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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父打下大英江山,在他眼里是五岳一样的存在,可最后竟和前朝余孽双宿双栖了。据说是因为爱,什么叫爱?他牵了牵嘴角,齐全人物他见得多了,慕容锦书还算不上最美,那又是什么令皇父倾倒?他倒要看看,究竟怎样的特别之处能让人丧魂。
“你抬起头。”他从御案后走出来,仔细端详她的脸,这种长相后宫之中也不是无人能比肩,不过神韵委实出众。规规矩矩的,没有任何轻佻的短处。像只青花美人觚,没有华美的纹饰,但是赏心悦目。
素以嗓子眼发紧,抬着头垂着眼,说不出的累。一个大姑娘不好意思这么被男人看着,平常还可以躲避,这会儿根本不可能。就那么厚着脸皮让他瞧,偏偏他还像集上挑骡马牲口似的围着打转,她有点羞愤,这就是做奴才的苦处,主子跟前,他们就不算是个人。
荣寿屏息等皇帝发话,先头有要杀的意思,眼下又不太明朗了。真要她命,犯不着这么费周章。倒是万岁爷叫她抬头,让他嗅出了点不一样的味儿。通常皇帝特别留意宫女的脸,说明十有八九是瞧上了。瞧上了简单,收拾收拾往龙床上一扔就完了。只不过便宜了长满寿那老小子,还真叫他算了个正着。
其实那也没什么,宫女和秀女不一样,秀女是三品以上官员家的闺女,作配宗室,为妃为后。宫女因为出身低,最多混个贵人,连晋妃都很难。现在不像老皇爷那时候,太皇太后能下口谕抬举亡国帝姬晋嫔位。如今这位老佛爷可没那份菩萨心肠,万岁爷又是墨守陈规的人,所以长满寿算了也是白算,不顶用。
三个人各怀心事,过了很久皇帝才发话,“你巧舌如簧,说得有几分道理。可惜朕不喜欢太过能言善辩的人,你要是笨嘴拙舌,朕反而觉得你老实。”
他没把话说全,荣寿来回看两人神色,脑子里风车似的转。
素以到了这时候也平静下来了,不就是一死吗,她怕死,可事到临头没办法了。皇帝铁了心的要来找你的茬,你能往天上躲?她暗里长叹,磕了个头道,“奴才死罪,听凭万岁爷发落。”
皇帝缄默,回到案后坐定,一手去执端砚上的笔,边上司文房的太监立刻上前来递折子恭呈御览。养心殿里沉寂下来,唯剩案头西洋座钟滴答的走针声儿。
看来又要耗上一夜,长满寿只得示意人把门掩起来半边。殿里地方大,寒夜凉如水,北方的农历十月已经很冷了,到了夜半时分,湿气直要浸进骨头缝里似的。宫里还没开始供暖,万岁爷这么坐一宿,难保不冻出伤风来。他悄悄退出去,站在卷棚下招人,压着嗓子吩咐,“准备炭盆子送进去,主子爷不睡,今晚谁也不许合眼。围房里的铜茶炊照旧生火,防着主子半夜要进茶点。”
底下人奉命去办了,路子远远过来,挨到他身边往殿里瞥一眼,“师傅,那宫女怎么处置?”
荣寿摇摇头,“说不好,没叫起喀,就那么一直跪着呗。”
“今儿是触了万岁爷的霉头,谁让她来回的嚎,扰了万岁爷雅兴,没拖出去杀头就算好的了。”路子咂嘴,“不过说来也奇,主子就让她在跟前跪着?没见过这样的。”
“你问我我问谁?”荣寿兜天翻个白银,“都怪这丫头,本来都歇下了,偏叫她搅合成了这样。万岁爷做阿哥起就这脾气,熬过了点整宿的不睡。今儿好,又是一个通宵。长满寿呢?这老小子倒舒坦了,踏踏实实在值房里上夜,把我们这帮人丢在油锅里炸。”
路子对插着袖子道,“我找他去,也闹得他睡不安稳。”
荣寿看他拱肩缩脖的样儿不称意,在他胳膊上拍了下,“还当在村里那会儿呢?快给我放下,叫别人看见,丢你老子娘的脸…”忽而眼里笑意涌出来,掂量着路子的提议很不错,推了那小瘦身板儿一把,“去吧!”
路子嗳的一声,乐颠颠的撒丫子跑出去了。
荣寿扒着门框子朝里面看,殿上一跪一坐相安无事。他呼了口气,倚着红漆抱柱不敢走远。当差就这点苦,脖子上永远拴着一根绳,看不见,但比铁链子还管用。为什么保定太监露脸的多?就是因为保定人受得起苦,耐得住摔打。市井里有顺口溜,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长满寿是天津出来的,爱耍嘴皮子功夫,永远不得升发就是打这上头来。
时间过得很快,钟上大铁砣当当敲了十一下,皇帝一轮折子批下来才想起底下跪的人。扫眼一看,她不是先前那样趴着了,换了个标准挨罚的姿势,挺着腰杆子跪得笔直。脸上没有苦大仇深的神情,垂着眼,心平气和的。大约觉得捡了条命已经是万幸,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她可以很久不眨眼,眼皮子耷拉着,像睡着了似的。皇帝心里起疑,咳嗽一声,她才略微有了点反应。
素以现在的心情没人能体会,膝盖下没垫子,在砖面上跪得久了疼得钻心。也就凭借着尚仪局里练出来的本事,主子不发话打死不能动,才咬着牙硬扛到现在。其实她觉得自己应该偷乐,跪着就跪着吧,在屋里挨罚总比露天摇铃好。外面夜越来越深了,三更可是邪气最盛的时候,她宁愿在养心殿里跪死,也不愿意在外面被鬼吓死。
皇帝忙了半天要活动筋骨,于是下了御座绕室踱方步。大概心里正琢磨事儿,一圈一圈的兜,从她左边眼梢绕到右边眼梢。昂着头背着手,石青色常服的正身和两肩都绣团龙纹,掐金丝绣活在灯下熠熠生辉。素以是老实人,没敢趁机瞧他脸,就看见皇帝挺拔的身姿和鬓角磊落的发际。
“你们当值,是在内务府还是南三所?”皇帝忽然开口,低低的嗓音有点沙哑。
素以一凛,忙弓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尚仪局有专门料理小宫女的长房,过永康右门,和吉云楼一墙之隔。”
皇帝嗯了声,顿了顿又问,“朕听说老公爷起灵那天出了点事,后来是怎么处置的?”
