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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铎自然不敢领受,呵腰道:“谢王爷厚爱,臣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多两个人反倒不习惯。”
福王在他肩头一拍,“等知道了好处,自然须臾离不得了。”语毕整了整圈领,提着曳撒登上丹陛进谨身殿去了。
他打幔子入后殿,一脚踏进去听得音楼在切切絮语。大邺好些女人闺中无聊,靠吃斋念佛打发时间,梵语经文能够倒背如流,福王料着她也一样。迈近屏息侧耳,想听听她佛学造诣如何,谁知半天没听出头绪来。终于弄明白一句,“左之右之,君子宜之”,原来她念的不是《金刚经》,居然是《诗经》!
他的影子在烛火下拉成长长的条儿,就铺陈在她面前。她仰起脸看,发现是他,表情定格住了,看上去呆呆的,没了灵气。
福王有些沮丧,她的眼神带着防备,早知道就该耐着性子同她扯扯闲话,先打好交道再图谋后计,才是驭人的方儿。
她好像怕他故技重施,立刻往帐外看了看。供桌左右都跪着哭灵的人,也不怕他乱来。
毕竟大行皇帝跟前,人虽死了,唯恐阴灵不远,有话也不敢随便说。福王清了清嗓子道:“太妃受累了,要不要歇会子?”
音楼想起彤云的话,觉得脑子是该活络些,可问问自己的心,又实在做不出讨好的事来。迟疑了好久才在蒲团上欠身,“我不累,多谢王爷关心。”
两个人僵持不是办法,音楼还怕他杵在这里大家尴尬,没想到他自发退了出去。她刚松口气,却看见他从箦床另一边的帷幕后出来,也不看她,自己捧着一本《地藏经》喃喃诵起来。
第12章 似千里
殿外月朗星稀,到了后半夜,大伙儿精气都有点儿散,之前哭天抹泪的都住了嘴,跪在垫子上打起盹来。大行皇帝驾崩已经是事实,再多的悲伤抵不过上下打架的眼皮子,粘在一块儿,天大的本事也分不开它。
和尚念经倒还是那么起劲,他们分时候上值,换了一拨人,嗡哝的梵音照样荡气回肠。
音楼刚开始对福王带着戒备,不知道这人打什么坏主意。观察了一阵,他捧着手卷态度自然,她渐渐也就放松了,又觉得他满讲义气。明明不必在这里充当孝子贤孙,却耐着性子同她做伴。隔得远虽远,毕竟有心,也不能不瞧着人家的好。
夜半三更有点冷,她跪久了,只觉一串寒意蠕蠕爬上脊梁,呵欠伴着瞌睡一波接一波袭来。勉强盯着书,上面字迹模糊,乱糟糟一团,什么都看不清了。
终于感觉撑不住,犹犹豫豫合上眼,心说眯瞪一会儿,反正浑水摸鱼的不止她,法不责众嘛!
福王呢,先前睡过了,这时候精神奕奕。视线越过大行皇帝如山样胖大的身形,看见她低垂着头,知道她乏累。悄声站起来,到前殿指派太监进去替她,自己绕过香案来瞧她,轻声唤她,“端太妃,太妃娘娘?”
音楼猛地激灵一下,抬起头看他,“殿下叫我?”
福王颔首道:“太妃跪了有两个时辰了,上庑房里歇会儿。我叫人备了茶点,你去进些东西再来。”
她却不大放心,吱吱呜呜搪塞,“不必了,多谢王爷好意。箦床边上不能断人,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福王两道浓黑的眉毛像两柄关刀,拱起来的时候几乎能连成一线。听说眉心不开阔的人气量小,音楼拉着长音调开视线,觉得有了昨晚的事,今天还要相对真别扭透了。
丧服是右衽大交领,她人很纤细,相应的脖子也修长优美。脖子再往下,宽大的门襟依旧能看出山峦起伏,果然美人胸叫人神往啊!他想起混乱中隔着衣服揩到的那点油,女人除了脸,那里是暗藏的宝藏,光那么思量也足够他想入非非的了。
福王就是这点好处,他有用不尽的热情。不是一次对多少女人动情,他很“专一”,送走一个迎来一个,每次都极其用心。这次轮到步音楼了,虽然没深交,不知道她为人如何,但她强权面前懂得抗拒,说明她很有骨气。有骨气好,他喜欢!撩拨两下就成了面人,那种和青楼粉头什么区别?他经历的女人多了,暂时还没遇见敢反抗他的……想到这里手上伤口锐痛起来,他复审视她,慢慢吊起一边嘴角。野性难驯,狩猎起来才更有意思。他也不急,有大把时间和她周旋。她目前排斥他不打紧,以后自然会爱死他的。
他拿出他君子人的正派模样来,咂了咂嘴道:“太妃这片心,大行皇帝在天上瞧着也会动容的。只是后半夜阴气重,你一个女人家守着不好,邪风入骨,仔细作下病来。你道皇后为什么后半夜回宫,就是这个道理!娘娘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我是为着你,从一开始就是一番好意,你万万别误会我。箦床边上断不了人,我已经叫人进来替你了。腾出空来歇一歇,对你有益处,明儿脸色也鲜亮。”
他说得这么合情合理,音楼立刻就动摇了。这回紫禁城里人死大发了,这儿一个、承乾宫里一个、后边钦安殿还有五十七个……想来一阵恶寒。
福王见她还不起身,简直要觉得她朽木不可雕了,“太妃执意不去?”
