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疾行,和那人错身而过,布暖未及细看,眼尾却瞥见一个近乎完美的侧脸,心里没来由的一跳,再去搜寻,那人融进了茫茫人海,没了踪迹。
她笑了笑,有些邂逅像烟花般灿烂,来不及欣赏就幻灭了,只能回味。或者这根本就不算邂逅,充其量是少女对异性朦胧的幻想。长安有适合爱情滋长的土壤,布暖快乐的想,往后要换一种活法,如果哪天她遇见了对的人,不会觉得羞涩,一定毫不犹豫的追上去,告诉他,她爱他。
马鞭破空甩得啪啪响,马蹄疾踏,一路朝着城池纵深处飞奔。
“小姐,前面就是春晖坊了。”驾车的布谷说着,放慢了速度。
乳娘替布暖戴上了幕篱,放下了帽裙,嘱咐道,“要记住夫人的话,守礼守矩是头一条。女孩儿安贞才惹人喜欢,见了舅爷要敛衽行礼,到了长安不比在家里,不能再纵着性子了。”
布暖诺诺称是,乳娘是母亲的耳报神,专门派来监督她的监军。她纵然再欢喜,也不能在乳娘面前喜形于色,要时时刻刻做出一副端庄沉稳的模样,伤春悲秋也好,苦大愁深也好,总之要颦眉烟视,那才是闺阁女子应该具备的特质。
渐至牌楼下,布谷回身说,“大约是府里有人来接应了,小姐快瞧瞧,那是不是大都督?”
布暖掀起了帘子,日影错落的花树下站了个人,打扮极考究,头上是雪白的角巾,通身并蒂莲缠枝襕袍,腰上束汉白玉革带,带环上整齐佩挂着一套象牙镶祖母绿宝石七事,慢悠悠的来回踱步,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伴着这满树桃花,竟比四月天里的春光更令人目眩。
布暖呆呆看着他,他也呆呆看着布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布暖长大后没见过舅舅,也许他就是吧!她隐约记得舅舅长得很好看,并且他还在微笑。
她忙下车欠身纳福,“布暖给舅舅见礼了。”
那人笑出声来,像玉石相撞般清澈的嗓音,他说,“不敢不敢,六郎的外甥女真是懂事,给我行礼,我倒有些受宠若惊。”
舅舅行六,小字叫六郎布暖是知道的,这人既然称呼得这么亲热,不像是府里的管家之流。不过白挣了她一声舅舅,她有点不太痛快,欠了欠身道,“请问阁下是哪位?认识我舅父沈容与么?”
“自然是认识的。”那人说着拱手还了一礼,方道,“大都督军中尚未回来,在下蓝笙,是六郎的好友。姑娘有礼了。”
布暖蹙了蹙眉,怎么打发他来接?府里没人了不成!她脸上不是颜色起来,挺直了脊背道,“公子客气。舅舅不在,那夫人可还在?”
蓝笙仍是不疾不徐的模样,重又仔细审视她,看见皂纱下的人有一张冷漠倔强的脸。
怎样形容呢……很纯净,比雨后的天空还要透彻三分。素面朝天,连花钿都没有贴,修长优雅的脖颈,牙雕样的锁骨。皂纱那么长,把她的人整个笼住,风吹过,隐约露出白色的长裙和浅粉色的短襦。手臂间的金银丝画帛飞扬起来,就在那里昂首站着,亭亭玉立,像佛前的一株莲。
他笑了笑,这是个有脾气的姑娘,不似外表那样柔弱。带着刺的,愤怒的时候像只小兽,龇牙咧嘴的会咬人。
“是蓝某孟浪了,还请姑娘海涵。”他无可奈何的又作一揖,“沈老夫人上涤垢庵还愿修养已经七八天了,算来今明两天便会回府。大都督近来军务繁忙,不能亲自迎接小姐,怕府里下人慢怠,便托在下在此等候小姐。”他说着露齿一笑,“没法子,谁叫蓝某官职微末,只是个云麾将军,生来就是侍候令舅的,给小姐带路是在下的荣幸呐。”
布暖看他一眼,云麾将军,从三品的官职,这人倒自谦得很。
“公子言重,着实愧不敢当。”她福了福,“那就劳烦公子了。”
蓝笙回身引路,边走边问,“小姐以前来过外祖父家么?”
