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人的算盘就是打得精,崖儿脆声发笑,“公子别忘了,是公子自己找上门来的。既然登门,就应当信得过波月楼,波月楼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江湖道义还是讲的。公子若是放心,就请立下字据;若是不放心,只管自便,今日来访我绝不向外人提起。”
所以这女楼主还是不好相与的,谈起交易来毫厘不让,倒也难得。最终卢照夜还是退了一步,“我信不过波月楼,但我信得过楼主。立定字据后先差人送三成订金来,余下的就托付楼主了,请务必为在下找到神璧,千万千万。”
崖儿道好,当场令明王草拟。双方都钤印后卢照夜拱手道别,崖儿命人相送,自己依旧坐在帘幔下,摘了烟纱慢慢品茶。
苏画摇扇而来,进了品藻亭垂眼看桌上字据,“这热海公子想找牟尼神璧?”
崖儿点了点头,“江湖上谁不想找到神璧?伪君子羞于启齿,于是掩人耳目亲自出马。只有这位卢公子是真小人,宁愿花钱托付波月楼。”
苏画不解,“你不是不想参与的么,为什么又接下来了?”
“因为酬金丰厚。”她说着,有些解嘲地发笑。最要紧的是,他知道二十二年前那起惨案的始作俑者是谁。那些沾染过她父母鲜血的双手,清洗过后又能若无其事地舞刀弄剑了。虾兵蟹将固然可恨,发号施令者更可杀。她必须找到这个人,亲手结果了他,才能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人人想要牟尼神璧,没有人惧怕它可能带来的灾难。拥有的人日夜如坐针毡,够不着的人却抢得头破血流,世上的事实在可笑。
苏画伸出两根葱段似的手指,将那契约阖了起来,“你不必亲自去,我替你跑一趟烟雨洲吧。”
崖儿唔了声,“师父已经两年没有行走江湖了。”
亭畔的一株垂杨正绿,纤长的柳条随风款摆着,每每探进亭下来。苏画摘了两片叶,拿在手里盘弄,“歇得太久,手脚都快生锈了,这次就算我重出江湖吧。”一脚踩在栏杆上,踅身在亭台边缘坐下,孔雀罗裙如张开的折扇,轻俏拂动她的尘香履。她将两片叶子对阖起来,悠悠吹起她家乡的清商曲。春色洒满半边脸颊,耳上满绿的水滴坠子被光穿透,在脖颈间投下了泪一样的光点。
悠哉的时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无尘埃地闲坐了。苏画吹叶子歌吹得高兴,崖儿踢了鞋起身相和。高抬的手臂婉转的眼眸,如今她跳软舞跳得比苏画还好,旋转百圈不在话下。转完之后依旧身轻如燕,一步一步足点莲花,纹丝不乱。
让新罗婢拿酒来,好舞当然要配好酒。两个人坐在春光里畅饮,苏画道:“神璧的行藏未必真的能找到,现在江湖人士一窝蜂往烟雨洲挤,就像当年倾巢追杀岳刃余夫妇一样。你应下了卢照夜,万一找不到,又如何向他交代?”
崖儿眯着眼看枝顶的两只黄鹂,喃喃道:“牟尼神璧不是神兵谱上的武器吗,可是有谁真正见过它?届时还不是你说它是它就是!我应下那位热海公子,自有我的用意。江湖各派虎视眈眈,就像卢照夜说的,你独善其身,最终会成为众矢之的。二十多年前的长渊岳氏父子,曾经那么好的名声,还不是说抹黑就抹黑了。既然卢照夜那么想要牟尼神璧,那就让他成为下一个武林公敌吧。”她冷冷一笑,“反正打神璧主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画沉默下来,慢慢点头。崖儿看了她一眼,如同当年兰战交代执行任务的她一样,和声细语道:“师父此去辛苦,千里之遥,一时半会儿且回不来。到了烟雨洲先按兵不动,我知道当初的五大门派又结了盟,倘或他们踏平了万户侯府,到那时候咱们再趁乱掺一脚。不管找没找见神璧,即刻回来,我派生死门的人和你同行,助你一臂之力。”
苏画站起身道是,眼前的女子,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又脏又哑的孩子了。她心思之深,不比兰战逊色。兰战掌权时谁也信不过,她何尝不是这样?
