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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父说我以美色惑人,那就是说相父也认同我长得漂亮吧?”
丞相的笑容慢慢凝固,最后那张脸变成了一块铁板,“陛下,臣与陛下商讨的,并不是陛下的长相问题。”
扶微点头,“朕知道,相父关心的,是我究竟爱不爱你。”
究竟爱不爱呢?丞相隐隐觉得心口发紧,有点喘不过气来。如果她说爱,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如果她说不爱,那倒不错,至少她还有一句真话,彼此也有再商谈下去的必要。
他郑重向她行肃礼,“臣请陛下明示。”
她脸上闲闲的,笑得十分中庸,沉默良久,学他那天一样回了句“你猜”。不出所料,丞相的表情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她忽然心情大好,觉得这人认真剖析一下,其实根本不是想象的那样刀枪不入。
如果爱和不爱能一下子说明白,那就不可称之为感情了。扶微到现在还是那样想法,爱吗?有的,她肯定爱他,虽然不乏私心,但主要还是被他的人格吸引。丞相素来一手遮天,然这些年为这江山社稷也拼尽了全力,大殷在她尚且没有作为的日子里已经逐日强盛,里头全是他的功劳。他不是佞臣,他不过热衷揽权而已,中兴大殷,他是实打实地在做,不去考虑源姓宗室的感受,他的确是个很好的执政者。
但若说爱得有多深,那也不见得。小情小爱可以死去活来,到了大是大非面前,她是个割舍得下的人。她不否认,曾经几次动过除掉他的念头,也许参杂了不得他回应的恨意,可更多还是出于对集权的考虑。除掉他,她会不会心疼?肯定会,然而依旧毫不犹豫。在她心里源氏的江山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哪天连这些都能抛弃,那就说明她已经爱得泥足深陷,爱得想离开这里了。
“快要用暮食了。”她朝阙楼那边的光带看了看,“我送相父上苍龙门,走吧。”
她转身前行,走了两步竟发现他没有跟上。回头看,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她不由心念一动,伸手过去拉他,“怎么不走?想留宿东宫么?”
她的手才碰到他的,他针扎了似的一惊,立刻将她格开了。扶微的手停在半道上,愣愣问:“相父这是何意?这么讨厌我碰你吗?”
丞相看着她那双手,心里五味杂陈起来,“臣有谏言,陛下这个轻易爱动手的毛病,必须尽快改掉。虽说帝王适当亲和,有拢络臣僚的妙用,但见谁都拉上一拉,这个习惯很不好。就说先前在路寝,侍中甫一入殿陛下就那样,臣以为毫无必要。为人君,止于礼,为人臣,止于敬。君臣不可过密,密则废礼,后必生乱。这个……”他想了一通大道理来规劝她,到最后自己也编凑不下去了,直截了当道,“反正不能和人随意携手,请陛下听臣忠告。”
扶微听完,一点都没有反省的打算。她原本也不是见谁都喜欢胡乱攀交情的,至于阿照,她自小特别容易摔倒,他牵着她的手,是为了助她走得安稳。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事隔多年也没有忘,她对于他,打心底里没有什么男女应当避嫌的觉悟。再说刚才也是有意在他面前显得亲热,就是想看看对他有没有触动罢了。
好在成效还是有一些的,他那么记恨,不愿意她拿牵过阿照的手去牵他,可见他对她也不是全无感觉。
扶微轻轻舒了口气,心满意足低头,“谨受教,多谢相父提点。”
“还有,”丞相的态度严谨又认真,“上为侍中指婚后,侍中便是有家口的人了,上与侍中,应当保持距离才好。别人不知其中缘故,上知道。臣以前就同你说过,距离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手段,上还记得吗?”
记得,就是要亲人朋友两不来往,处处以皇帝自居,让所有人见了你都怕你。
扶微垂下眼,颔首道:“我懂得相父的意思,照娶了小君,就不是男未婚女未嫁了,我不能同他牵扯不清。”
这么说其实有点过于严苛了,但丞相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堂堂的一国之君,如果沦落得和人暗渡陈仓,那就太辱没自己了。
他对她一笑,不再多言,举步往门洞那头走去。扶微怔忡站了一会儿,方匆匆跟上去,外面秋风渐起,吹得直道两旁的树叶飒飒作响。他在前面负手走着,她悄悄抬眼看他,他的头发浓密乌亮,在日光下泛出靛色的微光。紫金冠下红绳垂挂香木充耳,每行一步便款款摇曳,还有那恍如玉石雕成的耳廓……几种极致的颜色撞进人眼里,怎么不叫人心生向往。
“相父……”前面便是宫门,她不能再行了。
他回过身来,立在晚霞里,眯眼看着她,她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
“晚风凉,相父莫忘了加衣。”
可能这是她第一次像个姑娘一样说体恤的话吧,丞相显得有些意外,似乎也不大自在了,嗯了声道:“多谢陛下……指婚一事倘或有变,再差人来知会臣。”
她抱着广袖颔首,“我看着你走。”
心里仿佛有冰融化,丞相听见冰棱断裂的声响,仓皇转过身去。多年后午夜梦回,依旧是她站在夕阳里的模样,眉眼鲜明,从来不曾黯淡。
軿车向远处慢慢驶去,她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清,才想起返回东宫。
天真的凉了,她抚了抚双臂,独自走那么长的路有点孤寂,拐了个弯,从崇贤门上进了北宫。
