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演方式很危险。拍安吉拉时,她那个角色是柯屿的外孙女,因为对自己外公的身份充满怨气,所以话语和态度都很刻薄尖刻,总是在讽刺。拍完后,我没有想到这样的戏竟然也需要心理医生。这一点是柯屿后来告诉我的。她的自我总是和角色拉扯得厉害,因为……”

  商陆停顿一下:“她其实是个很柔软的人,但是不够圆融自洽,所以总是在献祭自己。另外一点就是,她是先出道,演了电影,被导演调教过后,才补录去的电影学院,进了学院后,因为频繁进组,和学校规定冲突,她又不得已退了学,所以严格来说,她的表演方法和体系都是经验性的,靠自我学习和摸索,走岔了路,再想回到科学的方式就很难了。”

  商邵平静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不能说什么,你也不能说什么,一切要看她自己的选择和想法。我只是担心……”商陆罕见地迟疑了一下,“她有一天会想不通,或者出不了戏,或者在戏和现实之间游离,所以……你知道的,生死只在一瞬间,而这个瞬间,她也许是恍惚的。”

  商邵没说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商陆——这个瞬间,他已经提前经历过了,她的恍惚,他的痛彻心扉。

  商陆以为是自己说得太残酷,沉默片刻,才继续说:“我们不能预设一个人总是理智、客观、智慧,那对于人类这种生物和亿万个个体来说,都太不公平。如果可以,也许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走近那片恍惚之中。”他盯着商邵,认认真真地说:“电影,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这一句话,由商陆这个把电影当做一生的理想与信念的人来说出口,真有种黑色幽默的荒诞感。

  却又是那么冷静的真相。

  商邵很短暂地勾了勾唇。其实他说的话,和沈医生说得很相似,他又何尝不懂?可是看她拍戏那么快乐,因为知道从此身后有人,她走到镜头前时,一次比一次更义无反顾。

  “我做好准备了。”他说。

  “什么?”商陆愣了一下。

  在他理智尚未理清这一句话时,他已经心头巨震,失控而死死地拉住了商邵的胳膊:“你在说什么?你他妈……做好什么准备了?”

  商邵没回他,只是在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上轻拍了拍,亦如从小到大每次有事时,他宽慰商陆与温有宜的那样。

  因为演技精湛,灯光到位,剩余的戏份,应隐都一条过了。托了她的福,今天早了一小时收工,从镜头前松懈下来时,整个剧组都在为她鼓掌。掌声持续了能有一两分钟,应隐在这一两分钟里深呼吸,抹掉属于尹雪青的眼泪,继而从地上站起,微笑着冲各组一一鞠躬,也回以掌声:“辛苦大家。”

  她回了休息棚,俊仪给她拧好热毛巾,她却没接,紧闭着唇摆了摆手,疾走几步躲进洗手间,扶着洗手盆呕吐起来。那是她刚刚演干呕戏的生理惯性,但她吃得又少,没吐出什么,只觉得口腔里溢满酸苦。

  漱过口洗了脸出来,她又是大方甜美的应隐了,接过了俊仪的热毛巾敷了会儿脸,揭下来时,商邵已经到了眼前,身后跟着一脸轻慢不耐的商陆。

  “对我意见这么大哦。”她皱一皱鼻尖,说完就自救性地把自己塞进了商邵怀里。

  全自动送上门的,商邵哪有不抱的道理?他顺势抱住,在她水润的唇上吮了吮。

  应隐想起什么,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大,僵在他怀里。

  商邵以为她哪里不对,眉心一敛,关切地问:“怎么?”

  应隐:“……那个……我刚刚……去洗手间……”

  商陆看不下去,贴心简短地补充:“她吐了。”

  商邵:“……”

  “我没吃东西!所以没吐什么!”应隐两指并起指天发誓斩钉截铁,“而且我漱过口了!五遍!不,六遍!”