音楼苦哈哈道:“王爷,其实不是我不想去,是我腿麻站不起来……”边说边往外看,嘀嘀咕咕地抱怨,“彤云八成投胎去了。”
如此又个接近的好时机,福王仗着身后有帘幕遮挡,也不征得她同意,上手就来搀她。不是伸出胳膊给她借力,是两手伸到她腋下,把她直挺挺架了起来。
这是拉扯孩子的办法,音楼无可奈何,能感觉到他虽极力控制,手指的外缘还是触到了她的胸乳。她真臊得没处躲,这接二连三的,当她也是死人么?她挣扎开了,踉跄扶着墙壁动动腿,欠身道:“我自己能行,不劳王爷费心。”又小心翼翼地觑他,“王爷也要上庑房吃果子去?”
他想去,可是得避嫌,公然在一间屋子里呆着,暂时不大好。他咳嗽一声,“五更天要大殓,还有好些事儿要料理,我就不去了。”转身叫来个小黄门,“你引路,伺候太妃歇着去吧!”
小太监领命道是,上来屈起一条胳膊让她搭着,细声道:“老祖宗您留神脚底下,奴婢瞧您孝袍子长了,回头进庑房给您绞了点儿,您走道儿能好走些。”
她打幔子出去,发现外面的人少了一半,据说是轮班吃加餐去了。
她跟着进庑房,原以为那些太妃太嫔都聚在这里,可是没有。外间的案上摆着个吊子和几碟点心,内间门上挂了半截老蓝布的帘子,灯火摇晃里看见有人走动,脚上一双皂靴,半身曳撒胜雪,只是头脸挡住了,不知道是谁。
小太监扶她坐下,跪在地上笑道:“老祖宗宽坐,奴婢给您料理料理这袍子。”说着躬身拿牙咬下沿,孝袍子不滚边,宫里请剪子也麻烦,只要咬出个缺口来,顺着丝缕一撕就成。
音楼抬起脚,看他卸下两寸来宽的一道,扬手一扯,裂帛的声音听得心头发凉。
“您瞧都妥了。”他把布卷起来掖在腰封里,到盆里盥了手过来取珐琅茶碗,往她面前一搁,又撩了袖子拎铜吊子往碗里注奶,“这是刚从茶炊上取下来的,还热乎着呢,奴婢伺候老祖宗进些儿。”
音楼问他,“你们都管太妃叫老祖宗吗?要是一屋子都是太妃,怎么分呢?”
小太监道:“总有法子的,通常是前边冠封号。比如您,人多的时候就叫端太妃老祖宗,私底下没别人,光叫老祖宗也不会混淆。”
她嗯了声,“我以前听说司礼监管事的才称老祖宗。”
“那是老辈里,有点儿岁数的才这么叫。咱们督主眼下正是大好的年纪,叫老祖宗,没的叫老了。”
音楼抿了口奶/子问:“肖厂臣今年多大岁数?我瞧左不过二十五。”
小太监呵腰一笑,“老祖宗好眼力,督主过了年二十三,您猜的差不离。我师傅说了,像这么年轻轻就执掌司礼监的,二百年来是头一个。他老人家虽年轻,办事却老辣有胆识,下头的人,提起他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这么齐全的人,可惜净了身,空得这么大的权势有什么用!音楼倒替他难过起来,里间的人突然咳嗽一声,小太监听了大惊失色,杀鸡抹脖子捂住了嘴,冲里面一指,光动嘴不出声,对她做出个“督主”的口型。音楼也没想到是他,一时有点发愣,忙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时候还早,老祖宗再歇会子,奴婢外头还有事儿,得忙去了。”小太监找个借口就要逃,边退边道,“大行皇帝的梓宫天亮停在奉天殿,您跟前的人借去帮忙了,我给您找她去,叫她来伺候您。”说完一闪身出去了。
音楼枯坐着,谨身殿里的梵音隔了段距离,隐隐约约都屏蔽在垂帘之外,屋里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她使劲地探头看,里间的灯光柔柔地、模糊地蔓延出来,流淌到她脚背上。他不知在做什么,好像很忙,又好像很悠闲。
她清了清嗓子,“肖厂臣?”
里面应个是,“娘娘有什么吩咐?”
有什么吩咐,似乎没有什么吩咐。她抿了抿嘴,略顿一下又问:“您在忙什么?”
他唔了声,“臣这里有些账目要清算。”
音楼想了想,从茶盘里另取一只茶碗来,倒了一盏奶,端了一碟藤萝饼,拿手肘打帘子,偏着身进了里间。
他抬起头看她,她给他送吃的来,还是很叫他意外的。一屋子的书柜,只有他的书案上能摆东西,忙起身把散开的册子都收拢起来,腾出一块地方让她放碗碟。
她站在一旁淡淡地笑,“福王殿下发了恩典叫我来歇着,不知道厂臣用过点心没有?眼下事也多,自己身子要当心,饿着办差可不成。您用些吧!”她把奶盏往前推推,“我摸过,还热着呢!”
肖铎脸上深色难辩,狐疑地打量她,“臣没有半夜用加餐的习惯。”
音楼有点失望,嗫嚅道:“我刚才和人说起您,您不高兴了?”
他还是一张沉静的脸,掖手道:“臣没什么不高兴,娘娘千万别误会。”
他似乎是习惯疏远,有人试图靠近就觉得不安全。音楼也没有别的意思,认真论,救她小命的是福王,可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肖铎才是真正的大恩人。她没有别的办法报答他,在他跟前献献殷勤,就像猫儿狗儿示好似的,无非表达自己对他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