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着举证,把他们闺房里的事也抖了出来。南钦恼羞成怒,这人简直就是疯了!她指着门外呵斥,“你给我出去!”
他还想解释,她不由分说上来推他们,两个都往外哄。她怀着孕,谁也不敢妄动,只得眼睁睁看着她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弄堂里远远一盏路灯发出微弱的光,门外的两个人脸上阴霾丛生。
俞绕良赶过来,脚后跟一碰,低声道:“二少,形势似乎有变。”
他心头一跳,转身便往外走。想起什么来,回过身道:“拨一队人过来,不许白寅初再出现在共霞路。我可不管什么社会反响,要是看见了,格杀勿论。”
他有职权,谁让他是少帅呢!寅初站在那里气得腿颤身摇,倒不单是为了冯良宴那两句话,最主要的还是南钦的态度。她那么拧,一个都不接受,以后怎么办?他是真的爱她,明里暗里六年了,一个人有多少个六年能够消耗?眼看着有望了,最后竟弄得这样结局。他真的感到心寒,不管手段光不光彩,他只想和心爱的女人能有个好结果,有错么?她曾经也对他动过情,他不是不知道。但是现在怎么就一点都不剩了呢?她真的那么爱冯良宴,就算他伤害她无数次,也还是一门心思爱着他么?
南钦从楼上看下去,都走了,天下太平了。她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望着帐顶。有人爱着应当是愉快的事,可是到她这里居然变成了愁。良宴也好,寅初也好,都让她不堪其扰。大昌做不下去了,所幸手上还有点积蓄,先换房子,搬离了这里再另找工作。要紧的是挪地方,树挪死人挪活,最好是不让他们找到。可是要打仗了,不知道会不会打到楘州来……她摸摸肚子,仰天躺着的时候微微有一点突起,感觉不到什么,心里却伤嗟并欣慰着,总算以后不是一个人了,等孩子生下来,她就有亲人了。
傍晚愈发闷热,石库门房子里招蚊子,虽看不见,蚊呐声不停嗡嗡在耳边盘旋。她起来点蚊香,扳掉圆心的一截套在一只酒瓶上,酒瓶搁在盘子里,落下来的灰不至于弄脏了地板。
她坐下来盘算,九个多月就瓜熟蒂落了,她的预产期在十一月里,恰是冬季的中间段,得早点准备好炭。伺候月子也要人手,实在不行只有雇人。苏州姨娘勤快本分,比寻常的贵些,五块钱一个月,连着三个月倒还负担得起。就是孩子太小不能出去做工是个难题,她长长叹息,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能帮衬,她这一辈子,开头的二十来年过得安逸,接下来的日子当真是无望。嫁了男人本以为有依靠,现在父母亡故,夫妻无缘,以后多了一个人,担子全要靠自己挑起来。
第二天起来打算到大昌辞工,顺便去房屋介绍所打听一下行情,还没出门就看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小姐挨着砖沿走过来,弹簧一样的头发不那么卷了,变得玉米缨子一样。鬓角夹了两支水晶发夹,看见她眉花眼笑,“二嫂,别来无恙呵!”
南钦有些意外,“雅言啊,你怎么来了?”
“我这段时间被管制着,根本不许出门,要不然早就来找你了。”雅言进了屋子四处看一圈,“这不是要打仗了吗,我才趁乱跑出来……嗳,这里环境不大好哦。”
“和大帅府当然是没法比的,不过对我来说也足够了。”她请她坐,殷勤倒水,笑道,“没有咖啡也没有红茶,白开水将就喝喝吧!”
雅言满脸的怜悯,“二嫂,你这是何苦呢!过这样的日子,你不委屈么?”
其实暂时生活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困难,不过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确实是不能接受的。人嘛,逼到那个份上,没有吃不了的苦。她说:“也还好呀,至少很自由。下了班回来洗洗涮涮,没有时间想别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这是在熬时间么?活了一天两个半天?何必当初呢!”
