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如狼似虎的亲族,从来就没有放弃要她的命!她心里积攒着怒火,将所有的愤恨,全部都发泄在了面前的刺客身上。
砍断她的右手,让她再也举不起剑。鹿卢从她肩胛穿过去,皮开肉绽的脆响是最好的告慰。她用尽力量奋力一推,韩嫣像一只被针穿透的蝴蝶,钉在了章德殿的抱柱上。滴答流淌的血很快凝聚成堆,血腥混着安息香,有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她狠狠盯着再无反抗能力的韩嫣,半晌才开口:“带下去严加拷问,别让她死了。”
御前所有人,包括赶来救驾的卫士们,都被少帝一反常态的杀伐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平时喜欢锄草种花的帝王,竟会有这样残忍的一面。然而事情发生了,首先要做的就是善后,于是齐声应“诺”,押解刺客的押解刺客,清理大殿的清理大殿。不害哆嗦着两手拾起那只断掌,回身一顾,少帝垂袖站在地心,冰纨一样冷酷的气势,陌生得令人惊惧。
没人敢上前谏言,只有建业。他细声道:“主公,先处置脸上的伤吧。若料理不好,将来要留疤的。”
扶微才发觉脸颊上痛得惨然。忙到镜前看,伤口有寸来长,镶嵌在白璧无瑕的皮肉上,扎眼又难看。
她捂住半边脸,闭上了眼睛。
建业复又试探道:“出了这样大的事,不时便会惊动廷尉和丞相府,臣去传话吧,请相国入禁……”
还未待他说完,扶微便截断了他的话,“不必。”
建业讪讪不敢多言,直到为少帝清洗伤口,敷上了药,才把侍御都遣了出去。
“主公……”他犹豫再三,方战战兢兢道,“今日进幸的家人子,是粱太后跟前亲信刘媪的侄孙女,主公可知道?”
扶微愣了下,本以为离上年采选有些时候了,韩嫣的出身还需重新查档,没想到居然和刘媪沾亲带故。太后跟前的人……换了旁人,或许牵连还少些,但那是刘媪啊,粱太后在母家时就倚重的傅母。看来这次,难免要累及太后了。
她心头一片茫然,孰是孰非自己一时也分辨不清,只是喃喃自语着:“禁中警跸懈怠,长此以往,朕要变成刀俎上的鱼肉了。”
所以要大力提拔亲信,侍中和中常侍,这两样加官不能闲置。她暗里计较,什么人才是信得及的,冷眼旁观了十年,可靠的人确实有几个……
回身到案前研墨,正要摊帛写名册,忽然听见殿外有人呼丞相。往常知道他来,总压不住满怀喜悦,今时却升起一丝厌恶来。经过一场殊死恶斗,才知道这世上没人保得住她,要想活命,只有靠她自己。

第21章

门臼发出轻微的一点响动,不害搓着步子从外面进来,在帘幔的另一边细声回禀:“主公,燕丞相入禁中探望主公,在殿外等侯主公召见。”
扶微静静坐在烛火前,铜镜锃亮,眼角瞥得见脸上的伤痕。他一向轻慢她的长相,现在破了相,大约更不能入他的眼了吧!惊涛骇浪过后,人反倒懂得反思了,她记得阿翁在世时曾同她说过,下智者驭力,上智者驭心。对于丞相,她固然是喜欢的,但要彻根彻底地剖析,依旧还是御人之术占了大部分。是人总有私心,她更需要一个坚实的膀臂,好让她站在肩头执掌乾坤。
对手太强无法击倒,那就想办法把他变成自己人……可是遗憾得很,这个人似乎不能收归己用。刚才的事像乌云里翻滚的雷电,不停在她脑子里回旋,韩嫣是受谁指派?或许是陈王,或许是谢侯,也或者就是丞相。反正她遇袭,没能依靠任何人。她执剑和刺客厮杀的时候,心里盼的是他,然而该来的姗姗来迟,若不是有过去十年的积淀傍身,说不定这刻她已经过了奈何桥了。
她做皇帝,做得艰辛,外人看着热闹煊赫,自己的苦处只有自己知道。别的姑娘下棋绣花,她在校场上舞刀弄棒;别人拈花作赋,她正对着丞相批阅过的如山简牍。
呵……多悲凄!还好她的心够强壮,否则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见还是不见?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想见。可是事情总要解决的,捂住了不是办法。这次是光明正大的刺杀,下次呢,说不定就是往她的膳食里下毒了。
她长长叹息,“请丞相隔帐说话。”
不害道诺,却行退出去,向候在檐下的丞相叉手,“主公有令,请君侯隔帘说话。”
丞相嘴角微沉,来前想过她会对他诉苦,甚至会借机往他怀里钻,却没想到最后是这样的态度。大约这次真的被吓着了,刚才问建业,据说伤了面颊……他心里还是有些着急的,然而她不愿意面对,他也没法。
他提袍进去,不害躬身执着青铜行灯为他照亮脚下的路,他走得急,袍角的螭纹织锦在灯影下几欲腾飞。途径前殿时路过那髹金抱柱,定睛看,粗壮的楠木上留下了深深的剑坑,柱基旁的金砖上,深色的印记还未干,空气里充斥着淡而腐朽的血腥气,一切都在昭示着先前发生的种种。
少帝力战刺客的经过,他在来的路上听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斩下对方右掌,将刺客钉于柱上,本以为是有些夸张的,但如今看来似乎不假。他额上湿津津起了一层汗,所幸刺客只是个女人,如果换成男人呢?如果再缜密些,动手不那么仓促呢?
