,祭祀太监映着晨曦在天街中央奋力挥鞭,啪的一声,响亮悠远,她扭动着身子趴在御辇的扶手上探头看,小太监得意非常,抽得就愈发用力。后来父亲没了,她变得害怕听见这种声音,每一声都像抽打在她心上一样,她要费了极大的力,才能保持住不至于失仪,再三再四的告诫自己,现下不一样了,不论怎么样都不能叫人瞧出端倪来才好。
大年初一皇帝皇后侍膳,分别在桌子两边站着,一个执壶,一个把盏,皇帝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斟了酒,恭贺道,“皇祖母新禧,母后新禧!澜舟和媳妇尽孝伺候,请二老满饮此杯。”
这是家宴,所以皇帝不称朕,而是自乎其名以表谦恭,皇帝躬身,皇后下跪叩拜,太皇太后让免礼,照例和皇太后各备了红包给帝后,笑道,“好孩子,唯愿天下风调雨顺,皇帝勤政爱民,就是咱们的福泽了。”
皇帝道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分口将酒喝尽,该轮着布菜了,膳桌上摆着三类菜,一是应节的吉祥菜,第二类是各地的贡菜,第三类是例菜,皇帝先布吉祥菜,布一道,皇后念一道菜名,像念喜歌一样,配合得刚刚好。
用膳期间鞭炮声不许断,鞭子声也不许断,锦书木木站着,听那嘈嘈切切之声不绝于耳,膳桌上的人吃得慢条斯理,膳桌旁的人忙忙碌碌,她下意识打量皇太后,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脸上含着笑,神情似乎很满足,于理说,她这一生也享尽清福了,原先只是个南苑王的一个侍妾,亏得肚子争气生了个好儿子,如今飞上了枝头,皇帝很孝顺,自己富贵已极,也没什么可求的了,不过每日诵经参禅,养鸟养狗的打发时光,倒和她之前想的很不一样,她原以为这位太后得了势必有一番动作,谁知什么也没有,宫中岁月静好,她也不问事,沉默得没有这个人似的。
锦书自顾自走神,忽察觉有人在看她,直觉一瞥,竟和皇帝视线碰个正着,怔愣之下,见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如宝般熠熠生辉,心头怦然一跳,忙低下头去,耳根刹那间红了大片,直绵延到颈子里。
皇帝状似不经意的又望她一眼,轻攒起了眉头,略迟疑了下,伸手给太皇太后布菜,才从一盘贡菜里舀了勺鹿脯出来,太皇太后身后四个太监里为首的那个高喊一句“撤”,嗓音宏亮,响彻殿内外,皇帝手里拿着勺子一愣,太皇太后的乌木镶银筷子停住了,皇后低眉敛目垂手而站,负责传菜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吓得直哆嗦,上下牙几乎磕得咔咔响,赶紧把菜往下撤。
皇帝知道自己出了错,同一盘菜里舀了第三勺,不禁看太皇太后脸色,太皇太后抬头道,“皇帝这是怎么了?可是朝里有什么事,怎么心不在焉的?”
皇帝只得躬了身道,“是孙儿疏忽,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颇宽厚,掖了嘴道,“罢了,我知道皇帝政务繁忙,平日也要保重圣躬,既罢三天朝,这两日就好生将养,这一年来不得歇,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太后别过脸对皇后道,“你也别整日图清静,你们万岁爷的起居虽说有御前的人张罗,到底有顾念不到的地方,你还是多费心吧!”
皇后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只顾诺诺称是。
皇帝不言语,平了平心绪,复又低头布菜,这回加着小心,到大宴结束再未出岔子,待最后一道冻饺子用过之后晚宴才算完了,太皇太后吩咐拣几样好菜赏给四个家法太监,剩下的让崔贵祥按品级分一分,众人连同门外到寿膳房的五百个太监跪下磕头,齐声道,“谢老佛爷赏!”