布暖摇了摇头,其实母亲当年嫁给父亲,外祖父并不满意,唯恐布家顶着前朝大族的名号,怕将来像吴王李恪那样,会被人处心积虑的连根铲除。可父母的严加管束更激起了布夫人的反抗情绪,最后教条败给了爱情,她是母亲据理力争后的产物。
直到她出生后,外祖父的态度才略有松动,但从不接女儿回门,只让小舅舅来洛阳看望过一次,所以她从小就和沈府没有往来。
蓝笙说,“园子扩建过了,圣上嘉奖,另拨了十亩地充盈。你舅父花了些心思,如今园子很漂亮。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还有太湖石堆叠的假山呢!”
沈府位于春晖坊深处,不似街市上的繁杂,是个很清净的去处。蓝笙熟门熟路的指引,翩翩衣角带起路边掉落的花瓣,轻盈转过一片竹林,便到了一处回廊围绕的富贵宅邸。布暖抬眼看,鸟头门、虎头钉,大气磅礴。门口列着两排戟架,两掖各有四个甲士看守。
门前早侯了几个丫头婆子,看见她们一行人来了齐迎上来,敛衽欠身道,“给小姐见礼了。”
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到跟前作揖,满脸堆笑着说,“大小姐路上辛苦,快里面请!小人脖子都盼长了,怕赶车的道不熟走岔了,原要差人到城门上去问呢,不想这就到了。小人叫瞿守财,他们不厚道,都管我叫财奴。小姐往后有吩咐,也这么叫小人就是了。”
布暖听了这名字不由发笑,只是她不太爱聒噪,遂虚应着点头。
进了门廊不比在外头要避人,大唐女子不像早前那样拘谨,处处能与须眉比高低,即便是有陌生男人,也没有在家遮面的道理,就让乳娘伺候着摘了头上幕篱。
那皂纱一除,年轻的气息跳脱出来,就算面孔板得再淡漠也难掩洋溢的青春。蓝笙驻足欣赏,闺阁女孩也见了不少,没有哪个让他印象深刻。也许因为她是容与的外甥女,觉得这丫头分外顺眼,眉目清朗,虽然冷淡,看上去却简单,似乎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
蓝笙深深望上一眼,笑靥愈发深,问管家道,“大都督说叫姑娘住哪个院子了么?”
管家俯身道,“烟波楼以前是大姑奶奶的住处,上月才又重新修葺过,六公子吩咐请大小姐住到楼里去,那里正对着醉襟湖,景致最是好的。”
“那快些去安顿。”蓝笙示意仆妇们接过香侬和玉炉手上包袱,凑趣儿道,“我正巧要去醉襟湖边看红药,一道走吧!”
一帮子人簇拥着布暖往烟波楼去,天色已近黄昏,落日余晖映得天边赤红。走在怪石簇拥的廊子里,身旁是潺潺溪流,颇有种徜徉山水间的意境。布暖挪着步子观望,满目的绿意盎然叫人舒爽,只可惜自己现在这样处境,否则倒该痛快笑闹一番。
忽又想起母亲提起过外祖父还有几位小夫人,可打从进府就没见过。外祖父是开国大臣,官拜尚书令,外祖母在时就有三位侍妾。后来外祖母过世,抬举了容与舅舅的生母蔺夫人做正房,底下应该还有两位才对。虽然妾室地位不高,但到了府里不参拜长辈总归失礼,便道,“两位姨祖母呢?同外祖母一道往庵堂去了?”
财奴道,“小姐是说老侧夫人么?一位三年前就殁了,另一位叫四姑奶奶接过府去颐养了。”
布暖哦了声,“如今府里只有外祖母和舅父么?”