入了夜的波月楼,如常的歌舞升平。
两个穿着短衣,咬着短刀的舞姬在台上跳剑器舞,柔媚的面孔却带着一身狂放的舞姿,一张一弛间,刀在脖颈腰腹间穿梭。两具柔软的身体,不管如何扳转都像一个圆,台下看客云集,阵阵声浪里铜钱满堂飞舞。绝色的男人和女人托着酒菜含笑穿行,间或引发一段娇嗔,惹毛时也有雷霆震怒,抽出刀剑便砍。然后在嘈杂的劝解里各退一步,和气生财,这就是波月楼的夜景。
崖儿喜欢这种热闹,至少在热闹里,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她叼着长长的鱼干,像老者叼着烟杆,面纱半撩起来搭在鱼干上,坐在角落听南北消息。
人多,就像当初夷水边的酒馆一样,汇聚了各洲最新的传闻。康居驼队的那件案子,官府到现在还没有头绪,一个脑袋后面缀着红穗的红狄汉子眉飞色舞描述:“康居人死无全尸不能下葬,剩下的那部分必须每晚搬出去晒月亮。他们信月神,据说这样能够通报月神,使灵魂得到皈依。所以近来那个康居首领连驼队都不管了,天天日落把脑袋捧出来,按在柱子上吸收月华。我原本想去看看有没有表演,结果撞个正着,差点没吓死我。”
大家爆发出一阵笑:“就你这胆子,还敢上驼队摸姑娘大腿?”
红狄汉子洋洋自得,“不瞒你们说,死了的那个我也摸过。”
听客发出下流又粗鲁的调侃:“滋味如何?”
“活着的时候自然满手鲜滑,康居女人生得漂亮极了,单看那张脸,老子下头就直打招呼。现在死了,光溜溜一个死人头立在那里,瞅一眼心里七上八下。”
于是从一桩惨案发展出了各色荤味笑话,红狄汉子还在嚼舌,却听见邻桌背向而坐的年轻人不屑地哼了声。
这一哼,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红狄汉子拍桌,“这位兄弟,看来有话要说?”
戴着纶巾的年轻人慢吞吞喝了一口酒,并不回头,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真正的美人,你见过么?别把略有姿色的夸上天,这样显得没见过市面。我就见过一绝色美人,这美人生得妖俏,还有好手段,不光把凡人弄得五迷六道,连琅嬛洞天的紫府君都着了她的道……”
角落里的崖儿微怔了怔,抬眼看过去。只见那年轻人楚楚的衣冠下露出一截狐狸尾巴,于春凳的幽暗处摇动着。尾巴尖上断痕分明,即便已经痊愈了,还是让她一眼认了出来。


第27章
居然是他?崖儿眯着眼睛笑起来,真是冤家路窄,当初半夜扒她窗户的家伙,兜了一大圈竟又送到她面前来了。痛揍之后被斩掉了一截尾巴,还是没让他长记性。他打算把这段灰溜溜的人生际遇当成功绩来传唱么?大概忘了当时尾巴流了多少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痛了,说起美人来,那股没来由的骄傲,仿佛美人是他家的。
不过紫府君着了道的消息连他都知道了,想必已经东窗事发。她有些心惊,沉住气继续听他吹牛,当然这种故事里势必要增添一点个人色彩的,狐后生摇头摆尾,喟然长叹:“美人都住到我家里去了,原本应当是一段好姻缘。可惜可惜,可惜我府里还有几房小妾,美人见我不得专一,黯然离去,后来就上了蓬山……你们知道蓬山么?方丈洲的腹地,上面住了一大帮修行的弟子。每回到剑仙选拔的日子,漫天乌泱泱全是御剑的白袍子,嗖嗖从头顶上飞过去,比射出去的箭还快……”
生州之外的九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陌生的。两州之间虽然也有往来,但走动的基本都是客商和少数修行的精怪。云浮很少有人会去方丈洲,因为实在是太远了,跋山涉水多少寒暑,一来一往几乎耗去半条命。何况那未知的地界上人妖混杂,处处充满陷阱。普通人,即便是有武艺傍身,也应付不了那些理解之外的危机。
大家听他侃侃而谈,连两个酷爱打岔的混混都安静下来。神仙的世界他们难以捉摸,但对仙山上的人充满好奇。
“看守天书的紫府君?神仙也能动凡心?”
