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冷,全部磨完冻得十指发僵,她往手上呵热气,回身看,不远处就是宫墙。琳琅界位于神宫东北角,略走一段路攀上角楼,就可以看见整个长安。
她把铁片收进口袋别在腰上,穿过竹林到宫墙底下,附近不见有阶梯。仰头看,墙建得很高,恐怕有三四丈。她估算一下退后两步,把裙裾扎进绦带里,点足往上一纵,轻松登上了女墙。
神宫里的景色再好,到底没法和墙外的世界比。不谈白雪红梅,只说开阔的视野,穹顶低垂笼罩四野,百年长安在风雪里迸发出沧桑而磅礴的美感。
她凝眉思量,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必须进城去。她在墙顶跺了一脚,打算这就上琥珀坞找昙奴和转转商量行程。王阿菩说国师念及往日交情会替她安排妥当,所谓的安排无非是过所和住处。过所如今办好了,住处还是靠自己解决吧!初来长安就在禁军和尚书省的人跟前露了脸,似乎并不是个好开端。日后行事要更小心了,万一有个闪失,连累的恐怕就是一大片。
她转身从垛口跳了下去,奇怪刚才上来轻而易举,下去的时候竟出了点意外。墙根下被雪覆住了,看不出有什么端倪,落地才知道那里有个坑,也许是排水用的。反正她就像支投壶的箭,不偏不倚插进了凹槽里,落势难以控制,脚下迈不开步子,噗通一下双膝着地。
她吓了一跳,脚踝有点痛,不知有没有崴到。稍稍活动一下,幸好没什么大碍,顶多是拉伤。她抓着两把雪安慰自己:“不要紧,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怪长安人喜欢挖坑,还有这裙子,裙裾太长了,否则以她的手段,不可能跌得这么狼狈。
总之十分懊丧,唯一庆幸的是附近没人。不过老天爷似乎没有愚弄够她,在她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时,一片刺有金银丝流云纹的袍角飘进她的视线。她愣了下,保持着跪姿抬头往上看,那个人掖着两手,面无表情地垂眼打量她。
她打了个激灵,一跃而起,居然是昨晚的吹笛人!他的相貌她还有印象,只是今天的眉目看上去格外冷,这种冷并非带着戾气,相反称得上慈眉善目。可就是这样俯视众生的味道,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她往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他。天上又飘起细雪,他静静站在那里,深衣和皮肤都是雪白的,像个冰雕美人。
莲灯总感觉他哪里不对劲,和他对视半晌才发现,他几乎不眨眼睛。然而那双眼太漂亮,深邃宁静,让她想起晴空万里时的天宇。她有点紧张,不知道他来见她是为什么,嗫嚅了下,却又无从说起。
“王朗两年前救的就是你?”还是他先开口,嗓音淡淡的,像清水里落进一片柳叶,一片花瓣。
莲灯点了点头,他能说出王阿菩的俗家名字,应该是神宫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吧!他的身份先不深究,把他和昨晚那个虎视眈眈入梦来的吹笛人对比,却渐渐恍惚了。分明是同样的脸,为什么神情和语气相差那么多?也许不是同一个人,说不定是她认错了。
他微挑了挑唇角,眯起眼,眼里细碎的金芒仿佛浮在水光之上,缓声道:“我与王朗是君子之交,你不必行此大礼。”
莲灯脑子里嗡地一响,不明白他到底是误会了,还是有意调侃她。她本来口齿就不伶俐,这下被他堵住了,顿时觉得又尴尬又气恼。刚才还自我开解他们不是同个人,看来都是她太傻。然而他说和王阿菩有交情,那么他必定是国师身边人,也许比春官的职务还要更高一筹。
她暂且顾不上私怨,作了一揖道:“请问神使,国师何时出关?”
他踱上石板路,悠然道:“已经出关了。”
她心里一喜,跟在他身后问:“我想拜见国师,但不知该往哪里找他?”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头发上。他和长安城里的男子不同,不戴冠,也不戴巾帽,只用一条玉带松松束着发。偶尔有风吹过,发梢撩动起来,填满她的视线。他往南指了指,“国师通常在神宫正殿,要见他,可以请卢长史通传。”
莲灯得了指点惦记着找卢庆,匆匆向他道了谢就要往南,他转头看她一眼,“今日神宫中做下元法事,你现在去找长史,怕人家抽不出空来。”
不说她竟忘了,前殿铙钹震天,这时候再去添麻烦未免不识时务,便绞着丝绦顿住了脚。没想到他也停下了步子,负手问她,“过所办好了么?”
她应个是,“多亏了卢长史和春官,尚书省已经替我们补办了。”
他嗯了声,略顿一下道:“我和王朗有五年多没见了,不知他境况可好?”
他和她聊起家常来,这个人算是第一次正面出现,但却什么都了如指掌似的。莲灯有些疑惑,“神使和我师父认识很久了么?”
他低头算了算,“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这么说来算是长辈,那昨晚的事如果是真的,就太匪夷所思了。她摸摸袖里的核桃佩饰,对于那个梦一直存疑,很想把来龙去脉弄清楚,又不确定到底该不该戳穿,一面暗自思量着,一面道:“阿菩一切都好,身体也很健朗。只是常年作画,洞窟里光照不好,对他的眼睛很有影响。我曾劝他放弃,他不答应,说有生之年会不停画下去,直到圣上下旨,派工匠进驻敦煌为止。”
他慢慢点头,“圣上年迈,未立储君,这两年明争暗斗不断,谁也无暇顾及敦煌。其实他大可不必那么执着,再等上一阵子,朝中纷争平息,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阿菩说闲不下来,闲下来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她把核桃捏在掌心,灼灼望着他道,“神使觉得一个人有执念可不可怕?”