  但,于事无补。

  商邵冷静把人推离怀抱,手指充满矜贵意味地往旁一倒:“out,一米。”

  应隐:“……”

  她委委屈屈像道影子般,跟商邵维持着一米的距离,直到吃饭目的地。

  这里原先是一个村民的厨餐厅,被商邵租下后,又另外安排了人,成了应隐的专属食堂。在剧组里,主创和演员的餐标本身就高于职工,这样的特殊待遇倒也无可厚非,何况是人家自己出钱?

  商邵的人自然训练有素,又是用惯了的,到哪里都能把人照顾得妥帖。这一套小班子包括了帮佣、厨师和营养师,最擅长做粤菜,对西餐也颇为精通,因此,不过个把月,栗山这厚脸皮就赖这儿不走了,一日三餐都迈步四方步来蹭饭吃,顺便把缇文也一起薅了过来,管这叫师出有名。

  现如今临近杀青,缇文和当中一个副导演先回了宁市,为宁市补拍戏份做筹备,栗山还在找老傅聊事,要晚点才来,溢满柴火气息的餐厅里,便暂时只有他们三个人。

  应隐不坐商邵身边,一张大长桌,她跟他对角坐,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自觉。

  餐桌上,餐具已经先布置好,碗碟上垫着餐巾,商陆触手一碰,温的,可见是怕落碳灰,掐着时间摆出来的。

  他哼笑一声,摇了摇头。想柯屿跟他,多少深山老林荒郊野岭穷乡僻壤都窝过,有什么条件就怎么过,全当采风了。倒没想到能安排这些。

  “嫉妒了。”商陆啧一声,拈起茶壶倒茶。

  好茶,一闻就是老树,十年至十二年,普洱最好的品味年份。

  佣人出来,托盘里并排卷着擦手的热毛巾。她将毛巾一一夹给几位,问候道:“少爷,二少爷,应小姐。”

  商邵一边擦着手,一边与她耳语了几句,这之后,他放下毛巾,抬眸对应隐说:“坐我身边。”

  应隐顶多坚持了两秒,就心甘情愿快快乐乐地换到了他身边的椅子上。

  商邵接过了她的一双手,展开一条新的热毛巾,细致地擦过她根根葱白手指,边说:“他们煨了山药汤,先喝一点,暖一暖。”

  “只是习惯性地反胃了一下,现在好了,没那么严重。”

  商邵帮她擦干净了手,将白毛巾扔到一旁,看着她眼,十分淡然地说:“还是要喝,听话。”

  应隐倒是喜欢喝汤的,一盅上来,乖乖地喝光了。

  栗山怎么还没来?不知道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倒是厨房给煮了热红酒,水果酒香飘了出来。

  应隐的鼻尖如小动物轻蹙,完全没察觉到这是个甜美的陷阱。

第93章

  等应隐一杯热红酒下肚,栗山才姗姗来迟。

  化着雪的天气,路便泥泞了,栗山一进来,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说:“确实是开春了,改下雨,不下雪了。”

  原来外面下了些细濛雨丝,难怪灯光下,他的冲锋衣和头发上都是毛茸茸的一层雨珠。

  商陆给他倒了杯生普:“接下来雪会化得很快,要是没把握好,就得等下半年雪季了。”

  栗山老神在在:“后天晚上就杀青,晚来天欲雪,不急,先喝酒。”

  又转向应隐,笑道:“你是已经喝上了。”

  应隐捧着新的一杯暖在手里,跟导演保证道:“只喝一点助眠。”

  灯光下,她的眼眸清澈明亮,瞳孔瞧着似乎比寻常时更圆。

  栗山一眼将她看穿:“小隐看上去已经醉了。”

  “不可能。”应隐斩钉截铁地说,“我才刚开始。”

  商陆睨她一眼,觉得这女人确实对自己酒量没什么数。他跟应隐喝过几场酒,从好酒程度上来说,应隐确实当得起女酒鬼一词,每一场都贪杯,从酒量上来说,顶格了也就是一瓶红酒的量,从酒品上来说……算了,评价这个东西的前提是她要有。

