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后听了怅然,“陛下就是太善性,因此总被人欺凌。揽权容易放权难,人的欲求无止无尽,你今日给他一座城,他明日想要一个郡,后日便想要整个天下。你还需提防,只怕为你立后,是为了暂时堵住悠悠众口。真如此,咱们还是要想想法子的……”说着顿下来,见少帝面上有忧色,转而又宽慰他,“我不过一说,也许未必是这样的呢。无论如何,这总是件喜事,陛下且高兴些。我还记得你幼时在他门下,他画了画儿教你学问——‘力有不逮,则需借力’。朝中三公九卿不能相助,逼不得已时还有各路诸侯。先帝曾同你说过,松弛有道,则可平衡天下,陛下还记得这句话吧?”
扶微自然是记得的,也记得小时候不愿意读书,丞相把历代帝王如何励精图治的故事画成画儿教导她。现在回想起来,心头依旧有种奇异的感觉涌动,说也说不清楚。
她对丞相,其实并没有外人理解的那样处得紧张,只是立场不同,难免有敌对的错觉罢了。丞相掌控朝政整十年,她也确实足足忍了他十年,但是她很有雅量,觉得你死我活大可不必,只要把大权拿回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丞相这人……怎么说呢,再跋扈她也没有真正恨过他,反而好奇没牙的老虎不知是什么样。长期被压制,会生出些古怪的念头,她很欣赏他那种耀武扬威的做派,也期待看到他被制服后的模样。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靠讨好和示弱,永远不能令他注意你。必要变得足够强大,和他势均力敌,他才会真正正视你……
是啊,再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譬如他画的那些童真稚气的画儿,太师做到那份上,总算是花了心思的。因为他的独断,朝中对他的评价大多不好,扶微倒觉得没什么,不管承不承认,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丞相冷厉,事事做绝。她呢,顶着一张懦弱的脸,暗里獠牙毕露。
“先帝的教诲,我从来不敢忘。”她含笑道,“母亲也同我一样……这乐城殿,让您想起什么了罢?”
梁太后沉默下来,终是长长一叹。
“我与先帝缘浅,只记得当年受封,就是在这乐城殿上。”
有一种遗憾叫错过。太后和先帝的故事,扶微曾经听老宫人无意间说起。大殷的联姻,通常在宗室和望族之间进行。太后嫁给先帝时,先帝刚刚封王,贵女和皇子脾气不合,婚后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势同水火来形容。成婚九年,对垒了七年,视彼此为眼中钉肉中刺。太后甚至没想到,他称帝之后,会大发慈悲把她迎入长秋宫。
如果一早预见爱情会变得那样浓烈,还情愿蹉跎七年岁月吗?太后说起这个就有些凄恻,“这世上最难看透的就是自己,不要因为固执为难自己,否则后悔可来不及了。陛下将要大婚,我很为你高兴。我那时没有领会,什么叫‘以柔婉之德,制龙虎之心’。夫妻之道不在谁强谁弱,在同心同德。愿新后与陛下敦睦,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我不说,陛下也懂得。”
太后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扶微却一直在咀嚼那句话。以柔婉之德,制龙虎之心,这是作为女人的策略。如果换到她身上呢?恐怕就得是以豺狼之势,制虎豹之心了吧!
两日后上朝,朝上如预期的一样,谈及了少帝选后大事。
太傅和宗正因扶微授意,纷纷举荐黄钺的女儿,但朝臣们有异议,“我朝以仁孝治天下,皇后必要德容兼美方可册立。黄钺一介武夫,治家恐有不足。”
太傅一笑,“此言差矣,黄钺是武将,生女就不可为后吗?我等奏议的是黄氏女,又不是黄钺,这与武将不武将,有什么关系?”复向上揖手,“臣素闻黄氏有德,行事恭顺有礼,为人不骄不矜,作配我主,乃天作之合。”
御座上的少帝长长呃了声,正要答,御史大夫却反驳:“当年世宗定柔然,黄氏不过是降将,归于世宗帐下即调转枪头攻打王廷,于旧主是不忠,此其一;其二,黄钺坐镇荆州,近年与诸侯过从甚密,恐有不轨之心,于新主又是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太傅竟要举荐他的女儿为后,莫非太傅是对朝廷有不满,对陛下有不满吗?”
殿上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扶微发现要定夺自己的终身大事,原来并不那么容易。她皱着眉半晌未语,转头看丞相,丞相掖着双手老神在在,不到紧要关头绝不发话,那是他的老规矩。
“相父。”她唤了一声,“不知相父有何高见?”
朝堂上终于安静下来,满朝文武眈眈望向丞相,丞相从容起身长揖,“臣这里,原本是拟了几个名单的,现如今看来,就算呈上去,对主公也没有任何助益。我大殷选后,历来注重门第风骨,既如此,臣就少不得毛遂自荐了。臣有一女,现年十四,自小由臣教导,才学稀松,品貌尚可,妄图高攀我主,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这句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却非殿里一时鸦雀无声,连根针掉下来都会惊天动地。
扶微是万万没想到,最后拐了个大弯,竟把自己弄得进退维谷了。太傅和宗正就算说干了唾沫,举荐的也不过是别人的女儿,怎么比得上丞相切肌切骨?
她心里惊愕,面上却不动声色,“相父可是说笑了?朕记得相父尚未娶亲,哪里来这么大的女儿?”嘴里这样说,脑子里一瞬却是百样的想头。越想越觉得可怖,难道是私生女吗?他空有个单身的名头,其实外面养了一串儿女?也是啊,二十八九的人了,有个十几岁的女儿很寻常。现在是怎么回事呢?丞相做腻了,打算弄个国丈当当吗?