他还是点头,“一念起,可建功立业,也可生灵涂炭。”
她听后笑了笑,“阿菩的执念,是最诗情的建功立业。不光他,他的那位和尚朋友也很令人敬佩。”她下定决心,把那枚核桃佩饰递了过去,“神使可见过这个?”
他的眼里平静无波,稍一顿,伸手来接。广袖袖沿的云纹镶滚盖住手背,只露出修长的指尖,掠过她的手心,玲珑而寒冷。他掂在手里摩挲,语调还和先前一样,“你从哪里得来的?”
莲灯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奇怪没有一丝异样,她歪着脖子说:“从我屋子里捡来的,昨晚有人闯进琳琅界,我没能抓住他,被他逃了。不过他落下了这个,特交给神使,请神使辨认。”
他重新把两手对掖起来,核桃也掩进他的袖子里,不再看她,淡然道:“这是我随身的东西,不过两个月前遗失了,今日失而复得,幸甚。”
他继续佯佯前行,过了回廊已经有侲子驻守了,看见他,毕恭毕敬叉手行礼。莲灯没有追上去,昨晚那人是不是他都不重要,这神宫里的一切都难以琢磨,她除了受到点惊吓,没有别的损失。能够物归原主,也是一桩好事。
她在风雪里目送他,把长裙的勒带往胸上提提,宽宏大量地感慨:“算了,每个人都有秘密。”她对某些事看得很开,人行至一段旅程,有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人事,只要没有形成伤害,便不会在生命里留下痕迹。
她搓了搓手,掸掉肩头堆积的雪花,腰畔被什么顶了一下,垂首看,是昨天那只鹿。
它喜欢同她亲近,她笑着在它的犄角上抚抚,“你记得我么?你叫什么名字……”突然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匆匆抬眼张望,他在风雪的那一头,渺渺的,渐行渐远。她冲口喂了一声,他听见了,回身看她,她踮着脚尖说,“你把东西拿回去,怎么不说谢谢?”
他大概有点吃惊,但依旧遥遥冲她拱手。
她一鼓作气又喊:“你叫什么名字?”
他站在那里,似乎在思考。莲灯觉得这人很奇怪,她失忆了,至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难道他的症状比她还重,连自己叫什么都要考虑半天?
她卷起衣袖擦了眼睫上的雪沫子,那边有人弓腰上前替他打伞,猩红的伞面嵌进琉璃世界,突兀但又分外绮丽。他站了一会儿,到最后也没有回答她,转身登上丹陛,往殿宇深处去了。
?

第 8 章
莲灯回到琳琅界,收拾包袱准备辞行。那只鹿跟随她过了木桥,一直没有走远。她偶尔抬头看,它嚼着枝叶踩着碎步,在积雪里漫行。碰巧对上视线,短小的鹿尾快速摇动,大概是在向她示好。
她笑了笑,把刀打横放在包袱上。窗外白雪皑皑,耳边水声潺潺,是个满清静的午后。突然那鹿惶然跳开了,瞪着一双大眼睛回望,她站起来,看着昙奴和转转从那边跑了过来。
“听说国师出关了。”转转说,“前殿的法事做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剩几个侲子在打醮,咱们看准了时候请人通传吧!”
昙奴瞥了她一眼,“是请人为莲灯通传,我们隔着一道,凑什么热闹!”
转转撅嘴说:“我等了很久了,就想看看一百多岁的人长成什么样。我曾经见过当今圣上,戴着冕旒,脸上全是指甲盖大小的黑斑。今上七十岁尚且老得像烂树桩,国师一百多岁,岂不是老妖怪?”
莲灯听她口没遮拦,蹙眉道:“嘴上留神,被人听见了会惹麻烦的。”
昙奴吓唬她,抓着她的下巴做了个挥刀的动作,“胡说八道,先把舌头割了,再挑断手筋脚筋。”
转转用力推开她,叉腰说:“你总同我作对,我说什么你都针对我,可是嫉妒我长得好看,有心打压我?凭什么你总骑在我头上?我不服气!”
她大喊大叫,昙奴轻轻嗤了一声,“命都是我救的,还敢和我叫板?”
转转顿时泄了气,坐在矮榻上踢了两脚,“我会还你人情的,等出去你就知道了,外面是我的天下。”
她们总在吵,但是吵完之后不影响感情,可能谁也没有真正讨厌谁吧。越是斗嘴,越是亲密。
昙奴见莲灯换回了原来的衣裳,行囊搁在榻头上,自顾自道:“我们没什么可收拾的,两件胡服,卷起来就走。你打算去见国师了么?”
莲灯嗯了声,“我先前得到消息,国师在神宫正殿,等卢长史忙完了请他为我引荐。”
转转还在惆怅,“我当真不能见国师么?莲灯你带上我吧,让昙奴在外面候着。”
莲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好奇,难道就因为国师的年纪比大历还大?她摊手道:“我也不知国师会不会见我,如果卢长史不阻拦,你大可以进去。”
转转很高兴,往后撑着双臂,凸起两个圆润的肩头,自在笑道:“我以前听说国师能通神,圣上六十岁那年泰山封禅,卤簿行至山脚,道旁有神人长揖迎接,圣上问身边人,竟没一个看见的,后来和国师提起,国师却能够准确说出神人的衣着打扮。可见皇帝神遇要靠机缘,国师开了天眼,早就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