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星河,你喜欢做官吗?”

星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迟疑着应了个是,“臣不爱流连内廷,臣喜欢做官。”

所以啊,在她精力最旺盛的时候把她纳入后宫,她就再也无法施为了,多可怜!可是能够自由行走又不大好,比如那个楼越亭,横插一杠子,这些全是多出来的烦心事儿。

他问她:“你是怎么称呼楼将军的来着?”

星河闷着头道:“臣管他叫越亭哥哥。”

“发小都得这么称呼吗?名字后头加个哥哥,倒像贴着心似的。”

他说完,回过身倒着走,微笑看着她,看得她头皮发麻。她咽了口唾沫,“主子,您留神后头,仔细别磕着了。”

他要听的跟本不是这个。开始认认真真盘算,“我是二月里生的,你呢?”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恰好就是太子爷的千秋。这么大的月份,她怎么和他争辩?星河认命地叹气:“臣是十月里生的。”

然后呢?他还是含笑看她,她到底慌了,挣扎着说:“臣不能逾越,这不合礼数。”

“怕什么的,反正这夹道里没旁人。”他循循善诱,像个拐骗孩子的人牙子,“还没人管我叫过哥哥,我今儿想听,你叫我一声,像叫楼越亭那样的。”

星河憋屈地拧眉看他,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没人管他叫哥哥?他底下一帮子弟弟妹妹,人人都管他叫二哥,还不够吗?她很想对他说,“主子您再这样,我就要传太医了。”可是没胆儿,她搞不清症结在哪里。这位爷的心思既深且多,也许正揣测楼家和简郡王也有勾结,她要是莽撞了,对谁都不好。

太子那头呢,所谓的哥哥,自然不是手足间排着序的那种。他满眼渴望地瞧着她,见那红唇开开阖阖好几回,最后还是放弃了。

她说不成,“我叫不出口。”

“青主哥哥,怎么叫不出口?”太子发狠道。然而叫完了自己品味一下,发现储君就是储君,连名字都带主字儿,这就已经隔了一道了。要是换了别的兄弟呢,青鸾哥哥、青宵哥哥,就连老四的青葑都比他的强。太子一瞬失望透顶,颓然回过身去,走进了长风呼啸的宜春宫门里。

星河追上去,看他落寞,心里竟有些觉得愧对他。她说:“主子,您别难过,您忘了您还有小字呢。”

太子眼前一黑,遥想当年,他母后也算饱读诗书,可是给他取了个那样的乳名……

“阿宝?”

星河点头不迭,“阿宝哥哥,您看多亲切。”

太子脸上浮起了苦笑,“趁早别叫了,那小字母后大行后就再没用过。”渐渐走到命妇院了,他驻足抬了抬下巴,“你回去歇着吧,忙了几天了,准你半天假,睡足了再来伺候。”

说好了让她回来伺候文房的,现在看来不过是人前的说辞。太子的性情虽然叫人摸不着头脑,但偶尔也有善心大发的时候。于是昨晚上夜闯她屋子的事儿,都变得不怎么要紧了似的。她放松了语调一笔带过,“我昨儿回来得晚,没去丽正殿请主子安。”

他说我知道,“后来我就过来了。”

他连一点儿要遮掩的意思都没有,她吃惊过后,无言以对。

太子见她沉默,自己倒想着要解这个围了,笑了笑道:“我是来问问房家那件案子的,想传你,天儿太冷,你们女孩子受不得寒,索性亲自过来。没想到你睡下了,话没问成,不过瞧见你睡着的样子了。你那睡相啊……”见她满脸惊惶,他笑得慈悲,“不说了,怕你脸上挂不住。”

反正他不踩上两脚就浑身难受,星河认命地点头,“臣睡着了确实没有醒着的时候机灵。”说完屈膝向他一肃,“多谢主子准我休沐,我先歇会子,等日暮了再到殿里侍奉。”

官帽上的孔雀翎在她腋下左摇右摆,太子站在那里目送她,等她进了院门,方慢吞吞朝前殿去。

星河回房,什么都没张罗,打开炕柜拉出被卧倒头就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的时候天都已经暗下来了,忙收拾起身,上丽正殿。进了随墙门看见十几个小太监正上灯,包着镂雕铜活儿的大红撑杆儿顶上去,灯笼钩子准确整齐地落下来,微微参差的一声“喀”,几乎分不出先后来。所有人都是寂寂无声的,连鞋底擦过地面都要尽量轻和快。这就是帝王家的规矩,是人越多,越不慌不忙的那份稳妥从容。

她提起袍子从边路上月台,才走了一半,德全从殿里退出来,这回连值房都没去,老老实实在廊檐下侍立。发觉身旁有脚步声,转头看了一眼,鬼五神六地蹭过来,朝殿里使眼色。星河不太明白,问怎么了,德全说“老爷子来了”。所谓的老爷子,指的是皇帝。

这事倒有些稀奇,皇帝很少上丽正殿来,一般朝中大事都在内阁值房处理妥当,太子又常随侍左右,什么要紧事儿,特意跑这一趟?