狐后生在这里可算是大半个内行了,他摸着鼻子嘿嘿了两声,“神仙不是男人么?你们连母猪都能当绝色,人家见了真绝色动动凡心,碍着你们半根腿毛吗?”
神仙的艳闻,说起来就带着禁忌色彩,越禁忌越叫人心潮澎湃。反正不管对“绝色”的评估精不精准,听客在乎的是故事本身。于是一帮人又吆五喝六:“就说睡了没有。前两天好大的雷啊,不会是紫府君渡劫吧?”
狐后生被众人包围,十分享受众星拱月的快感。狐狸最爱出风头,但脸上的表情高高在上,仿佛永远不会和这帮恶俗的凡人同流合污。他拖着长音:“这个嘛……”
忽然一颗花生咚地一声砸在他额头上,狐后生吃痛大叫:“谁下黑手?”左顾右盼在人群中寻找。
结果芸芸众生中发现了身穿金缕裙的姑娘,姑娘云髻高绾,耳中明珰璀璨。飞扬的柳眉和挑尾的媚眼,一击便击中了他的心脏。
狐后生顿时口干舌燥,起身向她走去,“小娘儿,是你打的我?”
坐姿豪迈的姑娘一手搁在膝头上,偏过头来看他,轻俏一瞥,烟波欲滴。
狐后生被勾飞了魂,觉得这块大陆上别的都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姑娘长得稀罕死人儿。
他高一脚低一脚到了姑娘面前,弯下腰示好:“小娘儿……”结果后面不知谁往他腿弯子里踹了一脚,他磕托一声就跪下了。
跪便跪,向美色低头不是罪。他仰脸笑得献媚,围观的人拍手叫好,“好后生,胆儿够肥!来呀,亲呀,这是我们云浮的美人,你配亲她的脚……”
色字头上一把刀,性淫的狐狸果然去捧踏着春凳的那只玉足,结果手还没够到,就被她一脚拍在了头顶。只觉一股异香袭来,毫无防备的狐狸五体投地趴在地上,再仰起头时,上方的美人低俯下来,美色像笊篱一样把他笼罩住。他云里雾里晕淘淘,听见美人对他娇声笑:“狐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狐后生眨巴一下眼睛,思忖着什么时候见过这美人。他刚来云浮不久,还没来得及四处留情,不存在什么风流帐吧!
美人的面纱像个梦,轻柔地低垂下来,遮挡住上方的灯火。那双眼越压越低,美到极致,反而像吃人的妖鬼,不由令他心生怯意。狐后生转动眼珠子,只看见成簇的脑袋林立,个个脸上都带着看好戏的神情,这云浮女人调戏男人,跟吃果子似的?
他一头雾水,上面的人终于摘了半边烟纱,桃花面刹那一现,很快又覆盖回去,语带哀怨地嗔怪着:“相别不过五个月而已,公子这么快就忘了故人了。”
狐后生的表情堪称精彩,从期待到惊慌,从陶醉到崩溃,最后瞠大了两眼,颤手指向她,“你……你……”
崖儿格开他的手指,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反正这是她的地盘,别说带走一个人,就算当着众人把他大卸八块,也没谁敢说半个不字。
被斩下尾巴尖的恐惧重新控制了他,狐后生浑身僵直,没想到一个女人能有这么大的劲儿。他搓手哀求着,“小姐……大姐……大娘……姑奶奶,刚才都是我信口胡说的,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我吧。”
拎着他走过长廊的人像个女罗刹,身条笔直,目不斜视。一间间屋子里透出的灯光,穿过直棂门上的绡纱,一重一重交替着映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在明暗中交替,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