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怔怔在旁听着,讶然低呼:“我们主子晋了妃位么?没有殉葬也能得徽号?”
“所以才奇怪。”李美人蹙眉道,“哪有这样的先例,活着受谥号,说来真晦气得紧。”
“晦不晦气都在其次,能拾着一条命,管那些做什么!至于肖厂公,要不是让闫少监三分脸,那……”彤云琢磨半晌,转过眼愕然瞪着她主子,“该不是瞧上了您,要找您做对食吧?”
在场的两个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太监挑对食是寻常事,可肖铎那样的人,不像是为了女人甘愿冒险的。李美人不知其中原委,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当真顺着彤云的思路往下捋了,“真要是那样,能跟着他,就算不能有夫妻之实,到底他权势滔天,后半辈子也不用发愁了。咱们这样的人,有什么将来可言?如果他能待你好,你将就些,得过且过吧!”
音楼哭笑不得,连连摆手。
大伙儿都知道她那副傻傻的骨气,她一否决就认为她不愿意。彤云嗫嚅道:“不瞧下半截,光是上半截搁在面前,那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不是!我听人闲聊时说起过,肖厂公怎么从承乾宫进了坤宁宫,又是怎么当上掌印提督东厂的。这人有股子狠劲儿,办事也绝,否则六年功夫能从小火者进司礼监么?别看东厂坏事做尽,这种人受过苦,或者知道疼人也不一定。”
“别瞎猜了,”音楼在纸上写,“宦官找低等嫔妃是有的,他要是瞧上我,焉会让我接太妃的封号?”
这么说来也是,李美人和彤云萎顿下来,细想又道:“不是要让你守陵么,守陵就得出宫,出宫了就好办了。肖铎在外头有宅子,瞒天过海把你从泰陵弄出去,反倒更容易了。”
越描摹越有鼻子有眼,音楼又说不出话,着急得什么似的。蘸了墨写道:“才刚他亲口说的,是忠人之事,回头那位贵人会来见我。”
李美人啊了声,“是什么贵人?这会子正是风云万变的时候,还有心思救人么?”
彤云趋身问:“主子莫不是有旧相识?”
音楼摇头,她进宫两眼一抹黑,单只认识乾西五所里同住的人。横竖现在猜不出来,等见面自然就知道了。接下来就该愁别的了,受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惠,还不知道要她怎么偿还呢!
李美人又谈起现况,大家都感到惘惘的,稍坐了一会儿也就去了。她如今随闫荪琅住在皇城以东,司礼监里排得上号的在宫外都有私宅,加之他们手眼通天,每天带个把人出入不成问题。虽说皇帝新丧,门禁上严了些,可只要有腰上那块牙牌,就是畅通无阻的保证。
音楼好奇她现在的生活,不知道闫太监对她好不好。追问她,李美人支支吾吾搪塞,隔了好久才说“宫里事忙,暂时还没圆房”。当时她觉得很稀奇,太监也能圆房?她以为两个人只要面对面坐着吃饭就成了,“对食”嘛!
音楼年纪不大,今年才满十六,以前对男女的事一知半解。后来进宫受了专门的教导,为的是应对皇帝突如其来的招幸,所以那个方面多少也有点根底。太监去势割的那处不就是圆房用的地方吗,都没了,算不得男人,那么李美人所谓的圆房,大概就是一张床上睡觉吧!
以前她是问不出结果誓不罢休的人,眼下力不从心只能作罢。浑身都疼,嗓子里打了坝,底下人送来的药都难以下咽。好容易喝下去半碗,倒头就睡。梦里依稀回到初初进宫应选的时候,乍暖还寒的节气,大伙儿都穿着夹袄。尚宫局要“探乳,嗅腋,扪肌理,察贞洁”,每个人的衣裳都必须脱下来。大家聚在一间屋子里宽衣解带,冻得牙关直打颤却又很快乐。彼时一心想有一番作为,谁知道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就是为了陪皇帝去死。
半梦半醒间脑子倒还算活络,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想起好多鸡零狗碎的往事来。不知过了多久,南面的铙钹钟鼓声大作,声势如虹恍在耳畔,把她惊出一身冷汗。睁眼看,天都已经黑了。治丧期间一律都挂白纱宫灯,檐下灯火杳杳,再想起五所之内的人都死光了就剩她一个,突然有种汗毛林立的感觉。
那些药有点用,她试了试,虽然沙哑刺耳,总算能出声儿了。她叫了彤云两声,听见廊下急急的脚步声,彤云闪身进来看她,“主子醒了?这一觉睡得长,我见您好眠就没叫您。眼下饭点儿过了,我让人在灶上煨着汤,这就给您端去。”
音楼挣扎着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彤云说:“快到子时了,前头有一轮哭祭,把您吵醒了吧?”
她唔了声,“宫里一天死了那么多人,我有点儿害怕。你哪儿都别去,就在屋里陪着我。”
彤云刚要应,门上帘子一挑,进来个高个儿男人。音楼定睛细瞧,那人在灯下眉目如画,居然是肖铎。

 