  商陆永远记得在某一次干完两瓶红酒后,这位女士对柯屿又哭又笑连造谣带幻想地说了一个半小时某位导演的坏话。那个导演姓商名陆,正耳清目明地坐在她家沙发另一边。

  “我跟你说……他……不健全!你要小心……”

  柯屿全程全自动式敷衍,但在听到这句话后,脸上还是冒出了一个迷茫的问号。

  “不不不,不是那个,是那个……精神……不健全……”

  “……”

  “也许他那个也不健全?谁知道……哦哦哦,你是柯屿,你知道……那他健全吗?”

  那个夜晚最终在海绵宝宝大电影的片尾曲中结束。

  手里的酒杯一不留神就被抽走,应隐看向身旁,脑子慢半拍。

  商邵将她的高脚杯放下,两指压着,漫不经心地说:“别喝太急。”

  他的欲擒故纵实在太自然,没人能看穿。应隐老老实实地问:“那我等下可以把它喝完吗?”

  商邵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这个要问导演。”

  应隐便眼巴巴地看向栗山。栗山全然没察觉自己成了名正言顺和兜底的,咳嗽一声,网开一面道:“你明天下午三点的戏,喝几杯倒也无妨,这段时间确实很辛苦。”

  应隐“嗯嗯”点头,看着放在商邵桌侧的那杯果香热酒,不自觉舔了舔唇。

  酒可真好喝。

  这场局既是小聚,也聊正事。商陆把白天在片场一闪而过的想法跟栗山提起来,就着酒,一个概念慢慢延展、丰满、成形,填充进细节,让它有了可落地的实质感。

  “女主角的人选很要紧,她是正反叙事的锁链,长着一张让观众天然信任的脸,在真相揭露前,她是一朵无法自保的花,但知道真相后再返回看她的戏,会有毛骨悚然之感。”

  栗山瞥了应隐一眼:“你们是一家人,倒不用在我面前说两家话。”

  商陆静一瞬,“不,应隐承担不了这个角色。”

  应隐虽然眼神迷离,但还是认真听他们聊着。听到商陆如此笃定否认的语气,她一怔,眸中情绪也是一僵。

  “为什么?”栗山彬彬有礼地代为问。

  “因为你这部戏用得她太狠,她很需要休息。”商陆端起酒杯,也没给栗山留面子:“你既然是按国际主流影后的标准来调教了她,那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的意思。”

  他说完,伸过手臂,意味深长地跟栗山那杯碰了一下。

  水晶杯壁的碰撞声清脆冷冽,更衬得室内寂静。

  倒是应隐先笑了:“什么国际主流影后?戛纳?他们不喜欢我,这件事已经被证明过了。柏林?雪的气质和主题,不像是柏林这几年青睐的,威尼斯倒很契合,不过……去年是日本的户田里穗,我想欧洲人还没大方到连续两次把奖留给东亚人的地步。”

  虽然国际上还有很多其他A类电影节,但显然就影响力上,并不能与这三大艺术电影最高殿堂相提并论。应隐所参演的电影中,《再见,安吉拉》是她最接近三大的时刻,这部片为华语电影捧回了第二座金棕榈,送柯屿登顶影帝,还有很多其他技术类奖项,唯独作为女主的她颗粒无收。

  那一届,栗山正是主竞赛单元的评委之一,对于最佳女主的相关细节,他没有对任何人透漏过一二。听到应隐说出这一句“戛纳不喜欢我”,他虽然沉默,脸上细纹却明显皱动。

  他似有话说,咽下了,沉默地转着杯子。

  戛纳从选片展映,到奖项的评定过程,其实并没有那么“客观”与“标准化”,尤其是主竞赛单元的大奖角逐,其实本质上是九位评委争吵、博弈、权衡、妥协的过程。

  评审团主席和评委的性格、审美喜好、话语权,乃至沟通能力,都能左右到大奖花落谁家,充满了偶然性和拉锯性。

  应隐没拿奖,粉丝连栗山也撕,认为是因为他不够强势所赐。栗山对此没辩解过。那一届他作为评委中唯一一个亚洲人,独木难支,与评审团主席皮埃尔又有旧怨在,能保下金棕榈和影帝已经是尽力。但从内心深处讲,他对应隐的落选当然有遗憾。

