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胡乱挥了挥手,冯禄会意,半蹲着身子对两个孩子道,“六爷七爷,奴才伺候您二位上景仁宫去。”
六皇子抬腿跨出偏殿去,一面喊道,“赵永,拿我的蓑衣来。”
锦书送到门外,看着几个小太监给他们俩披上斗篷,外面罩上蓑衣,暖帽上戴上卸了顶的斗笠,又在他们上方打起了伞,收拾停当了,方才前呼后拥的往宫门上去了。
太子这才呼了口气,“可算把这两个太岁打发了,吵得我脑仁儿疼!”锦书肃了肃道,“太子爷读书吧,奴才要去瞧瞧有没有差要当,这会儿皇后和两位小主在,苓子又会亲去了,万一春荣有什么活要吩咐,怕找不着人。”
太子恹恹的,踱到书案前坐下才道,“我这里就不用伺候吗?春荣知道你在这儿当差,不会派你什么差事的。”
锦书乜着眼睛看他,“你才刚还说要小心的,一转脚就忘了?你不找别人偏要我伺候,上回的事闹得人人都知道了,谁不是心里明镜似的?你还留我,叫我更难做人!我原就和她们不同,上头是紧盯着我的,和你在一起,时候呆长了可了不得。”
太子思忖了下,又不是见不着了,也没必要急在这一时,她的态度有松动,再见时必不会再抵触了,让她去了也免得她为难,遂道,“那你过会儿得了闲到我这里来一趟,把生肌膏拿去。”
锦书曲曲腿道是,退行至外间,背过身去把腕上的镯子掳了下来放好,再出偏殿大门,迎头正遇上了春荣。
春荣笑道,“太子爷跟前的差当完了?”
她的声调微扬着,又猝狭的眨了眨眼睛,锦书没来由的一阵脸红,忙接过她手里的漆盒,干干的笑了笑,“姑姑可别拿我打趣儿,这盒子送到哪里去?”
春荣往西偏殿里努努嘴,低声道,“陈贤妃来给老祖宗报喜,说今儿一早起来反酸水,叫太医请过脉了,是喜脉,老祖宗高兴,大年初一就得个好彩头,让到暗间里请了菩萨压着的平安符来,要赏陈贤妃的。”
锦书哦了声,心想这后/宫真是喜事不断,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来,算上通嫔,年头上就知道要添两个,后面或者还有,这皇帝,咳咳…真是龙马精神!
春荣道,“别顾着发愣了,你替我送进去吧,我还要上储秀宫去一趟。”锦书一想到要见皇后便有些发怵,支吾了一下,怯怯看着春荣,那双眼睛又大又圆,水汪汪的,就像太皇太后养的那只大白猫,春荣憋不住,咭地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道,“你就那点儿胆子?太皇太后和皇上都见过了,还怕见后妃?你仔细些,她们抓不着你错处,不能把你怎么样,再说在慈宁宫当差,日后少不得要照面,难道一直躲着不成!”
