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别的办法了,素以昂起头吐纳两口,像扔了包袱似的大步往前迈。长满寿在后面看着,心里叹了声真叫一个美!这姑娘身条生得实在好,宫女的袍子不收腰,上下一统圆。这么平庸的衣裳都能让她穿得肩是肩背是背,他日承幸,万岁爷八成觉着挖着宝贝了。
他不厚道的捂嘴笑,怕人落眼,忙正正脸色复又撵了上去。
跨进宫门,素以试探着问他,“谙达,您说今晚能不能先睡个囫囵觉,明儿五更时候再开始?”
长满寿慢吞吞扭过头来,大肥脸上面无表情,“您说呢?”
她一下子萎顿了,是啊,不能够。万岁爷叫回宫即办,哪里容得她歇一晚?要是敢自作主张,擎等着挨铡刀吧!
走到永康左门和长满寿分了道,她一径进了西长房里。先去掌事房见绥嬷嬷,蹲个福道,“嬷嬷,我回来了。”
绥嬷嬷点点头,“都料理好了?顺遂么?”
她嗯了声,“公爷丧事都顺遂。”说着掏出钱袋来呈上去,“这是公爷福晋的打赏,嬷嬷替我保管吧!”
有时候人并不稀图那些身外物,做小伏低表明一种态度,让人家觉得你眼里有她,把她挑在大拇哥上,人家心里就舒坦。素以深谙此道,所以绥嬷嬷对别人疾言厉色,对她却一向和煦。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只说,“我知道你敬我,如今人也大了,得的赏钱都自己收着吧!明年出宫带了添妆奁,自己手上活络,到哪儿都有底气。”
素以应个是,有些些迟疑的看她,“嬷嬷,我挨罚了,今儿起要提铃。”
绥嬷嬷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儿?好好的怎么罚提铃呢?”
她垂下嘴角嗫嚅,“因为冲撞了万岁爷。”
“在公爷府又遇上了?”绥嬷嬷叹息,“九成又是不认人闹的,你这毛病是得改改了。”
她觉得无可奈何,“这不是改不了嘛…”
绥嬷嬷也没法子想,万岁爷亲下的旨,谁敢说个不字?宫里混,明哲保身是头一条。她犯了大错,任谁也爱莫能助。不过取个巧倒是可以的,“提铃是苦差事,回头站着都能睡着。这么的,这两天先咬牙挺住,等实在不成了,我找个由头罚你思过。趁着当口睡两个时辰,接着也能应付好几天。”
素以听了感激的蹲身,“我知道嬷嬷最疼我,谢谢嬷嬷了!”
绥嬷嬷看看案上的滴漏,打发道,“回去收拾收拾,过阵子就下钥了,别误了时候。”
她应个嗻,垂头丧气回了榻榻里。进门碰见妞子在整理箱笼,把受罚的原委和她说了一遍,又把零碎话嘱咐好,弄得像交代后事一样。
妞子连着呸了好几声,“我见过板著血冲了头憋死的,没见过提铃被鬼掐死的。别瞎操心,得了空就眯瞪一会儿,你命大,没事儿的。”又追着问,“这么说见着万岁爷了?我问你,主子爷长得好不好?听说漂亮极了,到底是不是真的?”
素以一脸的懵样,“你问我?我什么毛病你不知道?”
“怎么能!”妞子提高了嗓门,“他是谁啊?就这么被你给忘了?一点印象也没了?”
她眨巴着眼儿想了想,“我就知道很俊,到底怎么俊记不起来了。”
妞子简直恨铁不成钢,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根细长的手指直压过来点她脑门子,“就你这样,不罚你罚谁?依着我,就算忘了阿玛长什么样,也不能忘了万岁爷的相貌啊!你倒好,万岁爷也成了闲杂人等,一概过目就忘。”
素以捂住了头,“多见两回就能记住了。”
“敢情万岁爷为了让你记住,还得天天戳在你眼眶子里让你瞧不成?亏你手底下丫头那么怕你,整天姑姑长姑姑短,却不知道她们姑姑原来是个傻大姐!”
