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也好,“不知这两天荧惑能不能移位,但愿恶兆不会应验,否则灵均过门就成了寡妇,闹不好一下子升格,又当上太后……”她嘶地吸了口气,“想起来就觉得颇为头疼。”
丞相沉着脸,没再接她的话茬。转过身扣住门上屉子,泄愤式的一扽,门扉洞开,外面热浪扑面而来,吹起了他鬓边散落的头发。
谈话继续不下去了,扶微对插着袖子拱起了眉。看外面天色,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人眼晕。缓步踱到槛外,黄门见她露面,很快鞠腰上来侍奉。她回头望了丞相一眼,“盼相父常来禁中走动,这大热的天总叫朕主动拜访,相父于心何忍呢。”
丞相嘴上虚应,扶微知道都是敷衍。他不过一心想把她打发走,她逗留的时间过长,让他喘不上气来了。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到底是个姑娘,过去太师太傅的教授里,没有调戏人这项课业。她每次和丞相叫板,都有种老虎头上拔毛的感觉,毕竟这个人教了她十年,按着辈分还是叔父辈的,别说他羞愤,自己说完了,回想一下也感到胆怯和惭愧。
然而他不动,你再不动,说不定就错过了。他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如果自己故作矜持,难道看着他和别人成双成对吗?道阻且长啊,她坐在车里叹息。还有阿照,这个时候一定再也不相信什么友情了吧。
回到禁中,研磨修书给魏时行,要他加紧查办,不能再拖延了。密函由太傅亲自带出去,这样才能确保不落进丞相手里。
忙了大半天,乏累得厉害。她坐在案前,两肘撑着案面,撑得手臂都麻木了。自小她就常有种无能为力的惆怅感,像现在,想正大光明去一趟昭狱,竟还是做不到。
御府令送大婚当日的吉服来给她过目,衮冕早就看腻了,不过随意瞥了眼。边上并排陈列的绣衣却让她感觉奇怪,她伸手在那黼领罗褾上拨弄了下,“这是什么?”
御府令道:“回禀陛下,这是皇后袆衣,待请期过后便送到相国府上去。”
她有些惘惘的,“皇后袆衣……”又看那花钗十二树,华美尊贵的首饰,当初曾经见太后戴过,自己也只有远观的份,从来没有机会靠近。
她想去摸一摸,那种跃跃欲试的心,要花无比大的定力才控制得住。也许目光有些贪婪,姑娘总是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可惜自己这样的身份,除了冕旒,没有机会簪上那些摇曳生姿的首饰。
她调开了视线,抬袖挥了挥,御府令托着漆盘退了出去。
大殿的另一头,不害不知从哪里剪了几支虞美人进来插瓶。见她看过去,即刻抱着陶罐过来,献宝似的向上一递,“主公看,臣从北宫温饬殿夹道里撅来的。应当不是谁特意种的,一树孤伶伶开在墙角,多可怜!倒不如取回来妆点帝王寝宫,它也不枉此生了,可是嗳?”