锦书和苓子忙搀太皇太后离席,人一桌上的菜碟很快撤了下去,按原样又置一桌上来,这回轮到太子给帝后侍膳了。太子早就候在配殿里,听得一声“膳齐”便上殿来给每位长辈请安,见了锦书也不动声色,深深看她一眼,然后中规中矩的斟酒布菜,间或偷着瞥她,锦书垂眼回避,要是胆敢和他对视,说不定扣上个意图惑乱储君的罪名,过了今晚就直接拉出去砍头了。
这场大宴果然冗长而沉闷,到交子时方结束。站得时候太长一动不能动,整条腿都僵硬了。送太皇太后上了肩舆,锦书和苓子就落在队伍后头,走一步,脚后跟拖上半步,挪了二十来步,远远听见身后有击掌声,想是皇帝起驾了,两人忙打起精神跟上步辇。一溜宫灯在寂寂无声的宫墙夹道里蜿蜒前行,唯有随侍太监们的薄底靴蹋在地上的轻快脚步声。
慈宁宫上夜的人早就已经当值了,苓子伺候太皇太后吸了一锅烟,便交了差使要和锦书回下处去了,两人走到台阶下时迎面碰上了崔总管。崔贵祥到底六十来岁的人了,背向前弯曲着,因熬了夜,走路也有些蹒跚。他冲她们俩使了个眼色,苓子拉着锦书到了福鹿旁边,崔总管拿了两个小包袱给她们,“今天我分赏菜,这是你们俩的份例,太皇太后赏的,叫你们也分享点福。”
两个人忙谢了恩,崔贵祥看着锦书,叹了口气道,“锦姑娘近来一切都要小心些,今儿皇上让你伺候了?怕不是个好兆头…我年纪大了,经的事也多,看人看事一看一个准,你自己多留意吧!”
锦书没太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才想问,他已经拢着双手往正殿里去了。
锦书和苓子面面相觑,四面八方冷风袭来,苓子瑟缩了一下,拉拉她的衣袖道,“先回去吧,真冷。”两人回到下处,苓子洗漱完了躺在炕上,锦书拔了头上的簪子拨了拨油灯里的灯芯,转身开了自己的箱子,把太子给她的那只镯子收了起来,走到炕前慢吞吞解了大背心上的蝴蝶扣,见苓子还在拿着菱花镜子不停的照,便笑道,“够漂亮的了,还照什么?”
苓子支起身子把镜子放到炕头上,一面撸了刘海丧气道,“你帮我瞧瞧,听人说额头高的福气好,我的鬓角不清楚,将来也是个没福的。”
这个说法她也听过,看苓子发际线上的确很杂乱,乌沉沉的一片,又不好顺着她的话说,怕伤了她的心,便道,“只有你还信这个,命好不好哪里看得出来?得过着日子才知道。你就快放出去了,又许了个好人家,我看福气就不赖,好些人出宫年纪大了,嫁人难,最后不是草草成亲,就是孤独终老,比起她们来,你还有什么不足的!”
苓子开始伤春悲秋,仰面躺下了道,“谁知道将来怎么样,男人好,日子就过得,要是男人不好,一个接一个的往家讨小老婆,那我可怎么办!”
锦书脱了衣裳上炕,笑道,“你想得真长远,不过鬓角乱就引出这么一大堆来,我还听说耳大有福气呢,你的这对耳朵可是福耳朵,将来出阁自然有人给你开脸,鬓角是要修的,耳朵长得好,那才是真福气。”
苓子经她一开解,想想很有几分道理,也不再纠结在这上头了,回忆起崔贵祥的话,悻悻道,“崔谙达那话是什么意思?也不说全了,叫人心里没底。”
锦书看着屋顶上青黑的瓦楞,只觉铺天盖地的暗,豆大的灯火什么都照不见,耳边唯有呜咽的风声。
苓子道,“今儿在体和殿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万岁爷怎么让你侍奉茶水呢,你没看见李总管的脸都绿了,八成是唬得不轻。万岁爷在配殿里可为难你?我那时候还真怕你回不来了呢!”
说起皇帝,果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按理说他知道她的身份,更该远着她才好,怎么反倒叫她伺候?不怕她在茶水里做个手脚毒死他么?崔总管的提点她也细琢磨了一下,不管皇帝是什么用意,体和殿里当值的人多,这事定然会传到太皇太后耳中,自己糊涂,她们的脑子里却另有算盘,要是有什么考量,明天处置就下来了,等着吧,反正自己这会儿是砧板上的肉,要杀要剐他们说了算。
苓子哎了声,又道,“万岁爷不会是瞧上你了吧?”