妞子拍手大笑,素以僵着脸推了她一把,“你别毁我名声!记着别在我徒弟跟前瞎说,我够丢人的了,给我留点颜面吧!”
有时候面子真的很要紧,不单男人,女人也一样。所以素以捏着铃铛过宫门的时候连死的心都有,亏得戌正天都黑得透透的了,平时人来人往的地方冷清下来,只看见乾清门上两盏守夜宫灯遥遥亮着。
今晚没月亮,天色出奇的暗。
西一长街上隐约响起了梆子声,她吸了口气,在天街一头正了正云纹大背心,手里铜铃摇起来,一头正步走,一头放嗓子高唱——
“天下太平…”
鎏金大铜缸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躲了只野猫,听见响动突然蹿过去,凄厉绵长的一声尖叫,像根刺似的直插进人心窝里来。      

第13章

    养心殿内十六根通臂巨烛高燃,烧的时候久了,火光不定,杳杳跳动起来。荣寿请了金剪剪灯花,顺便把烛台下的铜碟都换了。
回头看一眼,皇帝盘腿坐在坐榻上奋笔疾书。他呵着腰过去,小心翼翼道,“主子,外头已经戌正了。您一下午没进东西,这么下去可伤身呐,还是传膳吧!”
皇帝没言声,狼毫在朱砂里蘸了蘸,仍旧忙着批阅他的奏章。荣寿没计奈何,只得抱着拂尘退到一旁。
要说皇帝,真是是勤勉的好皇帝。传承了太上皇的衣钵,一门心思想做出政绩来。事实也证明太上皇眼光独到,挑的人又稳当又可靠。老皇爷的儿子,对政治机务有天生的敏锐。当今圣上垂拱九重,国库较之承德帝时更加充盈。
国运昌隆和当家人的努力分不开,大英皇子可能是历朝历代最耐摔打的贵胄了。宇文氏自南苑为王起就立了规矩,皇子们六岁开蒙,十二岁上开始跟着军机大臣学办差。有时要出远门到外埠,风餐露宿和平民无异。皇帝自小要强,所以没有娇奢的习惯。后来御极更加自省,有时候忙起来没日没夜。说作养身子,可能还不及那些阁老大臣们。仿佛他的人生除了政务,再没有别的可消遣的了。
主子不在乎,做奴才的却心疼主子。荣寿招侍膳太监来,接过了梨花托盘往上敬献,“万岁爷,好歹进两口奶子垫垫胃。上回老祖宗还说叫仔细爷的身子,您这么的,回头老祖宗知道了要着急上火。”
皇帝手上没停,唔了声道,“朕的事,别往太皇太后跟前传。”
荣寿忙道,“不是专程回话,就是主子打发奴才过慈宁宫那回,老祖宗问起来,奴才不好敷衍。要是敢扯谎,老祖宗又说奴才耍花枪,要赏奴才皮爪篱。”
太监怕打,皮爪篱就是戴上水牛皮手套掌嘴。没有扇在皮肉上的脆响,却疼得钻心,跟脸上吃拳头似的。他觑了觑,见皇帝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又道,“主子,奶/子趁热喝,冷了有膻味儿。我听说寿膳房往慈宁宫进献的都是人奶,老祖宗说人奶最补,奴才琢磨着,下回也去找个奶妈子挤出两碗来,主子试试功效?”
皇帝皱了皱眉,“你腚上皮痒痒了?朕又不是孩子,少拿这个来恶心我。”
荣寿讪讪的,“奴才不是看主子劳累么!御膳房变着花样哄主子进补,主子吃两口就撂,奴才怕主子这么下去身子扛不住。”
荣寿是慧贤皇贵妃宫里拨出来的,从皇帝做阿哥起就陪在身边服侍。大英后宫除皇后以外,别的贵主儿、小主儿一概不能抚养自己的亲儿子。皇帝也和众皇子一样,擎小儿养在别人宫里,不能和亲生额涅亲近。他既是皇贵妃的人,皇帝念着母亲的恩,自然高看他两眼,一登基就给了个大总管的衔儿并红顶子。主子厚爱,做奴才的更要兢兢业业的回报。他就是万岁爷的一条忠狗,狗最顾家,到死也把万岁爷举在头顶上。
他仔细观察皇帝的举动,见他搁下了笔,立马捧着海棠盖盅呈上来,谄媚道,“这奶/子里加了酪,上头撒了杏仁片子,主子平素最喜欢的。暂且随意喝两口,奴才这就叫人排膳,上几样精细的小菜,主子再进点儿饭。宫里新入了两个北地厨子,窝头做得也好,要不再上碗小米粥,窝头就茄鲞?”