  “怎么忽然这么悲观?”商陆忽而笑了一下,打破现场的微凝滞,肘立在桌上的手,比出了两根手指。

  “什么意思?”应隐看他。

  “保一,争二。”商陆回视她:“我说影后数量。”

  一阵风从半开的窗格中吹过,吹得人蓦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时候这么看得起我了。”她笑笑,指尖转着那一只小小的普洱茶盏,看着百无聊赖的模样。

  无论什么奖,背后其实都有政治与金钱的影子。

  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影片拿了金棕榈,也许是因为它背后的全球发行商是法国MK2,青涩活泼的女演员获封奥斯卡影后,也许是因为狠砸了几千万美金公关费。或者,即使是单纯的政府理念与意识形态的不同,也将使这条路比别的影人艰难万分。

  应隐解约了辰野,选择自己单打独斗,就代表她失去了最大的资金池。庄缇文虽然有钱,但面对庞大的公关费和未知的收益,她也得掂量掂量望而却步。

  应隐接《雪融化是青》,一是喜欢这个故事和挑战,二是信任栗山这次动真格,入围主竞赛应当不是问题。至于最佳女主,不过是看天意。

  “我的眼光从不出错。”商陆将手指点点桌子,唤回应隐的注意力,“从现在起,你可以开始想获奖感言了。”

  也许是因为心里装着事,喝完第二杯红酒,应隐就觉得醉意上涌。起先是支着脑袋迷蒙,继而眼睛披阖下来,头也一点一点的。差点栽到桌子上时,总会离奇地清醒一秒,乖巧地看一眼商邵,力图证明自己没醉,然后再让以上过程周而复始。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商邵圈进怀里的。

  栗山和商陆的声音都停了下来,看着商邵。他的动作自然而然,又十分轻柔。应隐也很配合,那股香水与烟草的洁净与沉稳,让她觉得安全。

  枕上他肩时,还在坚持:“我还有一杯……”

  “没人抢你的,等醒了再喝。”商邵揽着她的那只手盖住她眼睛,为她挡去刺眼光亮。

  聊谈声又起了,只是这一次都轻了许多。应隐半梦半醒,偶尔听到“发行”、“院线”、“报送”这些词,眉头也皱起来,心想商先生又不关心这些,想必听得很无聊。

  她不知道这场席是什么时候散的,醒过来时,正被商邵背着。雨雪路被马蹄踏得十分泥泞,应隐料想他的鞋子和裤腿都该脏了。头顶一柄黑伞,是商陆在散漫地撑着。雨丝很细,在伞面上交织出轻柔的沙沙声。

  她细微的动静瞒不住商邵。

  “醒了?”他微微偏过脸。

  “酒……”应隐一心惦记这个。

  “什么?”

  “还有一杯酒。”应隐坚持地说,努力睁大迷离的眼睛。

  商邵:“……”

  他看向商陆,商陆本能拒绝:“休想。”

  商邵转过脚步:“跟我一起走。”

  商陆:“我困了!”

  “伞撑好。”

  商陆:“……”

  他敢怒不敢言,把那串菩提玩得乱响。

  “把手机给我,在左边口袋。”商邵又吩咐。

  商陆便依他言找出手机,拨出电话。

  应隐又困了,听到夜色下,商邵沉缓的声音:“做一杯新的热红酒,对,是应小姐喝。半杯就可以。”

  “一杯,一滴也不能少。”应隐一个激灵醒过来。

  商邵:“……”

  那端已经听到了,忍住笑,听到他家大少爷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一杯,一滴也不能少。”

  到了地方,等了片刻,应隐收获了一杯溢出杯沿满满当当的热红酒。

  商邵坐她身边,商陆靠桌斜站,厨师站在更远处,三个人共同沉默地看她喝完了。

  再度踏上返程,雨丝已停,商陆收了伞,不爱伺候了。告辞时,他冷笑一声牵动唇角,警告他大哥:“你完了,今晚上别想睡觉。”

  应隐醒着呢,等人一走,她嘟嘟囔囔:“他话里有话。”

  “什么话?”