扶微的心情方才好些,指了指道:“放在案头上吧。”
不害诺了声,喜滋滋地摆放好,行个礼退出了大殿。
她靠在凭几上,撑着下巴看了半天,终于探手过去抚摩。那虞美人生得极其娇弱单薄,花瓣在她指尖舒展,就着光,甚至看得见错综的脉络。她低下头嗅了嗅,不见其香,折了一朵盘弄,起身走过铜镜时,脚下顿住了。镜子里照出一个清瘦的少年,大授大带佩在身上,仿佛不堪其重,倒是这花好像和她更相配。
她拔了髻上玉犀簪,把花枝插在头顶正中间,乍然的艳丽令她一喜。然而位置不好,看上去俗流了,拆下来重戴,可惜花叶太羸弱,她用的力道略重了点,瞬间落红便洒了满地……
她心里有些难受,低头托起了两手,掌心断纹横贯——原来她这双手果然只能持剑,戴不得花。

第19章

华光殿的冰宴丞相不参与,扶微还是打算照旧举行。
六月的天气,越来越感觉炎热。上朝时里三层外三层的冕服,穿久了简直要捂出一身痱子来。只有在消暑的时候,面对群臣们可以不那么拘谨。禁中有上年存储的冰,时令差不多了,皇帝下令湃上汤饼和暑汤,款待近身的臣僚们,用以促进君臣间的感情。
朝堂上几位重臣都受了邀约,大司马、太尉等悉数到场,商讨的大方向,基本就是皇帝大婚的流程。
少帝端坐上首,看着他们鱼贯而入,到了各自的重席前停住,高高拱起双手向上揖拜。她微微颔首,边上侍立的黄门令长声高唱:“谨谢行礼”。
她倚着凭几,和颜悦色道:“诸位请坐罢,今日是家宴,不是朝会,可以不必拘礼。”
众臣答谢,本来昏昏欲睡的季节,君臣相聚也可以高谈阔论畅饮千杯,但因为今年出了荧惑守心的意外,似乎所有人都放不开了。
扶微下令斟酒排膳,向下看了眼,公卿们只是正襟危坐,竟一点响动也不出。她唔了声,“怎么?今日丞相告假,诸位便觉寂寥了么?咱们君臣不说朝夕相对,总也同朝十余年,对着朕便无话可说吗?”
此言一出,众人才大梦方醒似的,开始刻意摆出轻松的姿态来,谈谈天气,聊聊夏花,仿佛也有其乐融融的和谐。
太傅毕竟忠心,比起那些被丞相收归帐下的官员,自然更关心少帝的心境和处境。他放下杯盏偏身向上道:“主公亲去丞相府纳征,原本大可不必,臣料想是因为主公敬重丞相,方下降如此礼遇。其后的请期等,就遣大司马与宗正前往吧,今乃非常时期,主公还需善加保养龙体为宜。”
扶微听后点头,“朕明白老师的意思,天象有异,王公们多有忌惮。朕倒尚可,寝食都很好,也请老师放心。天下事,过于重视便妨碍心绪,若不放在心上,一切自然无恙。那日同丞相商议了婚仪,若皇后有什么想法,全按皇后的意思操办。”她又望向了太保,“不过朕倒有个想法,皇后自幼丧父,待丞相格外亲厚。朕唯恐皇后苦相离,欲钦点丞相与太尉主持,不知如此合不合礼数?”
太保计较了下道:“历代虽没有丞相代主亲迎的惯例,但相国官居一品,又教养皇后多年,若陛下特准,没有什么不合礼的。”
她抚掌而笑,“如此甚好,那就照朕说的办吧。目下人心不安,正需要一场盛典鼓舞士气。丞相知朕心,有他主持,朕更放心。”
众人脸上露出了然的表情,她和丞相那点一言难尽的传闻,早就传得满朝皆知了。所以肉烂在锅里嘛,花费巨万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都明白的。
扶微暗里苦笑,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和国丈弄得不清不楚的,可能也只有她一个了。她倒是乐见其成,越是神乎其神,越是中她的意。反正她有个雌懦的“好”名声,到哪里都是受害者,就怕丞相心里不舒服。
黄门为众臣斟了果酒,她举杯邀他们共饮,镇得冰凉的液体从喉头潺潺而下,辛辣的味道不见了,只剩细微的甜。她一指抚抚酒爵外凝集起来的水雾,对廷尉道:“那日朝上诏书宣读大赦天下,武陵一案,廷尉府应当有个说法了。现在怎么样呢?”