南钦看到冯家人总感到羞愧,“我不告而别,弄得你们鸡飞狗跳,现在想起来真是难为情。”
雅言道:“是呀,派出去那么多人,连着找了一个礼拜,把城里所有的场所都找遍了,没想到你藏得深,死活没找着,你有本事的!”姑嫂两个一向感情不错,调侃两句就又热络起来。雅言像房子验收师一样啧啧挑眼,“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地方?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呀!连个电话都没有,万一有事联系都联系不上。”
南钦含糊道:“再说吧!”
“我看不行的。听说你在一家食品公司上班?那你以前学的东西不是全扔了吗!洋行小职员能赚什么钱,亏你愿意做!我有个同学的表哥在请声乐老师,教六岁的女儿学唱歌,你愿不愿意去?”雅言重新坐下来,往前探了探身子,“我问过,包吃住,十二块钱一个月。孩子学校回来教两个钟头,平常几乎没有什么事做。”
条件很诱人,可是好过了头,反倒不真实。她很为难,“我看靠不住。”
“我在这里,你还怕靠不住么?又不是旁人介绍的,是我要好的小姐妹。”雅言拉着她的手道,“你这样真叫我心疼,也不能坐看着你吃苦头。你听我说,到那家不用担心有什么不方便。她表哥和表嫂是包办婚姻,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个在老家,一个在楘州。现在孩子大了要接上来读书,家里请了几个阿妈带孩子。她表哥做生意,三个月里只有一两天在家,要遇也遇不上。你不要管别的,孩子在,教她练练发音。也不用上纲上线,捣糨糊(不干实事)会伐啦?看见有人么‘啦啦啦’吊嗓子,又不吃力的。”
南钦怀疑是良宴把她怀孕的事告诉雅言了,才引得她来替她安排这样的工作,便问:“你二哥昨天和你说了我的情况?”
雅言耸了耸肩,“寘台来了位赵小姐,大概把他吓回陏园去了,昨天起就没看见他了。不过也可能是战事吃紧,留在指挥部回不来吧!”言罢看她脸色,细声道,“联姻的事你听说了吗?我知道二哥心里只有你,他是反对这门亲事的,你也应该相信他。”
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了,只要冯夫人在,她一松口就得做姨太太,实在折不起面子。她也不想继续探讨这个话题,正好打算换地方,吃住是其次,工钱合适最要紧。毕竟雅言介绍的,比报纸上登广告的更有底。那么就准备准备,先见见工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湘过客的赏,鞠躬!

 

☆、37 第 37 章

  雅言说不必联系,雇主早就交代好的,只要她愿意去,和家里阿妈说一声就可以了。
地点在零和路,那条路像个口袋,只有一个出入口,邵家在口袋的底部。雅言的车送她们过去,因为比较偏僻,一路上行人稀少。南钦倚着车窗,远远看见绿树掩映中的一所宅邸,雪白的墙头红屋顶,有雕花镂空的大铁门和喷泉。她扭过头来问雅言,“是那户人家么?”
雅言唔了声,“没错,就是那里。”
到了门前说明来意就放行了,里面的阿妈迎出来,对雅言鞠躬叫了声冯小姐。雅言点点头,指着南钦道:“这是南小姐,上次宝珠和邵先生打过招呼的,是新来任教的声乐老师。”
阿妈道是,“这事我晓得的,表小姐电话里交代过,说今天可能有位先生要过来……”忙引路进厅堂,请两位坐,倒了茶水过来伺候,又对南钦笑道,“先生真年轻呵!我们先生也知会过,表小姐的朋友是上宾,绝不能当作普通的先生看待。待遇问题冯小姐同你说过了伐?十二块一个月包吃住的。住宿的地方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不用准备什么,带点换洗衣服就可以。我姓孙,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先生不用客气的。”
南钦被她几句先生弄昏了,微欠了欠身道:“我是来做工的,你这样子我真不好意思。”
“哎呀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先生就是先生,和我们不一样的。”孙妈热络地问,“那今天还走吗?要是不走,我去吩咐厨房加一个人的份。”
南钦从进门起就没看见孩子,便道:“还是要走的,先来见见工,等准备好了再过来。你家小姐读书去了么?什么时候接回来?”