皇帝听得不耐烦,“年纪还没大,越发啰嗦了。你是老婆子吗?哪来那么多废话!”
所以说这养心殿冷清嘛!皇帝话不多,办实事的人不爱耍嘴皮子功夫。荣寿往脸上拍了下,“奴才多嘴,奴才就想让主子进得香。”
皇帝横过眼来打量他,他噤住了口,忙缩脖儿传话去了。
手上捧着盅,心里还是放不下。皇帝扭过身看案上的折子,正看到文华殿大学士举荐官员处,冷不丁一声“天下太平”传来,声音高而颤,还夹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凄惨惶骇,真让他心头发凉。
他想起来了,是那个对他又撞又踩的宫女。那么大剌剌的,居然配做管带。神憎鬼恶的角色,好事不干,总是惹人不痛快。他蹙眉撑在肘垫上,漫不经心的低头喝东西。喝了几口又听见那阴阳怪气的嗓门,这下子实在没食欲了,顺手就把盏搁在了洋漆描金小几上。
荣寿带人搬炕桌往南窗底下铺陈,折返过来躬身道,“主子移驾吧!奴才知道主子这两天胃口不佳,特吩咐他们挑清淡的上。”
皇帝听那声音渐行渐远,这才下了坐榻移到明窗下。窗上糊了绡纱,往外看不真切。他把窗屉子推开一条缝,外面夜色深沉。天冷了,像暖炉上打了个豁口,寒意丝丝缕缕的蔓延进来。
荣寿在一旁候着,摸不透他要干什么,只听他问,“那丫头入宫几年了?”
他立马转过弯来,“主子是问外头提铃的丫头?她十三岁进的宫,到明年十月满八年,该放出去配人了。”
皇帝阖上窗,举箸挑着菜色进了几口。荣寿果然让御膳房备了窝头来,大荷叶式翡翠盘边上还摆了一碟酱瓜,他尝了一口,颇有点忆当年的意思。彼时皇父废太子,他是兄弟几个里寄望最厚的,曾被派到陕北督办钱粮。那个黄沙漫天的地方,住的是窑洞,吃的是锅魁老咸菜。如今对比那时大不相同,可锦衣玉食外,偶尔也能想起当时的情形,别有一番醇厚的滋味。
他又就着酱瓜喝些粥汤,倒也吃了个八分饱。撂了筷子起身盥手漱口,想起秋狝的事,问大驾准备得怎么样了。荣寿乐颠颠道,“奉宸院那头回过内务府,说卤簿仪仗早已经置办好了,就等下月初九开拔。奴才拟了随扈的太监宫女名单,回头送到钟粹宫请主子娘娘过目。娘娘点个头,就万事俱备了。”
皇帝吃了饭要消食,在地中央慢慢的踱,瞥了墙根侍立的小太监一眼,“路子,你瞧这回谁能拔头筹?”
那路子是个秉笔太监,十分能抖机灵,木兰围场上世家子弟策马扬鞭,好几回头名状元被他料了个正着。皇帝拿他解闷儿,负着手道,“快点儿猜,猜着了照例有赏。”
路子眉花眼笑,插秧道,“回万岁爷的话,依奴才的拙见,这回孚郡王、小肃亲王,还有老庄亲王家的三贝勒、六贝勒都有戏。再者是恪亲王,奴才看他少壮气猛,布库的时候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上回几个侍卫陪着练,一个个都叫他撂倒了。瞧这架势,一人准能打死一头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