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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灯点了点头,“如果我能全身而退,一定回来找你。可如果我死了,阿菩要保重身体,别像你的和尚朋友那样,圆寂了都没人发现。”
她和昙奴退出来,回到她们的洞窟里。没有点灯,月正当空,坐在洞口,银辉洒在踢踏的靴子上。莲灯对那位国师一无所知,扭身问:“你刚才说国师有一百八十岁了,人能活那么久吗?我没有走出过敦煌,不知道中原的情况,国师究竟是干什么的?”
昙奴道:“你听说过太史局么?掌记载史事﹑编写典籍﹑起草文书、兼管天文历法等事。太史局最大的官是太史令,不过那是前朝的旧称,到了本朝不设太史令,太史局由国师一人掌管。据说大历开国初期朝政不稳,与太祖共同打下江山的大将不甘屈居人下,曾率大军欲破皇城。彼时太祖受困,是国师登城楼,以一人之力击退三万大军。国师没有姓,只知道叫临渊,常年隐居在太上神宫。连陛下想见他都要移驾亲访,可见是多尊贵的大人物。王阿菩同他有来往,说明阿菩的出身也一定不俗。”
莲灯听得云里雾里,“他会呼风唤雨么?会撒豆成兵么?”
昙奴耸肩道:“那就不清楚了,我想应该是会的,否则如何破三万大军?反正不管会不会仙术,天文地动、风云气色、律历卜筮必定精熟。咱们这趟若能求得国师相助,要杀个把人还不容易么。”
莲灯抚抚木牌上的字迹,“王阿菩说他不问俗务,我想他是跳出三界外了,未必愿意帮我。一百多岁的人,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所以君王要见,也只得屈尊前往。我们到了长安,若非万不得已,不要去惊动他老人家。毕竟我是去报仇,牵连无辜不好。”
昙奴忖了忖,“也是,中原人说清白一辈子,最后坏了名誉,叫什么?”
“晚节不保。”莲灯想都不想答道。
昙奴说对,“就是这个!”她虽然也是中原人,但自小生活的环境只教导他们如何卖命,读书习字概不注重,所以她对中原文化还没有莲灯懂得多。不过莲灯很佩服她的见识,她讲述长安可以讲得人浮想联翩,莲灯觉得有她在,应该会少走很多弯路。可是后来证明对她希望过高了,其实昙奴就是半瓶醋,所见所闻全是道听途说,她从来没有真正去过长安。
王阿菩给她们预备水和食物,靠以前替人写经的积蓄买了匹骆驼。第二天傍晚她们准备上路了,临走他没有去送她们。莲灯站在山脚下回望他作画的洞窟,洞里点着油灯,有亮光倾泻,但是不见他的踪影。昙奴怅然问:“我们走了,阿菩会不会寂寞?”
莲灯没答话,翻身上骆驼,把昙奴也拉了上去。
骆驼走得很慢,但却是丝绸之路上最好的代步工具。河西走廊漫天风沙,换做马,恐怕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骆驼一摇三晃走过嘉峪关,向酒泉进发,敦煌离长安三千六百多里,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到达。
莲灯自从被王阿菩救下后,便没有离开过鸣沙山,突然长途跋涉,感觉很新奇。但沙漠的边缘依旧是沙漠,沙漠里也有小山包,山体的岩层比较松散,经年累月的风沙侵蚀,留下不同宽浅的沟槽。她们走在六月里,六月正是最热的季节,白天不能行动,只得早晚赶路。朦胧中看到这种支离破碎的地貌,就如一座座斑驳的高塔,写满了沧桑和荒凉。
驼铃当当,在大漠上回荡。昙奴问她,“你打算怎么报仇?长安那么多人,会不会有误伤?”
莲灯控着驼绳,月亮的清辉在她眼里洒下一层浮光,“听说都护不是小官,要扳倒,总要废一番工夫弹劾。我会想办法打探,等确定了再动手。”
昙奴哦了声,“你的身手好吗?单打独斗一次能撂倒几个?”
莲灯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打架了,上次还是在一年前,因为一队波斯马贩子途经月牙泉,把死了的牲口扔进湖里。干旱地区的人都知道,水在沙漠里比金子还宝贵,周围的人都靠月牙泉生存。腐坏的尸体污染了水源,简直比挖坟掘墓更可恨。那天她恰好站在山头往下看,然后匆匆赶去,马队有十几个人,还有一条狗,全被她打趴下了。
她耙了耙头皮,“二十个没问题。”
昙奴觉得很意外,转而用一种自夸的口吻赞许她,“还不错,至少不会拖我后腿。”
莲灯回头笑了笑,露出雪白的一口银牙。
两个女孩子同行,即便是奔着报仇去的,也走得不慌不忙。路过酒泉夜市的时候四处逛逛,各选了一顶中原人称作幕篱的帽子戴上。这种帽子的帽沿上缀有细纱,长及脚踝,可以遮挡风沙,比胡人眼睛部位开天窗的障面强多了。傍晚走在沙丘上,突然发现半空中有海市蜃楼,又驻足看了很久,看到鳞次栉比的灰瓦屋舍,还有宽阔的大路和招展的酒旗,景致与大漠不同。不知是哪里,也许是神仙住的地方。
复向东,走走停停,没有规定必须什么时候到达,一直在赶赴的路上。渐渐行至甘州境内,甘州在河西走廊的中段,这里有大片的绿洲,还有祁连山上皑皑的白雪。气温和沙漠也不同,好在甘州的八月还能忍耐,便远远跟着一队胡商,在城外的一片开阔地上安营扎寨。她们有自备的帐篷,三根竹竿搭起锥型的架子,上面覆上厚毡,就能在底下将就一晚。边陲长大的女孩,没有那么斤斤计较,她们犷悍豁达,生存能力极强。头顶一轮月,面前生一堆火,烤饼飘出淡淡的香味时,就觉得很满足,很快乐了。
昙奴躺在草地上计算,“我们已经走完了一千里,还有两千六百里。骆驼慢,一天最多走二十里,换上马,可以翻倍。这么算来,两个月后可以到长安。你说长安十月会不会下雪?”