  “我的坏话。”

  商邵失笑一声:“看来你还很清醒。”

  “当然。”应隐得意,“他不喜欢我,因为他忌惮我。”

  在商邵微妙复杂的沉默中,应隐凑他耳边,神神秘秘:“你不问为什么?”

  商邵不动声色:“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柯老师喜欢我。”应隐掩着唇,十分顺理成章地说反了。

  商邵:“……”

  “你知道为什么吗?”应隐还是掩着唇,用气声。

  “你说。”

  应隐还用气声,一字一句:“因为我太漂亮啦。”

  商邵一时无语,过了半天,低声笑了一下:“make sense。”

  “什么啊?”

  “言之有理。”

  应隐知道他在承认她漂亮,咬着唇笑一阵,更紧地圈住他颈项。

  “商先生,德国好冷,你刚开完会?”她搭在他肩上的下巴微微偏过,迷蒙的眼中出现他的侧脸。好近,近在咫尺。

  这样的雪,这样的月,他的大衣,她的醉,不是德国还能是哪?

  商邵的脚步停住,再度抬起时,自自然然地“嗯”了一声,“刚开完会。”

  “那你什么时候陪我玩?”

  “明天就可以。”

  “我好紧张。”她掌心冒汗。

  “紧张什么?”

  “跟你单独相处就紧张。你是爸爸,我惹你不高兴了怎么办?我看不出你高不高兴。”

  “只要是站在你面前的我,都是高兴的。”

  应隐的心咚咚一跳,将脸更紧地贴在他肩上:“你很会讲情话。”

  “也许是因为我的真心话你刚好喜欢。”

  应隐睁着眼睛,瞳孔倒映月下雪光,泛出天真干净的雪色。她要理一会儿,才知道这是“两厢情愿”的意思。

  脸渐渐地红了。

  “商先生。”过了一会,她又出声,喃喃地念:“如果没有这一亿,我要怎么才能让你记住我呢。”

  商邵没出声,应隐等了一会,已然忘了这一问,仰面,讲话呵出白雾:“慕尼黑这么黑,都没灯。”

  村庄黑黢黢的。虽然只是九点,但已经算是这儿的深夜,马倦了,羊困了,牛也乏了,人畜皆睡,留下月亮点灯。

  商邵笑一声,陪她一起没道理:“大概这就是它叫慕尼黑的原因。”

  “make sense。”应隐学得很快。

  商邵勾了勾唇:“妹妹仔,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

  “装醉。”应隐理直气壮,“哇哦,商先生,你好厉害,make sense,会讲海绵宝宝的语言。”

  商邵:“……”

  他是没有想过,这也能绕过去。

  海绵宝宝好像是应隐的清醒开关,她手舞足蹈起来:“快快快,我们去抓水母!”

  商邵不得不托了她一下,命令她:“趴好,别乱动。”

  “我是个影后,可以不听话。”

  不等商邵有回应,她又默默垂泪:“那有什么用,拿了双星,也没走出国门。我是个假影后。”

  她开始妄自菲薄,进入到酒后情绪失控的流程。

  “也许明年就可以是真影后。”

  “你叫我盈盈。”

  “盈盈。”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她伏他肩头,语句断断续续,“人要知道好歹,收敛锋芒,这叫自己成全自己……”

  仿佛刻在她骨子里一样深刻,即使醉了,也念得一字不差。

  商邵以为再也不会听到这段话了,忽然被她背诵,静了静,呼吸中压着猝然袭来的钝痛。

  “应隐。”