孙妈兜着两手说:“暂时还没来楘州,不凑巧得很,本来昨天就该到了,可是临走又发热,只好在老家耽搁几天。不要紧的,先生先留下,用不了三五天小姐就来了。工钱照你搬进来算起,我们先生人很大方,不在乎这点的。”
“那倒蛮好,”雅言笑道,“我看比那家洋行条件优厚。现在时局不好,街上兵来兵往不安全。邵先生这里是私宅,外面再乱也殃及不到这里,你说是不是?”
南钦想想也对,安全是顶要紧的,可是自己怀着孕,做不了多久,瞒着雇主似乎不大好。思来想去还是要据实说,别到时候闹得不愉快就没意思了。因对孙妈道:“待遇我是没有什么可挑拣的,只不过我自己的情况还是说明的好。我肚子里有小囡,不能一直教下去。如果邵先生可以接受我中途请三个月假,那我明天就可以上工。如果不能接受,也没关系。毕竟耽搁三个月等于前面学的都打了水漂,对学生是不大好的。”
雅言啊了一声,“你怀孕了?之前怎么不说?我二哥知道伐?这是好事呀,姆妈听了一定很高兴。”
南钦惧怕起来,又碍于是在别人家里,探讨这个不方便,便囫囵道:“你别嚷,回头再告诉你。”
孙妈脸上显得不确定,“这件事我做不了主,得问问先生才行。两位宽坐,我去打个电话噢。”
厅房里只剩两个人,雅言挨过来拿肩头顶她,“既然怀孕了还做什么工,跟我回去吧!天大地大孩子最大,你稳稳当当在陏园,谁能动你一根寒毛?联姻的事也一定不能成,二哥肯定高兴死了,他本来就反对那门亲事,现在更有理由据理力争,这个孩子来得真是时候。”
雅言实在太年轻,年轻人想得简单,以为奉子就能复婚,完全不考虑外在因素。南钦却时刻记得冯夫人的话,要让良宴置个宅子安顿她,让她遮遮掩掩地做姨太太。有了孩子能改变什么?孩子到了月令不生也得生,生完了她的利用价值也就到头了,也许还会弄得母子分离也说不定,她断不能冒这个险。自己的命运攥在别人的手心里,别人给你脸你就荣耀,不给你脸你就忍辱偷生活着,算什么买卖!
“你二哥知道这件事。”她说,“雅言,我和他已经离婚了,无论如何不想再有牵扯。冯家我是不会回去的,其实你也知道,回去了没有立足之地,何必再趟浑水。我自己做的决定自己要负责任,到底大家都不是孩子,婚姻也不是儿戏。”
“可是你怀孕了。”雅言不能理解,“有什么事不能和我二哥商量?他那么爱你,会让你没有立足之地?”
“要打仗了,我不想让他为难。”她别过脸一叹,“再说和他没关系,不是他的孩子。”
雅言一哼,“这话鬼才信。”
两个人缄默下来,因为孙妈打电话回来了。南钦料着是不成功的多,谁家愿意请个孕妇,万一再有三长两短还要打人命官司,担的风险太大了。谁知却出乎意料,孙妈道:“先生说不要紧,总归要看着表小姐和冯小姐的面子。又说怀着小囡的女人心软,能代为好好管教小姐,这点比别人强。请南先生安顿下来,到了生产的时候自然放你的假。出了月子也可以继续教,没有什么妨碍的。”
这真是奇闻,南钦一面庆幸,一面感谢不迭。这样动荡的岁月里,能有个像样的工作和酬劳不容易。雇主又不常回来,不受拘束心里也踏实。她站起来说:“既然这样,那我明天过来。”
孙妈一直把人送出大门,再会说得又响又脆。
“遇到贵人了。”雅言笑道,“趁着有空闲休息两天,养在乡下的孩子,不知道皮得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