锦书吓得心跳差点儿停摆,“你混说什么!他不杀我我都要谢天谢地了,瞧上我?那可比杀我更可怕。”
苓子嗤地一笑,“你还当我没看见呢,万岁爷侍膳怎么出了岔子?你俩眉目传情来着,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锦书三魂震飞了两魂半,扑上去捂住了她的嘴道,“姑奶奶,你是嫌我命太长吗?哪里有什么眉目传情?我是谁,你最知道,我就是再没骨气,也不会对宇文家的人有什么念头。”
“那太子呢?”苓子深深叹息,“其实后/宫里的女人,只要万岁爷瞧得上,哪个不是随手捻来?你既然在宫里,就得有这准备,哪天皇上让敬事房打发人来背你,你就乖乖的去吧,什么也别想,你在宫里一天就一天是皇帝的女人,谁让已经改朝换代了呢!”
锦书听了恹恹的,只道,“我真羡慕你,还能放出去…不说了,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苓子翻个身不再说话,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停,已然睡熟了。
锦书在黑暗中茫然睁着眼,心里明白眼下的处境,他们暂且留着她,不过是因为她还有用,宇文澜舟那样心机深沉的一个人,不把慕容氏斩草除根总会觉得江山坐不安稳,他的眼神里满是算计,也只有苓子才会理解成什么眉目传情。
罢了罢了,莫去想他。
她探前身子,“噗”地一声吹灭了油灯,外面的风声愈加凄冷,吹在窗棂子上飒飒作响,勉强阖了眼,混混沌沌便睡去了。

  第二十一章 陡顿忧戚
操练了无数遍,锦书把敬烟的差事接了下来。
太皇太后用过早膳,苓子带着她上前请安,锦书跪下磕了头,“老祖宗,奴才今儿替下师傅伺候您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那就试试吧,苓子看着。”
苓子道嗻,退到一旁侍立,锦书在距离太皇太后座前两方砖的地方站住,转过身把烟装好,拿蒲绒引了火眉子,右手托着烟袋,把烟嘴送到太皇太后嘴边,左手把火眉子一晃动,用手拢着明火点烟,动作稳健,姿势流畅,太皇太后吸了一管烟,颇赞许的颔首,“苓子是名师,名师出高徒,这个徒弟你算是带出来了。”
苓子和入画相视一笑,肃了肃道,“这是奴才的本份,调教个利索人来服侍老祖宗,方对得起老祖宗对奴才的垂爱。”
太皇太后脸上淡淡的,复又吸了一锅才叫锦书退下,锦书掐灭了纸眉子,手指头烫得辣辣的疼,只能咬牙忍着,退到外间把东西收拾进火镰包,这时崔总管来问,“老佛爷那儿敬献过了?”
锦书应是,崔贵祥嗯了声,打软帘进了里间,跪了安道,“启禀老佛爷,太医院的苏拉来送平安帖子了。”
太皇太后合眼歪在大迎枕上,塔嬷嬷使了个眼色,崔贵祥会意,正要出去打发人,太皇太后突然又睁开眼道,“这些太医都是吃闲饭的,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他们医术高,只一个问就能开方子。去把那苏拉叫进来,我有话要问。”
屋里的人俱一惊,塔嬷嬷道,“老佛爷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贴?一个跑腿的苏拉能知道什么,奴才这就去传太医来请脉。”
太皇太后道,“不必传太医,问苏拉也是一样的。”
崔贵祥知道太皇太后定不是身上不妥,大抵是要问旁的,便悄声退出去领人了。
暖阁里的帘子打起了半幅,锦书在外头也能看见里头的情形。寿药房的苏拉虽不是太监,却是不上台面的杂役,从没被召见过,进来打个千儿,战战兢兢的垂手应讯。
太皇太后问,“年三十那天,万岁爷可是又到寿药房里去了?”
那苏拉不敢隐瞒,打着颤道,“回老祖宗的话,奴才那日不当值,并不知道寿药房里的事,只是后来零星听大人们说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