第8章 兰露重

    她还在炕上,只穿了中衣,他冷不丁进来,叫她一阵慌神。他倒不以为然,揖手行了一礼,“给娘娘请安。”
音楼忙拉过衣裳披上,要下地,又觉得不大方便,顿在那里进退不得。肖铎是权宦,有品级的太监甚至不用在帝后跟前口称奴婢,面对一般人时身上更没有奴颜婢膝的味道,即便不行通报就闯进门,依然昂首从容,谈笑自若。
她有些别扭,不过细思人家救了她一命,再说他原本就是个太监,出入内廷没有太多忌讳,自己太过计较显得小家子气。因欠了欠身道:“肖厂臣不必多礼,深夜来见我,有事么?”
他听见她破铜锣似的嗓子,做出个牙酸的表情来,“娘娘能说话了,再歇一天,就上建极殿守灵吧!内阁拟了娘娘的封号,臣送去给皇后过目,皇后也都应准了,如今再自称‘我’,似乎不合时宜。”他抬头四下打量,“这二所殿过两天更名重华宫,娘娘是一宫之主,当自称‘本宫’,才好同尊号匹配。”
音楼因他那一拧眉的动作脸红不已,暗忖他大半夜跑来说教,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多了他的坏名声,心里也忌惮,便带着点逢迎的口吻道:“我记下了,只不过厂臣不同于别人,于我有再生之恩,在您跟前就不摆那个谱了。”
肖铎闻言一笑,“臣说过,是受人之托,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转过头看彤云一眼,“你暂且回避,我有话和娘娘说。”
彤云愣了下,再看音楼,她也是战战兢兢的模样,却依然点头,“你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彤云退下了,屋里只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气氛有点尴尬。其实说尴尬,好像只是音楼一个人的事,肖铎见多识广,压根不以为然。见她动了动身子,反而趋前身来,“臣伺候娘娘更衣,过会子那位贵人要来见娘娘,臣是来行通禀之职的。臣打听过,娘娘出身名门,令尊是隆化七年辞官的太子太傅,坐在被窝里见客,似乎不成个体统。”
音楼咽了口唾沫,“肖厂臣说得是。”可使唤谁也不能使唤他啊!她缩了下,堆起笑脸道,“不敢劳动您,我自己来就成了。”
他却不听,一头上来搀她,一头缓声道:“侍奉主子原就是臣份内的事……”凝目看她,含笑道,“娘娘怕臣么?”
他那一笑和风霁月,尤其那双眼,没有波澜的时候深邃宁静,笑起来却不同,长而媚,简直摄人魂魄。靠得又近,温和的嗓音就在她耳畔。音楼心头雷声大作,以前不知道漂亮这个词能用在男人身上,现在才算开了眼。真奇怪为什么他只有恶名在外,照理说艳名更该远播才对。
“您真爱开玩笑,我的命是您救的,对您只有感激,没有害怕的道理。”她略偏过身子,“厂臣是好人呐!”
“好人?”肖铎难得有愣神的时候,无限惆怅地摇头,“从来没人说臣是好人,臣在满朝文武眼中是毒瘤,人人除之而后快。”
音楼不懂朝堂上的事,但是能叫所有人记恨,这人大概的确好不到哪里去。她也会两面三刀,人家救了她,感激只是一方面,提防还是需要的。这泱泱后宫,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世人熙熙皆为利趋,既然肯出手救她,自然另有说法。
她暗暗盘算的时候,他正手势轻柔地替她套上褙子。毕竟开了春,穿得不甚多了,里面的夹棉中衣早换成了白绸竹叶纹的。细洁含蓄的美,衬她正合适。不过下颌青紫的勒痕有些触目惊心,他替她扣扣子的时候手指轻飘飘划过去,“看来臣明儿还得叫人送化瘀散来,娘娘喉下这块,早点消了才好。”
他撩她,音楼是黄花大闺女,一碰就狠狠一震。他讶然,看她面红耳赤,声音愈发轻柔,“娘娘怎么了?臣伺候得不好?”
窗外是浓稠的夜色,到了夜半时分不像白天那么警醒,人累了,也慵懒了。他的神情看上去有点倦怠,蒙蒙的一双眼,不留神就撞进人心坎里来。音楼决定坐怀不乱,镇定答道:“不不,适意得很……别的都好,就是肖厂臣纡尊降贵叫我惶恐。您也知道,我不是正路主子,得您这样厚待,怕夜里睡都要睡不踏实了。”
他扯了下嘴角,“睡不踏实?何至于呢!臣如今虽提督东厂,其实在贵人们眼里还是奴才。要是衔恩骄纵,岂不闹笑话么!至于娘娘说的不是正路主子,以后千万别这么自轻。既然得了名号,您就名正言顺。谁敢不尊您一声太妃,礼法也不饶他。”
他是最体人意的,掀了褥子要服侍她穿鞋。音楼惶恐不已,女人的脚不能随便叫男人看见,虽然他充其量只能算半个,她也不大习惯让外人经手。
“我自己来,多谢厂臣的好意。”她提着马面裙跳下脚踏,很快趿进鞋里。自己手忙脚乱地归置,嘴里也不闲着,“先前忘了问,您说的那位贵人究竟是谁?我回来想了很久,上月才大选的,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实在想不出是谁。”
原本就为岔开话题,不想肖铎接了口:“是大行皇帝同母的兄弟,福王殿下。”
她正弯腰拔鞋后跟,襕裙高高提着,听了话顿在那里,一双半大脚没穿罗袜,细细的脚踝白得羊脂玉一般,上头还牵着根红线。
他眯了眯眼,果然是副赏心悦目的画卷。汉人裹脚,三寸金莲一手就能掌握,步音楼的不是。 步氏老姓步鹿根,是随龙入关后才改成单字的。鲜卑人不兴裹脚,所以慕容宗室的女子全是天足。大脚好,脚大江山稳,比起那种脆弱畸形的美,还是不受束缚的本来面目更可人。
音楼挖空心思回忆,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和福王打过交道。抬眼看肖铎,他正好整以暇打量她的脚,这才想到把裙裾放下来。她难堪地咳嗽一声,“我不认识福王殿下,别不是救错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