北宫是嫔妃们居住的地方,帝王在这里逍遥避世,虽然暗地里勾心斗角不亚于前朝,但表面看上去,还是十分宁静秀美的。因为少帝年轻,未设后宫,先帝朝的宫眷也不多,所以大多宫室都没有主人,只由侍御和黄门看守着,一路行来,有些冷清。御驾亲临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各处,走了不多远便见掖庭令和詹事疾步前来,长揖参礼,“臣等恭迎主上。”
她抬手让免礼,转头北望,“张令,朕欲去嘉德殿。”
“诺。”掖庭令忙向詹事使眼色,詹事垂手退至道旁,暗暗比了个手势,以便命人先去嘉德殿筹备迎驾事宜。
嘉德殿已经十二年没有人居住了,前一任主位楼婕妤,正是扶微的生母。恐主少母壮,杀,不管她的外家有权没权。扶微一直努力想回忆起关于她的点滴,可是多年过去了,她的样貌她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可是她知道,她的阿母一定是个温柔的人。温柔的人得不到好的庇护,最后就算生的是女儿,也难逃被逼害的命运。男人有时候真是冷血,如果他不爱你,为了权力和地位,可以随意处置你。她想起阿翁,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皇帝,可他不是个好丈夫,对于楼夫人和婚后头七年的太后来说,都不是。
厚重的宫门推开时,发出哀婉的悲鸣。她踏进去四下打量,宫室收拾得一尘不染,正殿中间巨大的错金熏炉里燃着沉水,那细密的轻烟从炉孔里袅袅升起来,满室芬芳。可是透过浓郁的香气,她还是闻见了腐朽的气味。
殿里帘幔低垂,她走进内寝,摆了摆手,侍立的谒者鞠着腰,很快都退了出去。她一个人在玉床上坐下来,这床长久无人使用,宫人为了方便,铺的依旧是象牙簟。她轻轻抚摩,触手冰凉,忽然指尖传来骤痛,她悚然缩回来,发现指腹渗出了红豆大的血珠。低头搜寻,原来一根用以穿连牙片的金丝从接口处脱离出来,猖狂地竖立着,尖利得像针一样。
掖庭令透过薄纱看见了经过,心里感到恐慌,又不能劝少帝离开,只得试探着回禀:“上可要命人掌灯?”
扶微转头看琉璃窗外,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时候确实不早了。她握紧拳,站起身说不必,“着人重新整理寝台,这样的节令,怎么还铺着凉簟!”
掖庭令和属官诺诺道是,趋步将少帝送出去。宫门上帝王的乘辇已经到了,众人长揖送少帝登辇,待禁卫护送走远了,方直起身长长松了口气。
扶微回到章德殿,夜半时分没来由地发起烧来,头昏沉沉的,四肢百骸像被重锤击打过似的,疼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咳嗽声惊了值守的黄门,不害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惶然叫了声主公,“主公染恙了?”
她没有应,呼吸声沉沉的,把脸偏向了一边。
不害壮起胆,跪在寝台前的莞席上,膝行过来查看,见少帝脸色酡红,像漆枕上朱砂勾勒的云气纹一样。他吓了一跳,忙退出帝寝找当值的黄门令传话,天子遇疾是了不得的大事,章德殿一瞬从黑夜里突围出来,阖宫灯火通明,照得煌煌有如白昼。太医令和侍医很快便到了,停在值宿庐舍内等候,可是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少帝的传召。
太医令有些慌,问黄门令应当怎么办。建业朝帝寝方向看了一眼,喃喃道:“陛下染疾,大多不肯宣侍医。这回看来病势汹汹,若再不下令,只好出宫去请丞相了。”话音刚落见两位侍中从宫门上进来,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迎上去,拱手道,“请侍中拿个主意吧,上不令传太医,这样下去怕要贻误了……”
上官照抬手示意他噤声,天子的病情是不能随意议论的,和斛律交换了下眼色,快步穿过前殿进了内寝。
寝台上的少帝烧得脸红红的,神智却很清明。见他们来了,皱眉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伤风罢了……”
两位侍中不能上前,站在毛毡的另一头努力想分辨,然而不能近观,什么都看不出来。上官照道:“太医令已在庐舍内,臣去传令他入殿为陛下诊治吧。”
扶微因害怕自己的脉象被人分辨出来,初潮过后就不敢随便招侍医了。眼下身上不舒服,心里也很毛躁,情绪变得很不好,不耐烦道:“用不着,朕不爱吃药,睡上两天自然就好了。你们出去,不要大惊小怪的,殿里人多气味难闻……出去!”
竟被少帝嫌弃难闻,上官和斛律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尴尬地退了出来。到前殿后各自嗅嗅袖管和领褖,并没有什么味道,斛律道:“陛下日暮时分去了北宫嘉德殿,莫非在那里受了惊吓?”
上官照看了看月色,“上没有旨意,我等无权传召掖庭令。暂且也管不了那些,想想怎么让陛下看侍医吧。”
然而少帝的脾气古怪,决定的事一向不容改变,白白耗了近一个时辰,半点松动的意思也没有,章德殿里的人都急起来,害怕这样下去要出大纰漏了。
建业没法,趋步道:“主公这性情……相国不来,恐怕没人能劝得动他。请两位侍中在此守候,臣去相府走一趟,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斛律普照倒是不无不可的,毕竟丞相是辅政大臣,宫中出了什么变故,通知他是必须。上官照却有些犹豫,“陛下病中,愿不愿意见丞相,是否要问过陛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