莲灯脸上茫然,“敦煌通常要到十二月才下雪,我没有去过长安,不知道。”
昙奴说:“敦煌下雪时间太短,有时候还盖不住沙丘。我曾听宿卫说起,长安的雪下起来很大,有棉絮那么大。下一夜,就能没过小腿肚。”
莲灯听后倒是很向往,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好,“那有多冷啊,到时候还得添衣裳。”
昙奴哈哈大笑,“王阿菩不是让我们去找国师么,连皇帝都要逢迎的人,一定很有钱,不愁没衣裳给我们穿?”正说着,突然听见一声尖叫,她顿住了话头,和莲灯面面相觑。
莲灯提刀一跃而起,“是个姑娘,肯定遇到麻烦了。”她没等昙奴,一个人趁着夜色悄悄潜了过去。
喊声是从龟兹人的营帐方向传过来的,莲灯伏在一处略微突起的土丘后,看见圈禁牲口的木栅栏里有两个人正撕打。魁梧蛮狠的男人摔倒了女人,一脚踩住女人的裙角,狞笑着撕开了女人的衣襟。
昙奴挨在她身边,咬牙骂道:“畜生!”
莲灯似懂非懂,但知道绝对不是好事。不过真要相救,还是有些犹豫。看那个女人的打扮似乎也是龟兹人,别人族中的事,随意插手恐怕会惹麻烦。
可是昙奴没想那么多,抽刀便杀了过去。好在那里偏僻,龟兹男人为避人耳目,特地选了远离大帐的地方施暴。昙奴的身形矫捷得像头豹子,只一个错眼,那龟兹男人便无声无息栽倒在了地上。
被剥出一身白肉的女人呼呼喘气,却没有因为见了血大喊大叫。她合上衣襟站起身,扶了扶头上簪环。用龟兹语咒骂着,狠狠在尸体上踹了两脚。然后笨拙地翻出栅栏向前狂奔,一面回身招手,“别看啦,跑吧!”
于是队伍又扩充了,救来的龟兹女人自己买了坐骑,一副要跟她们亡命天涯的架势。
“那个猪猡是商队的萨保,萨保就是首领的意思。我叫转转,是伎乐……伎乐懂么?”她两手相接,波浪一样环绕在艳丽的脸颊旁,在她们面前载歌载舞,“就是这个,舞乐。龟兹伎有很悠久的历史,中原人喜欢看我们跳舞,也喜欢龟兹乐。我不能回商队去了,你们杀了萨保,回去会被他们绞死的。我要跟着你们,我会赚钱,不用你们养活。”
莲灯有点为难,“我们自己尚且前途未卜,带上你不方便。”
昙奴救人是一时冲动,现在也觉得麻烦缠身,便皱着眉头责怪转转,“既然他是商队的萨保,那你有什么可叫的?”
转转眨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重申:“我是伎乐,不是乐妓!我出卖自己的歌舞,但是绝不出卖身体!你们要去中原么?我可以给你们带路。我去过中原很多地方,江南、长安、洛阳……我还结交了一些朋友,三教九流的都有。你们带上我,我很有用处,真的!”
这么一说,果然是很有用处,能带路,有人脉,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充当诱饵。莲灯和昙奴笑起来,愉快地接受了她的加入。
多个人,也更热闹了,转转是个风趣的姑娘,她无牵无挂,和她们一样。三个意气相投的人凑在一起是缘分,昙奴和转转没有生活目标,一切大方向来自莲灯。别说莲灯要报仇,就算要上天入地,她们也愿意一同前往。
有了转转,一路上再也用不着兜绕了。九月初进入关内道,走得不甚匆忙,一晃眼的功夫到了十月,长安便近在眼前了。
莲灯没有来过长安,长安的繁华以前只在书里看过,身在其中,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各处留意,仔细观察,长安贵族女子的装束比她想象中的开放,上等面料做成宽宽的领褖,领下洁白的皮肤在帷帽垂挂的轻纱后若隐若现,让她想起壁画上的菩萨,温柔艳情,又大气端庄。
“长安好吧?”转转笑道,神情仿佛是在炫耀她的家乡,“这里富庶繁华,还有很多诗人和书法大家。长相思,在长安……你们听过这句诗么?”
莲灯迟迟看她,“你有喜欢的人了?他在长安?”
转转含羞点了点头,“只不过是单相思。有一次乐坊邀龟兹乐师献艺,我在台上看见一位郎君。小郎君二十上下年纪,生得眉目朗朗,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人如珠玉一样。”她脸颊酡红,连声音都变得旖旎起来,“他穿着绣金的袍衫,乌黑的头发高高束着……可惜歌舞散后他就离开了,我向人打听也没寻见他的下落,不知是谁家公子,家中可有妻房。”
昙奴哦了声,“难怪你那么热心陪我们来长安,原来是为了圆你的相思。”
转转摇了摇手上马鞭,“也不尽然,长安是个适合发展爱情的地方,这里满街都是才情纵横的诗人,遇不见小郎君也不要紧,我可以另择佳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