  “嗯。”

  “忘掉这段话。”

  “那会验谶。”

  这是应帆教她的。应帆认识很多大师,十分虔诚,给她供灯,给她抄写经书,新年人挤人地去上头香,请佛祖菩萨保佑她长红。算命大师说什么,应帆笃定地信,笃定地践行,让点痣就点痣,让捐功德就捐功德,并告诉应隐不要忤逆。

  “不会。”商邵停了停,轻描淡写地说:“没有人能算你的命,我要你永远充盈。”

  应隐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有没有理解,有没有记住。

  进了房间后,她的眼神只余一秒清明,依上去要他吻。脑子里尚在想,德国的酒店怎么条件这样差。但是条件差,也不妨碍她邀请商邵看海绵宝宝,熟练地点进了她最喜欢的其中一部大电影。

  她能从头到尾背台词,学得绘声绘色。但她觉得今天陪她一起看的人很不专注,总在吻她,让她的脊背布满薄汗。

  过了会儿,手机也拿不稳了,从她掌心滑进被子里时,一只正在用力的手匀了出来,盖住屏幕,湿漉漉的手指按下一侧的锁屏键。

  房内瞬时安静,只剩下吮咂交吻水声。

  应隐有一些醒过来,只觉得腿上十分湿滑,不知道怎么反应这么大。她受不住,摸商邵因为动作而贲张的背肌,面上潮红着,气息短促,带上哭腔。

  她后来被问了些奇怪的问题,听到了绝不应该在床上听到的名字,譬如“听说,你喜欢柯屿的身体”。

  乍一听到柯屿的名字,纵使深醉,应隐的瞳孔也蓦地睁大。

  招来商邵更凶狠而深刻的探究。

  “为什么反应这么激烈?”他嗓音沙哑,却沉着。问的时候眼睛未眯,视线居高临下,扣住应隐的手,要她贴住自己为了干她而出汗的脸。

  应隐觉得他不讲道理,哭起来,推他肩膀:“不知道你在问什么…唔…”

  “不是喜欢柯屿?觉得柯屿哪里都好?”

  日理万机的人,下午时间特意登陆微博,搜索到了她和柯屿的cp。叫“银鱼童话”,超话有二十万多人关注。

  商邵用一支烟的功夫翻阅,翻着翻着,烟忘记抽了,掐在指尖,垂下的眼眸里不透光。

  那精华帖里全是对视和同框,真得很。

  其实他问的并不算问题,因为显然他不需要她回答,只是要惩罚。但应隐太天真,喝完酒总在造别人的谣,然后说自己的真心话。于是便承认,说了些譬如柯老师身材确实好,每天都锻炼,腿很长、腰很细之类的鬼话。

  说完后,她的腰,她的腿,她的每寸皮肤、每根筋骨都不属于自己了,酸疼的,酸麻的,酸软的,都成了他手底把玩的玩具。

  一整晚。

  迷蒙中,腰被鞭挞得软了烂了,仍被他拉起身子,脊背贴到他怀里。

  商邵单手拢抱着她,另一手握着她的脖子,迫使它高仰起,他好看清她瞳孔里的涣散和舒服。

  他是有点失控,以至于贴着她耳廓,一心一意自己清晰地问:“想跟谁好一辈子?”

  到了后天晚上,重头杀青戏,全剧组花也备好了,餐也定好了,欢天喜地地被栗山清场出去,就等待着影后的一条过时,摄影机运转起来,应隐解开浴衣,衣领滑下肩头——

  片场必要的零丁几人悉数沉默。

  过了两秒,栗山气急败坏的咆哮响彻全场:“卡卡卡!卡!妆造!滚过来!给她打两斤粉!”