“传膳了么?”她压声问。

德全点了点头,“主子正侍膳呢。”

然而御驾在前,不是谁都可以露脸的。她不能进殿里,便和德全一道,立在廊庑外沿等候。

夜幕升起来了,天上稀稀拉拉点缀了几颗星子,寒冬腊月的,风直往领袖里钻。星河不像德全,弓背塌腰地佝偻着,她站得笔直,尤其这会儿精神全在墙上,压根儿顾不得冷暖。

殿墙虽然厚实,到底没法完全隔音,因此皇帝父子间的谈话,还是隐隐约约透了出来。

当今万岁不管是理政还是治家,都算得上严苛,但也有例外,也许对其他子女恩庇平平,对恭皇后留下的两个儿子,还是相当爱重的。他同太子说话,一递一声关心他的课业,询问昨天出宫拜访元老们的经过。太子条理清晰地回答,他或是赞许或是指点,俨然寻常人家的慈父。

左耳风声,右耳温情,在这寒冷的夜里,奇异地融汇和谐。只是殿里说话有扬有抑,声儿矮下去,便听不大真周了。似乎又说起了东宫内眷的问题,这可能是父子家常时必要讨论的话题,中间还夹入了她。恍惚听皇帝说起“宿寓今的女儿”,边上德全便悄悄向她拱手,意思给她道喜。她没理会,太子的声线清朗,听得更清楚些儿,他还是那几句,“咱们挺好的,请皇父放心。”说当初皇父年近三十才生的他,他和星河眼下才二十二,有的是时候。

皇帝不大放心,“话是不错,但譬如庄稼人种地,不能单在一根苗上浇水。帝王家,社稷传承是顶要紧的。”

这下子德全不再拱手了,愈发屏息凝神听墙角。结果等来了太子一句话:“我只要她。”于是又是伸舌作揖,怪相扮尽。

皇帝长叹:“你这样,叫朕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了,可朕终归还是有了你母亲以外的女人……这世上,没有谁能不管不顾照着自己的性子活,就算朕,也免不了这个俗。朝中近来的风声,想必你也听见了……”然后便混混沌沌,揉杂进了无边的风声里。

星河握起了袖中的双手,明白这回皇帝是预先来和太子通气儿的,他顶不住八方压力,终于动了重新立后的心思。这话要是和信王说,信王可能会一针见血,“昭仪当了皇后,转头她儿子就该入主东宫啦。”但和太子说,太子却是一百二十分地体谅皇父。

“皇父不容易,只有儿子知道您的苦处。社稷稳固,乾始必赖乎坤成。皇父为了我和四弟,这些年后位一直悬空,朝中大臣多有微词,万钧重担都是皇父一人承担,儿子看在眼里,心疼得紧。如今儿子们大了,皇父也该喘口气了,皇后当不当立,当立谁,都由皇父决断,儿子们没有不从命的……”

星河看向天上,今晚银钩一线,北风刮得月晕都要散了。

两盏茶后皇帝起驾,东宫上下跪送一片。圣驾出了崇教门,太子方站起身来。也没有多言,只看了她一眼,星河会意,忙垂袖跟了进去。

第21章 剪灯夜话

灯下太子的脸, 白得有些发凉。星河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脸色, 入殿之前虽然早有准备,但乍然看见,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阵痉挛。

放下棉帘上前来, 她叫了声“主子”, 他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一手无力地挥了挥, “让外头站班的人都下去。”

星河应了个是, 退到帘外扬袖击节,啪啪的脆响,在浓稠的夜色里荡漾开去。一转眼的工夫人都退尽了, 偌大的宫掖空空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凄凉冷清, 天地的中心只有两个人, 在寒冷里夜里相互作伴。

太子指了指杌子,“坐吧。”

星河谢了恩坐下,他不起头, 她不敢贸然和他谈论皇帝此来的用意。等了很久, 他一直沉默,她偷偷觑了他一眼,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以痛苦的姿势压在膝头, 仿佛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上去了。虎骨的扳指坚硬如铁, 扣着那指节, 扣得指尖血色全无。

可能他也需要适应, 星河静静等待,良久终于等来他的叹息:“先头圣谕,你听见了吧?”

如果换了平常,她必定是要一口咬定说没有的。这回不一样,形势并不乐观,他心里压着事,不该有意和他耍花枪。

星河道是,“皇上有示下,说要册立谁了么?”

太子缓缓摇头,“老四在御案上看见过一封草拟,上头写的就是凤雏宫那位。”

星河沉默了下,复问他,“主子预备怎么料理?”

那张年轻的脸上,露出工于谋算的阴沉来,调转视线轻飘飘瞥了她一眼,“怎么料理……路子是现成的,不早给你铺好了么。眼下驸马案在你手里攥着,你知道应当怎么料理。”

如果没有顺水推舟,控戎司锦衣使岂会那么轻易落到她头上?左昭仪不是要她了结那桩案子吗,现在时候到了,不了结也不成了。

星河道是,“明儿我就进衙门安排,撬开疑犯的嘴……”

“用不着费那手脚,凶手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高仰山不死,拿什么做出京城第一大案来?又怎么隔着宫墙,牵连宫里的昭仪娘娘?”他微微乜着眼,那浓密的眼睫下依稀透出凌厉的光,“宿大人,报答主子的时候到了,做得漂亮些儿,别叫人看出破绽。”

星河惶然看向他,虽然这令儿下得并不违背她的初衷,但这起案子背后的主谋居然是他,实在令她始料未及。

他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温度,“觉得很意外?”

星河仓促说不,然而略一顿,还是点头,“臣确实没想到……”

他慢慢坐直了身子,偏过头看灯树上的那排红蜡,“没什么可意外的,皇权下的勾心斗角,本来就是如此。”一面说,一面站起身,佯佯踱步向灯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