锦书想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儿过节,大家图个喜兴,大概也不会故意难为她,总要看太皇太后的脸,要露面,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机了,想明白了便将漆盒托到胸前,对春荣道,“你忙去吧,我这就进去了。”
春荣道好,往宫门前去,边走边回头看她,见她迈上了台阶,挺直了脊背,脚下没有虚晃,舍身就义似的,直愣愣的就进了西偏殿。
暖阁里太皇太后正和几位主子拉家常,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萦绕鼻尖,锦书托着漆盒到太皇太后跟前,叫声老祖宗,“奴才把平安符请来了。”
塔嬷嬷揭了盒盖,太皇太后对下首的陈贤妃道,“这个赏你的,让菩萨保佑你,再给你们万岁爷添个小子。”
贤妃受宠若惊,忙起身一肃,躬着背,双手接过黄符谢恩。锦书却行退到帘子外,把盒子交给小宫女,复又进去垂手侍立,皇后想来是听说过什么的,微眯了眯眼,笑着对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又得了个好丫头,从前没见过。”
太皇太后道,“才从掖庭拨过来的。”对锦书道,“来见过皇后和两位小主吧。”
锦书应了个是,敛神上前叩拜,“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主子新禧。”
皇后让免礼,笑道,“真齐全!还是老祖宗会挑人,和慈宁宫的一比,咱们宫里的就跟鸡仔子似的了。”
锦书应景儿抿嘴笑了笑,又到贤淑二妃跟前肃拜,两宫主位也让免礼,这才退回到入画身旁,有意无意的拿余光打量起三位后妃来--
第十八章 费伊心力
皇后戴着翡翠碧玺花卉钿子,额上覆着金累丝九凤的钿口,五官很秀丽,挨着太皇太后坐着,一派端庄谦和的仪态。賢妃大概是因為有了身孕,略顯豐腴,垂著眼,手里端着茶盏,腕子上一对金镶九龙戏珠手镯。容长脸,眉眼儿算不得美,充其量沾上个清秀的边,端着架子,说不上的一股子劲头,看下头的人不拿正眼来瞧,只一瞥,就表示知道了。
再看淑妃,穿着缕金百蝶穿花洋缎窄褃袄,领口和袖口镶着白狐毛,下面配一条葱黄绫绵裙,低头在圈椅里坐着,中人之姿,高高的个儿,细瘦身材,人很腼腆,稳重,沉默,反倒显得高贵。
承德皇帝的后/宫究竟有多少嫔妃,很难定数,每年有民间选秀,番邦朝贺时还有异域美人进贡,但皇帝很坚持血统纯正,不同族的女子不得进宫门,能有名分的自然是朝中重臣的女儿,这是政治手段,也是维护国体根本之所在。朝臣们有文韬武略不假,却没有宇文氏那样良好的相貌,所以皇帝的后妃也并非个个绝美。这样看来皇帝似乎是吃亏了,佳丽们再雕琢,穿好的,戴好的,在皇帝边上站,生生就给比下去了。好在皇帝大智,从不以貌取人,翻起绿头牌来,除非是图一时新鲜,否则同一个人绝不重复翻第二次,基本做到雨露均沾,因此妃嫔之间就算有争斗,倒也不是非得你死我活的。平日各自安安静静的,只求平稳的渡过岁月,绝没有外头人想的“朱门沉沉按歌舞”的场景。管乐笙箫也不会从任何一个宫苑里飘出来,宫廷生活就应该是静谧安详的。
皇后的视线又落在锦书身上,探过身在太皇太后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太皇太后微点了点头。锦书低眉顺眼的静站着,也料到皇后必然知道太子在慈宁宫里闹的这一出,心里激凌凌打个突,渐渐忐忑起来。
偏巧那厢淑妃开了尊口,“老祖宗姐妹拟好了菜单子,今儿中晌的家常菜就借您的小厨房用,咱们掌勺,给老祖宗敬献。”
太皇太后颇满意的颔首,“我可有口福了,就擎等着吃孙子媳妇儿们的手艺菜了。”
宫里有规矩,大年初一的午饭斋戒,须得由皇后妃子亲手做了孝敬长辈。可别以为宫里的主子们一个个横针不捏,竖线不拿,祁人讲究的是“上炕一把剪子,下地一把铲子”,凭你多尊贵,德言容工要面面俱到,否则你无才无徳,就该搬到冷宫里过日子去了。
贤妃道,“我今儿给老祖宗抻面吃,面揉得筋道了,拉成长条,下熟了捞起来沥干,再拌上香油和醋,又好吃又开胃。”
皇后笑道,“贤妹妹是北方人,抻面是她的绝活,我是南方人,就给老祖宗做道香菇面筋吧!”
太皇太后一迭声应好,笑着说,“皇太后不问事,由她去,回头把你们主子请来同吃才好。”
宫妃们一听笑逐颜开,皇后却道,“老祖宗主意好,只是宫里姊妹多,要是知道万岁爷在慈宁宫进午膳,一个个都跑了来,到时候只怕扰了老祖宗的清净。”
太皇太后了然,皇帝虽不厚此薄彼,到底宫里女人多,套句糙话说,就是僧多粥少。侍寝轮流着来,皇帝还动不动的叫去,想见一面要等一个多月。都是年轻媳妇,谁不想多和爷们儿亲近?若是知道皇帝在这里进膳,那寻各种借口来的人就多了,真得吵得人不安生呢!于是太皇太后改了主意,只道,“皇后说得有理,那就作罢吧!”