  应隐扭头望,只看到导筒垂在空中乱晃悠。

  她不懂,等到照镜子时才蓦然懂了,脸色熟透。

  那些痕迹红得妖冶,都是商邵干的好事。

第94章

  补上两斤粉是没用的,十斤也没用。杀青戏硬生生多拖了两天,钱都算到了商邵头上。一天几十万,还成,小成本电影。栗山倒是个会打算盘的,有人出钱,他心安理得地收了,又把姜特和白榄拎出来,重新磨了几场。

  杀青那天是个晴夜,雪薄了,剧组又人工造了五厘米厚的雪,灯光打在上面,有淡淡的蓝色波光。现场清理得彻底,只剩下两个机位的掌机,导演棚下也只有栗山和俊仪两个人。

  所有人都在外面等,抱着花,架着镜头,背后有横幅,写着「恭喜应隐杀青」。再往外,就是拢着手引颈张望的村民了,听闻剧组即将要走,都提前来送别。

  十五分钟后,雪地上串起一行寂静的脚印,众人抬眸,看到应隐自己一个人走过来。

  她身上披着那件眼熟的羽绒服,发髻低挽而松垮,风过树梢,带动她垂落的发丝。在她背后,老傅布置的灯光严密明亮,从灯罩中透出,柔柔的仿佛蒙着一层硫酸纸。

  一时间所有人都没出声,不知道是杀青了,还是又一次Ng了?眼里只看得到她美丽的、似乎要溶于月光的面庞。

  直到应隐脚步停住,冻得绯红的鼻翼轻轻抽气一下,继而将两侧唇角上扬起来,大家才如梦如醒——

  “杀青啦。”应隐宣布,声音不重,满面微笑。

  雪地里猝然爆发出一阵沸腾,无数人鼓起掌来,向她身边涌。至还剩几步距离时,又停住了矜持住了,不敢造次,抱着花的罗思量被人推到最前,他左张又望,瞥见救星,眼前一亮:”栗导!栗导来!这花该是栗导送!”

  栗山是特意迟了几步出来,想把这样独特的场合留给女主角,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只好笑着接过花,捧给应隐,又与她绅士地拥抱了下。

  “新年夜发生了什么,我都知道,谢谢你成全了我,和这部电影,和这里的所有人。好好保重自己,我们回忆录里再和这段故事相会。”

  “栗老师……”应隐鼻尖酸楚,怕自己落泪坏了气氛,睁着眼眶忍了许久,才轻点了下下巴说说:“我没怪过你。”

  栗山拍了拍她肩,松开怀抱,继而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来,我们一起祝贺小隐新疆杀青快乐!”

  阿恰布的哈萨克人热情,怕他们当晚就走了,争相围上来请他们到家里喝酒跳舞。灯光组的布光半天没能撤下,因为实在太多人要和应隐合影,而应隐又太过耐心,来者不拒。

  他们仿佛有预感,在这冰天雪地里连飞鸟都不愿经过的两个月,将会是华语电影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杀青宴早就摆好了,但主要是为了姜特和白榄。应隐回宁市后还有两天的戏份要补拍,姜特和白榄却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杀青,今晚过后,他们一个回阿勒泰,一个回北京,下一次再相聚得是电影首映礼时。

  完成任务一身轻,全组都喝疯了,逮谁敬谁,喝醉了跑到外面脱衣服发疯。喝到末段,清醒的没剩几个,彼此拥抱着道别,口齿不清的车轱辘话来回说。

  应隐找到姜特时,他正在马厩里抚摸那匹属于哈英的黑马。

  “不去宁市看一看?我听说栗老师邀请你。”

  栗山自掏腰包请姜特下山,到城市里去。如果繁华迷他眼,他再顺理成章把人送到科班去进修。

  但姜特拒绝了他。

  姜特抱着黑马的脖子,用哈萨克语与它说了几句,才转向应隐。

  “不了,听说那里很热闹,我不会适应。”

  “那你接下来的打算是?”

  “回到阿勒泰,过我原来的生活。”姜特关上马厩的门,陪着应隐走到月光下,“你呢?”

  “回到宁市,过我原来的生活。”

  话音落下,姜特笑了一笑,“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