恐惧从心头汤汤流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宰相的命运终究和帝王系在一起。真要换个人来执掌天下,从部署到实行要用尽多少谋划,一点都不上算。
他抬眼往殿宇深处看,帐幄另一端,青铜羽人灯上烛火摇曳。朦胧的人影坐在案前,行止从容,仿佛没有任何惊惶。他默然走近,长揖行礼,听见帘内人平淡的语调:“又惊动相父了。”
他紧了紧对掖的双手,“陛下是否安然无恙?”
她道:“我很好,劳相父挂怀。刺客已押往掖庭狱,还请相父和廷尉严加拷问,务必令她将幕后主使的人招供出来。”
这是自然的,不必她吩咐,他也知道怎么办。大殷开国六十余年,暗涌从来不曾平息,但表面至少晏然。如今出了这么重大的案子,想必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他也是出于安慰,和声道:“陛下放心,臣会用尽一切手段,还陛下一个公道。”
帘内的人却说不,“我是帝王,不需要公道,只需要结果。相父当还公道的是天下人,贼子意图弑君,欲令社稷动荡,我怎能容他!韩嫣是案中关键,请相父从她身上着手,即便涉案者再亲……也不可轻易放过。”
她所谓的涉案者,恐怕指的就是粱太后吧!当年先帝立她为太子,黄门将诏命送到合欢殿后,楼夫人当夜便被迫自尽了。子少母壮,将来少不得太后称制,重用外戚,因此去母留子是历朝不成文的规定。儿为君王母惨死,天下第一家就是如此。幼小的她最后被带到长秋宫,认梁皇后为母。梁皇后倒是很喜爱她,但因她的身份特殊,先帝禁止皇后与她亲近。梁后来看她时,只能隔着长长的一条直道,命小黄门给她送花,有时候是一朵雏菊,有时候是一束辣蓼。扶微小时候手臂上爱出疹子,辣蓼的叶子能治这毛病,对于缺失母爱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关爱了。她踮起脚,远远向梁皇后挥手,清脆的一声“阿母”,复道那头都能听得见……
可惜年岁愈大,行得愈远,渐渐她谁也不需要了,登基之后更是天威凛凛,不容小视。但在她的心里,粱太后和她的生母无异,如今刺杀案牵扯到了永安宫,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打击。
丞相自顾自想完,眨了眨眼,忽然发现自己竟也开始试着理解她了。到底看着长大的孩子,扶植她曾花费他不少心血,加之她还叫过他阿叔,适时心疼一下,也是应当的。
这时深谈粱太后,怕她心里越发难受,暂且还是不说案子的好。
帐幔那边飘飘忽忽,他努力想看清,可惜无果,“听说陛下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可否让臣得见金面?”
扶微一惊,慌忙拿广袖遮住了脸,“皮肉伤罢了,已经上过药,没什么大碍了。接下来恐怕有一场恶仗要打,且有相父忙的,就不必在我这里多逗留了,送相父。”
她下逐客令,不害忙上来为丞相引路,他却没有遵从,“陛下受惊,是臣办事不周。原不当再叨扰陛下的,但臣必须验伤,这是办案必经的流程,请陛下见谅。”
刺客还活着,她的兵器,她的剑法都有迹可循,用得着验伤吗?扶微想推脱,猛然见帘幔掀起来,他根本不买她的帐,已经迈入内寝来了。
她有些恼怒,又碍于情面不好发作,便低低斥了声:“相父没有听见我的话?”
帘外的不害和建业面面相觑,丞相这样公然违抗皇命不好吧?但人家是摄政大臣,朝纲独揽多年,连这章德殿内外谒者和侍御都是他挑选的,他敢于犯上,谁有胆量制止他?
“你们退下。”
帘内下令,奇怪不是少帝,竟是丞相的嗓音。不害眨巴着眼睛看建业,建业低眉顺眼“诺”了一声,悄悄扯了下他的衣袖,呵腰退了出去。不害慌忙跟上,临出殿门回头窥了眼,丞相的身量遮住了少帝,那帘幔就像傀儡戏的布景,灯下的一桌一椅都变得奇大。
殿门掩了起来,丞相没空计较那些阉人的“善解人意”,只问:“陛下还是换个寝宫吧,臣即刻吩咐人去办。”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她的脸颊上。她起先还遮掩,他强行拨开那云纹广袖就着灯火看,伤口虽长,还好不深,他松了口气,不幸中之大幸。
扶微分明抵触,别过脸道:“不必,我既然敢动手,就不怕做恶梦。相父的好意我心领了,安也问了,伤也验了,可以退下了。”
他知道她心境不佳,因此恶言恶语也可以包涵。从袖子里摸出一瓶药来,拔了塞子欲给她上药,谁知她悚然抬手一挥,便将那瓷瓶拍到了地心中央。
瓶子在重席上骨碌碌打转,药粉洒满了竹篾的缝隙,丞相蹙眉看了她一眼,“那是西域上好的金创药,可保伤好之后不留疤痕。陛下这样忌惮臣,真寒了臣的心。”
寒了心又如何?比丢了命还要紧么?以往校场上练身手,也会点卫士和她切磋,但是手下留情和以死相拼不一样。韩嫣的剑曾那么接近她的脖子,他知道那种感受吗?她站在泰山之巅,注定孤独,既然不能反抗,那就只有享受。戒心她一直有,不过今天受了刺激,膨胀得格外大罢了。
话不能直说,免得伤了和气。她摸摸额头,带了点懊恼的语调道:“我糊涂了,辜负了相父美意。眼下只庆幸她剑锋上没有喂毒,我还活得好好的。留疤也不要紧,反正长了一张不起眼的脸,有没有刀疤没什么分别。”
他知道她赌气,还在为他前几次刻意的讥讽闷闷不乐。可那事能怪他吗?谁让她吓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