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立刻答复她好或不好,但莲灯明白他的意思,在他未牵扯进来之前,他可以给她些小小的帮助,然后袖手旁观。可是万一今上要动用神宫的力量,王阿菩的面子再大也不管用,他会捍卫他国师的威严,任何人情都是空谈。
各有各的立场,这点无可厚非。她虔心揖手向他拜谢,“国师仁至义尽,莲灯感激涕零。”
他负手又望远处,寒声道:“易容有两种,一种源于自身,另一种借助工具。第一种以银针封正营、哑门、天柱,银针入七分,剧痛难忍,但不必借助外力,因此毫无破绽。另一种是人皮面具,有细微破绽,没有痛苦,对身体也无损害。依你看,哪种更好些?”
莲灯是个下得了狠心的人,要做就做到最好,便道:“我不怕痛,请国师教我第一种。”
他眉梢轻轻一挑,声音里带了笑意,摇头道:“只怕你经不得折磨,况且长期用这种手段,将来五官移位,连神仙都恢复不了,岂非得不偿失?还是选第二种吧,虽然制成要花点时间,起码不会糟得难以补救。他日回了敦煌,王朗面前我也好交代。”
莲灯自然是没有异议的,俯身道:“一切听国师的安排。只是不知道一张面具要做多久?”
他说:“看天气,少则半月多则一月。”
她满脸愧怍,垂下眼不敢望他,细声道,“那我只得再叨扰国师几日了……说实话我内疚得很,阿菩曾说国师不问世事,现在却被我连累得管起这种俗务来,国师如此大恩大德,莲灯粉身碎骨也难报了。”
他倒不以为然,只摆了摆手,算是打发了。
这时雪渐小,风也似乎不那么烈了,他没有交代一句话,转身回了殿内。莲灯独自立在廊下,一时进退不得。想来说了半天,国师累了吧!不过这趟有收获,能得一张人皮面具,进了城内也不必偷偷摸摸了。她很高兴,搓了搓冻僵的脸颊,打算回去把好消息告诉昙奴她们。刚要走,却见国师又从殿内出来,提着一个陶罐,默默踏进了风雪里。
她抬眼看天,毕竟下着雪,不打伞总不好。再说她也不知他要去干什么,说不定是去做面具,她在边上打打下手也好。
她想起来时撑的那把伞,忙回前殿取来,匆匆追了上去。
他在雪中穿行,走得不紧不慢。莲灯擎着伞,不敢离他太近,努力将伞面遮在他上方。他意态闲适,到了一株桃树前,把枝头的积雪收集进陶罐里,指尖捻起一片花瓣,回身递到她面前,“你知道这个有何用么?”
莲灯茫然,但是料定功效了得,她认真想了想,“难道要用它染面具么?我记得诗歌里常说人面桃花,用桃花的汁液晕染血色,可以以假乱真?”
他听后若有所思,右手的陶罐往上提了提,“这个呢?又是什么用?”
“也许……用雪水铸模子?雪水纯净,做出来的面具纹理更细腻?”莲灯觉得自己的思维突然变得非常敏捷,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世人都愿意结交有才识的人,一位良师可以激发灵感。她不再只关注布袋里的铁片和金错刀的刀锋了,往外发散,能够想到一些更宽泛的东西。
谁知他把花瓣扔了,盖上陶罐说:“桃树上的初雪用来煎茶最好,雪不能有杂质,所以桃花和枝桠都必须清理干净。”
他挥了挥衣袖,扫去袍角的细雪,云淡风轻的样子。莲灯却张口结舌,活跃的脑子瞬间萎靡下来,原来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他收集花树上的积雪,仅仅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用途……
但就是这么简单,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她很快释然了,世间的事也是如此,表面幻象丛生,也许只为掩饰一个最没有悬念的真相。事情本身不复杂,复杂的是人心罢了。
她依旧毕恭毕敬为他打伞,送他回到正殿,复作揖告退。他让她稍待,仔细端详她两眼道:“易容最大的妙处在换型,做成个老妪可好?”
莲灯没有任何要求,“一切但凭国师做主。”
他点了点头,“今日天色不早了,明日午时再来。”言罢提着他的陶罐,往垂帘深处去了。
莲灯站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去而复返,方打伞回琳琅界。
昙奴和转转还在等她,见她出现在木桥那头,忙跑出屋子迎她。转转追问:“怎么样?国师说得动话么?要不要卢长史在旁转述?”
她看了昙奴一眼,“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国师一百八十岁了?”
昙奴眨了眨眼睛,“怎么?难道不是么?我的消息很准确,《太祖本纪》里就有关于国师的记载。后来中宗时期编纂的《实弭录》里也提到过他,说‘国师司天百余年,帝尤重之’,这些不都是史实么!”
转转也帮腔:“我以前长安东都两头跑,听过不少有关于国师的传闻,昙奴说的都是真的。一百多年来国师只有临渊一人,除非后来继任的每位国师都叫临渊,否则他的年纪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说了这半天,国师到底如何?”
莲灯倚着凭几,现在回忆起来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有气无力道:“我不敢问他岁数,怕触怒了他。反正和你们口中说的不一样,国师很年轻,顶多三十岁罢了。”
当然对他和吹笛人身份的怀疑绝对不能说,没有把握的事信口雌黄,万一泄漏出去,大事便不妙了。


第11章
昙奴和转转瞠目结舌,哗然道:“你唬我们,史书上明明记载的,绝不会出错!”