蓝笙在一旁摇着扇子接口,“还有你舅父的两姨表妹呢!是老夫人娘家弟弟的女儿,再过五个月就变成你舅母了。”
财奴忙补充道,“叶小姐陪着老夫人上山了,明日就回来的。”
布暖笑了笑,舅舅二十七了,早到了婚娶的年纪,前头大约是外放做官耽搁了,现在是时候了。她回头对秀道,“乳娘,咱们来得赶巧,过阵子有喜酒吃。你说那时候父亲和母亲会来么?”
秀心疼的看她,“会来的,他们想你,又恰逢舅爷大喜,一定会来的。”
布暖颔首,蓝笙状似不经意的说,“容与每日军务多,很少在家中,大小姐留神同知闲小姐相处吧,那位小姐可是个刺儿头,谁都不买账的。”
那片廊庑沐浴在晚霞中,布暖顿足回顾,蓝笙倚着廊柱轻浅的笑。她突然觉得局促,心想他说话倒真是无所顾忌的,这种人出身一定很好,即使脸上笑着,骨子里仍带着睥睨万物的桀骜,这大约是京都王孙公子的通病吧。
“那里是你舅舅的居所,”蓝笙拿扇骨指醉襟湖上的房舍,“称作竹枝馆。容与是个怪人,喜欢临水而居。他住在那里是为不受打搅,沈家规矩严,没有他的允许,连饭都不许往上送。”
布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孤零零两间屋子,三面环水,只有一条曲折的水廊通向岸边。环境固然清幽,到底太冷落。
她皱了皱眉,“舅舅要与世隔绝吗?”
“他不过喜静。”蓝笙淡淡一笑,又指着竹枝馆对岸的二层绣楼说,“那就是你的下处,叫烟波楼。”
第四章 红药
烟波楼建在起势颇高的地基上,回廊向上延展,一头正搭在平台另一端。那楼一枝独秀,四周是盛放的紫薇,远远看去花团锦簇,天上人间一般。
“真好景致!”香侬低声道,“倒比咱们府里的绣楼还好看。”
乳娘说,“正是呢!舅爷费心,过了端午入夏快,住在湖边上风大,小姐怕热,那里最适合不过。”
蓝笙送她们上了天桥,到底天色晚了,再往前是姑娘闺阁,是要避讳的,便在桥头道别,“蓝某就送到这里,桥下有我种的红药,上回听容与说开花了,我这就过去瞧瞧,告辞。”
布暖欠身,“公子好走。”
财奴呵腰道,“小姐先歇息会儿,小人指派婆子们抬香汤来给小姐沐浴解乏,等六公子回来了,小人再打发人来通禀小姐。”
布暖道好,踅身往天桥那头去。进了烟波楼四下打量,楼里布置雅致,桌席条画,还有一人高的金桔和硕大的铜炉鼎。二楼闺房里帷幔重重,靠南墙供着翘头案,案上文房俱全。日影西移,窄窄一道光辉落在泥角笺上,繁复的纹理勾缠交织,像静静绽放的玉兰。
布暖有些困乏,倚着胡床栏杆看她们收拾行李。环顾一下四周,突然觉得落寞铺天盖地的涌来,陌生的环境,父母不在身边,孤身客居在此,洛阳是回不去了,以后的路也不知道怎么走才好。一时恹恹的沉默着,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香侬推开西窗,一扇扇用叉竿撑好,笑着说,“好大一片花海呀!我听说紫薇吸粉尘,这里的的空气就是比别处好!”
玉炉拉她过去看,布暖被闹得没办法了,趿着云头履到窗前眺望,视线飘忽忽越过了紫薇林。西窗正对着醉襟湖,落日半悬在竹枝馆的鱼鳞瓦上,满湖的红妆旖旎,妙不可言。那道九曲回廊像浮在水面的漂棉,青黝黝的老竹扎成栏杆,伴着坤甸木的踏板向湖心延伸。竹枝馆前有盆栽花草,晚霞之中美则美矣,却是说不出的寂寥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