众人不敢私议,视线在少帝与丞相之间游走。既然是丞相悉心教导,何谈才学稀松,十个黄钺的女儿也被比下去了。丞相是这朝堂上真正的实权派,就算他推举个七品小吏的女儿,分量都比别人重,何况是他自己的爱女!
太傅和宗正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自知大势已去,十分愧对主公。他们的计划终究赶不上丞相制造的变化,姓燕的老谋深算,看来不单朝堂,连禁中也逃不过他的魔掌了。

第5章

为了留住大权,连埋得那样深的秘密都掏挖出来了,丞相私藏一女,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吧!先前忙于举荐的人都一脸讳莫如深,手里笏板无精打采地搁在了肘弯里。想来同帝王联姻是不成了,不过窥一窥丞相的隐私,还是颇有趣致的。
座上的少帝等他回答,可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令她忐忑的时光,略待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臣说的女儿,并非臣亲生的,是臣之养女。臣任京畿大都督时,手下有位极其倚重的副将,该将在朔方大战中因公殉职,家中父母和夫人又都亡故了,只剩一个幼女,无人照管。臣见那孩子可怜,便接入丞相府抚养,十年来悉心栽培,视如己出。先前朝堂上,有诸位股肱为陛下分忧,臣本不想提她的,奈何诸位多方商讨也没个结果,臣想这孩子虽愚拙些,倒也讨人喜欢。况且她父亲曾为大殷边关永固立下过汗马功劳,功臣之后不当册立,谁又当得?陛下是明君,王道荡荡,赏罚分明。将来立后诏书昭告天下,百姓谁人不为陛下歌功颂德呢?”
少帝面无表情,大概也是被丞相的一番言论惊着了。
如今是不立也得立了,降将后人,怎么能和功臣之后相提并论?扶微早就料到事情不会那么好办,只是他会弄出一个养女来,令她始料未及。黄钺的女儿,就算册封长秋宫,她也不会有半点愧疚之心。但然而丞相口中的女孩子则不同,如果来历属实,她怎么忍心让她入火坑?全家死得只剩她了,再让她断送一生的幸福,那不是堂而皇之欺负人家孤女吗!
“立后非同小可,还需回禀永安宫,请太后定夺。”她看了丞相一眼,“相父,令千金如今在府中么?朕怎么从来不曾见过?”
丞相唇角轻扬,“陛下国事繁忙,鲜少到臣府中,哪里有机会见到她?再说闺阁女子深居简出,她又尚年幼,唯恐冲撞了陛下,因此臣从不令她见贵客。”
扶微笑起来,“原来如此,究竟还是朕疏忽了。丞相与众位的奏请,朕这里都记下了,五日之后自有决断。今日朝议便到此,武陵反案还需加紧审理……相父,一切有劳相父了。”
少帝倚着椅上龙首向他偏过了身子,并不见任何不悦的神色。丞相看在眼里,心下感慨,孩子转变起来果真是一瞬的事,少帝长大了,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要拿捏势必更难。
他长揖,“为主分忧,是臣之责,陛下放心。”
少帝不再多言,起身便出了却非殿。回去的路上没有乘辇,漫步走在夹道里,边走边思量,看来又要费些思量了。原本立后是好事,被那位丞相大人一搅合,好事竟变成了败兴的圈套。燕相如这一生,就是为了让她不好过而存在的吗?源氏没有愧对他,他对大权欲罢不能,何不自己当皇帝呢!
扶微低下头,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秦颂在一旁看着,轻声道:“主公可往永安宫?”
太后从来没有临朝称制,她对政治的残酷也只停留在表面的理解,去同她诉苦,不过让她忧心罢了,没有任何帮助。
扶微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当年朔方大乱,京畿抽调出去的将领里,当真有这个人吗……”
二十八功臣中,从来没听说过身后如此惨淡的。如果丞相说的属实,她倒真想见见那位养女了。
“建业!”她回身叫近前服侍的黄门令,“悄悄为朕准备轩车,朕要往丞相府走一趟。”
既然是悄悄的,自然不便大动干戈。扶微回章德殿换了件深衣,黑缎边缘有细细的朱红镶滚,这是她所有便服里最好看的一件了。
做人向来如此,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老天从来不会让你活得太如意。这万万人之上的荣耀,是她拿作为姑娘的快乐换来的。别人穿红戴绿的时候,她只有天子衮服;别人明珰垂挂的时候,她只有冕旒上的玉瑱充耳。她看见北宫那些宫人们画眉点唇,明明很好看,自己却不能像她们一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镜前一遍又一遍整理自己的衣冠,然后安慰自己,打扮得好看能听见山呼万岁吗?不能!所以比起红妆来,她还是更喜欢权力。
从中东门出去,门外停了一辆车,她鲜少出宫,只记得九岁生日那天去丞相府邸做过客。丞相并不是个会照顾孩子的人,那日天气奇冷,好像还下了大雪,丞相说应当喝酒驱寒,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爵。九岁的孩子,哪里有什么酒量,她好胜心强,学他的样子一饮而尽,然后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如果那个功臣之女落在他手里,经他“悉心照料”,不知会照料成个什么样。
轩车上了大道,一路微有颠簸。丞相府邸建在东城最繁华的那片,要说建造规模,实在很有僭越之嫌。扶微下车后,停在阶下审视,那门楣经过数次重修,现在竟颇具西宫承福殿的味道了。但这些终归是小事,也不去管他,她提了袍角上台阶,料想必有三千门客在院里等着她,谁知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