这个问题莲灯想过,像转转说的那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就如皇帝一辈传一辈,临渊也许已经成为一种职务,不再单纯只是名字了。帝王需要树立一个神化的国师形象,类似于西域名族的图腾崇拜,国师不单单是风调雨顺的保证,更是天子俯治万民的有力佐证。
不过她不愿意再探究那些,她来中原有她的目的,国师究竟是长生不老还是出于某种政治原因需要永葆青春,那都不是她该关心的。她说:“我刚才同国师详谈,听得出他的意思,他和王阿菩一样,希望我能放下仇恨,回敦煌去。”
昙奴对她的决定持完全支持的态度,“那你说怎么办?反正你要报仇,我们和你并肩作战。你说回敦煌,我们现在就去置办干粮,立刻上路。”
莲灯摇了摇头,“我和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这一路花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到了长安却放弃了,我对不起死去的爷娘,也对不起你们。只是我考虑了很久,不能把你们牵扯进来。这次入神宫,动静闹得有点大,只怕萧朝都和府兵都注意到了,日后出不得半点纰漏。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你们是局外人,不要为了我妄送性命。”她顿下来,拉起她们的手,脸上神情哀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多谢你们陪我到长安,这几个月来我很高兴,没想到能结交你们这样仗义的朋友。可是现在我得同你们分开了,你们回西域吧,万一我出了差池,也不会累及你们。”
转转挺了挺胸,当即便回绝了,“我们三个人说好生死在一起的,我的命是昙奴救的,昙奴的命是你救的,所以我们两个都亏欠了你。死怕什么?黄泉路上曼珠沙华开得正艳呢,就当是换了一个地方游玩,我们绝不同你分开。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你要杀人,我们替你磨刀,你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实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我们在后面给你接着。”
昙奴头一次满带景仰地看转转,以前她觉得伎乐只会搔首弄姿唱些靡靡之音,现在转转的义气令她肃然起敬。她用力握了握莲灯的手,“遇见你之前,我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你把我背回去,让我活到今天。既然命是捡来的,丢了也没什么可惜。我们虽不是男人,但为朋友两肋插刀,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连转转这个胆小鬼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可推脱的?我的横刀很久没喝血了,晚上能听见它渴得嗡鸣,就等着你一声令下,我们杀他个日月无光。”
莲灯心里感激她们,毕竟性命攸关时不离左右的朋友难得,她们凭借的是一腔热血,她却无以为报。
她垂下眼,感觉眼眶泛湿,不想让她们看见,匀了气息道:“你们不愿意走,我也不强求。不过要约法三章,动手的事一概不用你们出面,我自己去办。你们要是答应就留下,要是不答应,那只有一别两宽了。”
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昙奴看她的眼睛,和坐在沙丘上唱红狐狸的莲灯截然不同了。长安是她的战场,上场前迷茫彷徨,上了战场她就是将军,像百里都护一样。
她和转转交换了眼色,不得不应允,“那我们现在就进城么?”
转转弯腰去挽包袱,莲灯拉了她一把,“暂时还不能走,我求国师替我易容,等面具做成,恐怕要花上半个多月。萧朝都负责京畿禁卫,城里一旦有异动,他第一个会赶到。我担心他认出我,到时候少不得要查到太上神宫来。国师地位尊崇,不能让他卷进这场是非,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易容。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知道我是谁。”
易容术古来就有,但是只在传说中出现,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让昙奴惊讶的并不是这项秘技,反倒是国师的态度,“你去见国师,我一直在担心,这神宫诡秘,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论国师立场如何,他终究是大历的国师,平衡法度,不令长安混乱是他的职责。万一他突然改变主意,将我们拿住了交给大理寺,那后果不堪设想。你说他愿意替你易容,我听来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觉得其中有诈?”
转转在旁哧地一笑,“你难得用脑子,用得果然不在点子上。我们人在神宫,国师要拿我们烤着吃还是蘸盐吃,全凭他的喜好。莫非我们这样的人,他还用得着忌惮么?他是反对莲灯报仇的,可是莲灯不听,他又不能杀了她,于是看在王阿菩的面子上略施援手,保住莲灯,也保住太上神宫,一举两得。”
要这么解释,似乎也说得通。昙奴不再为此纠结了,看看天色道:“今晚在琥珀坞住一夜,明日一早我就和转转动身去长安。你在这里等国师的面具,我们先入北里打听,待你来汇合时,说不定已经有眉目了。”她又拍了拍腰间,“这飞钱再不兑恐怕要成废纸了,三千贯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交给那些粉头,不愁她们不为你尽心办事。可要是来不及兑换,你也不用担心,转转先去北里,我去阴阳客栈走一趟,就什么都有了。”
莲灯听了不放心,忙道别去,“接买卖的不只你一人,你资历浅,好办的事必定都有人应了。剩下些棘手的,风险太大,会出事的。如果不得不去,还是等我出了神宫吧,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昙奴含笑答应了,不过私底下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是定王的死士,没有一技之长,如果非要从她单调的生命里择点什么出来,大概就是杀人如麻。她对刀下的亡魂没什么挑拣,莲灯是要报仇,杀大官的。那些蝼蚁用不着她出手,既然她不让她参与报仇,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铺好路,让她后顾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