两个妃子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低头也不吭声了。皇后嘴角噙着恬淡的笑意,悠哉游哉的品茗,扫一眼二妃,心里呼了声痛快。
皇后是极有肚才的,她的地位和那些妃子不同。她和皇帝是少年夫妻,风风雨雨十几年,纵是皇帝平时话少,总还给她几分薄面,她要见他,甚至不需通禀。女人的心都一样,皇帝妃嫔多是无法改变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凭她们怎么闹去,但只要有她在,皇帝身边就该是干干净净的。皇帝初一十五必定是留宿坤宁宫的,她又何必急在一时,替他人做嫁衣裳。
自鸣钟响了八下,已经到了辰正时分,说话时候长了,太皇太后有了年纪,眼看着有些困乏,皇后笑道,“老祖宗起得早,咱们在这儿扰得老祖宗不得休息,两位妹妹先回宫歇着去吧,等到了时候再过慈宁宫来。”说着施施然站起来,对太皇太后福了福道,“老祖宗打会子盹,奴才好几天没见着我们太子爷了,先瞧瞧他去。”
太皇太后准了,阖眼道,“去吧。”
皇后领贤淑二妃请了跪安,悄声退出殿外,贤妃和淑妃又拜别了皇后,上了两抬肩舆,冒着风雪回各自的寝宫去了。
太皇太后是个福泽深厚的人,弥勒佛似的,晚年身子发胖,也容易倦,一般到了辰正就要在炕上歪小半个时辰,并不是真睡,只是闭目养神。慈宁宫里当差的都知道规矩,只留塔嬷嬷一个贴身伺候,别的都要退到暖阁外头去。锦书跟在入画身后跨出门槛,一抬眼,发现皇后就站在廊庑下,拢着精巧的手炉,对着宫墙上方远眺。
雪下得愈发大,铺天盖地的翻卷而来。众人都要回配殿去,经过皇后身边时曲膝行礼,轮到锦书时,她也如法炮制,才蹲下,只听皇后慢悠悠道,“上年多雨雪,今年的年景不知怎么样呢。”
锦书一时怔住,也不敢确定皇后是不是在同她说话,正踌躇着,皇后转过脸看着她道,“锦书姑娘觉得呢?”
锦书心里一沉,忙肃道,“皇后主子快别这样称奴才,奴才担当不起。”
皇后笑了笑,“你们是太皇太后的人,受太皇太后的教导,都是通情达理的,莫说是你们,就是老祖宗这里的一棵树,一棵草,都是该受敬重的。”
锦书听了越加谦恭的道不敢,偏殿里没差事的人见皇后留锦书说话都有心避讳,偌大的殿堂和廊下空荡荡的,她顿觉心头擂鼓般,声声震得脑子发胀。
皇后是肚子里打仗的好手,她也不忙着切入主题,只不痛不痒说些题外话,谈谈天气,聊聊节气,就像钝刀子割肉,直把锦书唬得悸栗栗,恨不得干脆跪下来磕头请她给个痛快。终于,皇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把视线落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半仰着唇,不紧不慢道,“我一见你就合眼缘,从前也听说过你,可巧我缺个贴身的人伺候,要是我去求老祖宗把你赏我,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锦书暗自哀叹命不久矣,嘴上不好说什么,只得装了欢喜的样子道,“能伺候主子是奴才前世的造化,奴才是慈宁宫的人,万事听老佛爷的安排,老佛爷发了话,奴才没有不遵命的,一定尽心尽力的侍奉皇后主子。”
皇后点头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近来太子可是常来找你?”
锦书心下计较,不论她说什么,顺着捋总不会错,便凝神道,“并不常来,太子爷给老佛爷请了安就走的,奴才如今在当散差,大抵是跑跑腿,做些零散的活儿,不在老佛爷跟前伺候,也不得见太子爷。”
皇后面上淡淡的,听了她的话,方道,“我知道你们打小就熟稔,太子是个念旧情的人,你别瞧他个儿高,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办事常常顾前不顾后的,他要是来找你,你远着他就是了,没得叫他一唐突,反倒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