素以料着皇帝打听的是外宅来认亲的后续,遂敛着神回道,“横竖认下了,老公爷出丧还是那姑娘扶的灵,披麻戴孝一样没落下。”
“小公爷怎么说?他那脾气也能忍得住?”
“起先有一番波折,后来叫到厢房里问明了,小公爷也没计奈何。出来的时候灰着个脸,别提多窝火了。”素以想想,新认亲的姑娘还是皇帝小姨子呢,估摸着过两天就得上宫里来请皇后主子的安了。
皇帝瞥她一眼,“那姑娘长得像昆家人吗?”说完了一顿,“这话问你,朕知道问了也是白搭。”
素以眨了眨眼睛,把视线定格在中正仁和匾上。皇帝挑刺成了习惯,听多了就不往心里去了。斟酌一下子道,“奴才记不清人脸,但是记得当时的情形。奴才还想着那姑娘和小公爷不像呢!大概是像妈,随了老公爷如夫人的长相。”
“知道是哪个旗的吗?”皇帝褪下腕子上的迦南手串慢慢的数,昆和台当初在皇父跟前很有脸面,为人也正派,朝中没有几个不敬重他的。原当他是仁人君子,没想到晚节不保,死后倒弄了这么个烂摊子。
素以摇摇头,“没打听着,可那姑娘张嘴叫娘,奴才料着是汉军旗的。也说不定就是个寻常汉人,因为姨奶奶提起什么遭难来着。”
皇帝和她说话,可是不叫她起来,就在她身后闲庭信步。素以跪了一个时辰,膝盖底下都木了。正感觉杳杳看不到前路,偏巧荣寿进来了。虾着腰,托着几碟点心,陪着笑脸上前敬献,“半夜了,万岁爷进点儿小食吧!”
皇帝是吃惯了金莼玉粒的,对寿膳房那些精致玩意儿已经提不起兴趣了,连瞧都没瞧就摆手叫端走。荣寿满脸的为难,素以突然灵光一闪,琢磨着其实可以借机讨个好,也许能容她站起来也说不定。
第17章
“奴才斗胆…”她转过脸来看荣寿,“不知万岁爷听没听说过豆汁儿?就是那种灰里透着绿的,烧热了配着焦圈辣咸菜吃,味道好。奴才进宫前最爱吃那个,小贩挑着担子钻胡同,一听见吆喝我就往屋外窜,叫我奶妈子拿铜钱给我买两碗喝。”
荣寿白着脸,迟登登道,“姑娘,您是问我吗?不是问我,您瞧我干嘛?”
素以不敢看皇帝才借着荣寿的排头说话,叫他这么一点破,她立马又垂下了头。
皇帝倒不甚在意,就是觉得她和普通人家女孩子不大一样。祁人姑娘七八岁就开始学针线活,稍微大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她呢?玩屎壳螂、追小贩,还有什么没干过的?武将家的闺女缺管教,真不是件好事儿。不过老北京城里的豆汁儿很有名气,他听说但没有尝试过。
“豆汁儿有股子酸臭味,能好吃吗?”他问,“拿什么做的?”
素以道,“回万岁爷话,是拿水发绿豆研磨出汁,放在桶里发酵出来的。其实臭味因人而异,就跟臭豆腐乳似的,有人说臭,有人却说香。吃口上酸里带那么点甜,泡上一个马蹄圈,别提多好吃了。”
荣寿没忍住哧地一笑,“瞧这馋的!”被皇帝横过来扫了眼,吓得忙噤住了口。
素以自顾自道,“豆汁儿不是什么金贵吃食,不过确实是养胃清火的好东西。冬春两季用最好,万岁爷偶尔试试民间的小食,也算是与民同乐嘛!”
他脸上的冰碴子渐渐化开来,荣寿知道是给这丫头说动了,可宫里要什么菜式都能搬出来,就是没有会做豆汁的。他苦着脸对皇帝告饶,“主子容奴才些时候,奴才明儿就想法子募豆汁匠进宫来。”
素以正中下怀,仰起脸说,“大总管别费神,奴才会做。奴才打小爱吃那个,吃客吃久了也成半个厨子了。给奴才一包绿豆一爿磨,奴才就能给万岁爷做出来。”
皇帝站在荣寿旁边,有时候眼波划过去,收势不住就容易撞个正着。养心殿的金龙藻井下挂着八角料丝灯,像个温暖的罩子当头罩下来,皇帝就在那片煌煌的火光里。为君者不容小觑,昂然挺拔,自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同他对视叫素以害怕,可是却有一瞬不小心闪了神。南苑宇文氏的眼睛和平常人是不一样的,瞳仁上有一圈金黄色的光环,在灯下尤其的光华流转。上回没记住长相,只留下一段空洞的影像。这趟再看一眼,像是把脑子深处的记忆挖掘出来,两两重合,渐渐就明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