廷尉立刻起身道:“严光及赵王私自调兵,这点罪证是确凿的,余下广邑公主及驸马都尉有暗渡陈仓之嫌疑,原本定罪不费吹灰之力,不想奏事掾史临时改了证言,又牵扯出荆燕氏族来……陛下曾令不枉不纵,臣等不敢含糊,唯有彻查,以报社稷。”
扶微趺坐着,听他提起荆燕,蓦地灵光一闪,面上笑得更为怡然了,“如此最好,臣僚恪尽职守,是朕之福。反案非同小可,莫怕人说过度株连,廷尉府只管查,届时将卷宗呈上来,由朕御审。”
历来皇帝亲自问案的不少,但少帝以往从不参与,至多最后听个奏报就是了。这次却要插手,廷尉暗暗疑虑,不敢抬头,只应了个“诺”,退回了座上。
殿上气氛太压抑,弄得早朝似的,坏了冰宴的乐趣。少帝命人搬壶来,又设了琴箫,请众臣雅歌投壶。大臣们对这项运动是很感兴趣的,起先还自矜,不敢在君王面前放肆。见少帝神态安和,踟躇了一阵便按捺不住,自发组成了四队,输者或歌或舞或说笑话,很快便陶陶然一片了。
扶微拜了个主礼的衔儿,闲闲坐在一边旁观。平时彬彬有礼的大臣们,这个时候倒是很放得开,探身、眯眼、歪脖子,一气呵成。投不中的叹惋不已,投中的手舞足蹈,全然把一旁的皇帝忘了。扶微脸上浮着笑,心思却集中在了荆燕二字上。她知道廷尉所说的是荆王和燕王的合称,即便如此,依旧让她衍生出了别的念头。如果没记错,丞相的父族就在荆王的封邑内。燕氏虽然不从政,但却是荆楚的百年望族。如果他们与荆王有往来,那么丞相又当如何自处?
莫怪她手黑,谁不愿意博个良善的好名儿?可是他做得太过,那点帝王心术不过是自卫,也是借东风的手段。
“传信给魏时行,细查荆楚燕氏交游往来。”她压声对太傅道,“恐怕这桩案子牵连会越来越广,我不希望半个大殷都折进去。短短数月狼烟四起,诸王侯人人自危,于我不利。这件事背后有推手,我料未必是丞相,但我需要他施援手。”
太傅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这点因果还是懂的,揖手道是,“臣八百里加急告知魏时行……”
忽然一阵哄笑,扰了太傅后面的话,只听见司徒庞信讨饶:“圣上驾前,不敢妄言。罚酒罚歌我都认,诸位大人行行好吧。”
扶微叹了口气,谦谦君子的外表,底下藏着一颗狂野的心,这些朝廷栋梁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往年冰宴到最后都有荤话助兴,庞信是个中好手,几乎年年少不了他的献艺。
莫道帝王庄严得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很多东西史书上有意忽略罢了。比如本朝高祖,不高兴了动不动问候人家“乃翁”,谁又能说半个不字?历史遗留问题,到她这辈也不好遏制,甚至为了显示她身为男人的从善如流,还得鼓励司徒把气氛推向高潮。平时笑不露齿,这回就得咧出十颗牙,少帝抬抬手,“嗳,引诸君一乐,但说无妨。”
于是司徒便不再装模作样了,清了清嗓子道:“某郡某乡有个秀才,家中甚穷,白天劳作,夜间点不起油灯,念不得书。秀才的隔壁住了个富户,她家一到入夜即满室掌灯,照得屋舍通亮。秀才发现后便在壁上凿了个洞,自此以后……”
凿壁偷光的典故,没什么新奇的。有人替他接了话,“自此以后勤加苦读,终成一代文豪,对么?”
司徒笑得却很暧昧,“自此以后秀才的学业就彻底荒废了,哪里来的什么大文豪!”
众人俱一愣,待明白过来才连连呼晦气。这个笑话倒不算露骨,可是扶微听来也略觉尴尬。偏这时太傅挨过来,往她手里塞了一卷布帛,悄声说:“臣恐太后忌惮陛下不是自己所出,要紧的学问不便传授陛下。臣身为太傅,不得不挺身而出了。陛下即将大婚,夫妇相处之道需熟谙于心,请陛下回宫后细细研读,若有不解之处,臣再与陛下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