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我有我有……”一下子十几个递了出来。

  商邵勾起唇角,取了一个,指尖按压,弹起一簇火苗。

  “先看医生。”应隐将烟花收回去。

  “不急。”商邵握住她的手,将那支纤细的烟花棒伸出来,凑上火苗。

  呲的一声,金色火花点亮雪地映照她眼。

  快乐只有短暂的十秒。

  但通往医务室的路上,商邵一根接一根地帮她点燃,塞她手里。

  “不挥?”他问。

  应隐一下失笑出声来:“我又不是小女生。”

  “不是吗?”商邵侧过眼眸,似笑非笑地问。

  应隐用力抿住唇,从后面合抱住他腰,又被他抬起胳膊圈进怀里。两人用这种姿势亲密而别别扭扭地走着。

  “就比我大八岁而已……”她嘟囔。

  “八岁很多。我在上大学时,你小学才刚毕业。”

  “那……我十六岁出道演《漂花》时,你在干什么?”她抬起脸,憧憬地问。

  “在干跟现在一样的事,只不过没现在做得好,还在耐心地学。”

  那时候还没进董事局,别人叫他小商总,进了公司便是助理总裁,只不过在几个分集团间轮换。他只做事,不开口,拥有一双与如今别无二致的眼,沉如深潭,晦如山霭,旁人说再没见过比他更沉得住气的年轻人。也曾见过一些叔伯介绍的女孩,彬彬有礼按兵不动地喝一小时咖啡,话是特意地少。女孩回去,说商先生很难聊天,不知道怎么讨他喜欢。

  “不谈恋爱吗?”应隐问。

  商邵搂着她,微垂的眼眸深邃,映着一旁屋檐下的灯辉:“女朋友还未成年,谈不了。”

  应隐把头埋他胸前,觉得面颊生烫。一定是被冻的。

  商邵把她推到木屋廊檐下,压着风雪亲吻她。交融的鼻息间,烟花棒的硫磺味和酒味。

  “你喝醉了。”应隐从他舌尖吮出酒的甜意。她其实也喝了不少,但扣着量,没过界。

  “嗯。”商邵没否认。

  “多醉?”她关心地问。

  “很醉。”他简短地回。

  “我让俊仪给你准备醒酒汤。”她说着就要摸手机,被商邵扣住。

  他亲吻她的掌心,温热的嘴唇贴着,让她觉得痒。

  “不用,别跟别人说话。”

  应隐:“……”

  好像确实是醉了。

  可是根本看不出来,还是那么的温雅贵重、一丝不苟,衣冠工整得不见褶皱,就连下午雪坡的那一场艰难跋涉也已不见踪影。硬要说的话,不过是垂眸之下,意兴阑珊的感觉更明显了些。

  到了医务室,医生早到一步,等候已久。他是被罗思量一通电话叫回来的,紧赶慢赶的,哪里想到他们比他慢?

  拆领带、消毒、涂碘伏、缠上绷带。

  “伤口太深,少不了留疤,您好好养着,指不定能好些。”医生也是北方人,一口被传染的京片子。

  商邵颔首,听他说:“一天上两次药,别碰水。”

  这一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在点头前迟疑了一下。

  出了医务室,俊仪的八宝饭也该蒸好了,便往食堂走去。剧组众人已散了,他们怀着对这儿山林的敬畏,什么烟花爆竹都没有安排,沾了应隐的光,一群大老爷们儿玩了会仙女棒,便通通钻被窝洗洗睡去。油汀暖气充足,新的一年新好眠。

  俊仪守着那一盘八宝饭凝眉瞪目,既怕它里头的红豆馅软了化了,又怕它冷了,十分严阵以待。等到木门推动,她一跃而起,揭开大锅盖。扑面而来的热气中,灯辉如雾,八宝饭的甜香味飘散开来。

  “这个八宝饭是正宗的。”俊仪斩钉截铁地说,“我没偷吃,我闻出来的。”

  应隐忍不住笑。她用一柄水果刀切开,一分为四,乃是她、俊仪、商邵和缇文的。俊仪蹦跳着去找缇文,缇文正跟栗山喝茶,于是栗山便也慢悠悠地跟着来。他提着铜茶壶,铜茶壶外裹一层小棉被,缇文怀里则抱着涿洗好的杯盏,进了屋,黑布棉鞋印下浅浅一层霜雪纹印。

  四人一人匀了一块给老导演,坐下来,围着方桌一块儿认认真真地吃了。谁也没提下午的事。

  吃了八宝饭,喝了两盏茶,灶膛里的火烧到了尽头,柴火冷了,他们也冷了,便互道了新年好和晚安。

  踏雪回屋,应隐问俊仪:“商先生睡觉的地方收拾好了吗?”

  俊仪看缇文,缇文看应隐,表情中写满了“还有这回事?”

  应隐便知道,这一个两个都忘了个干净。

  俊仪立刻撇清自己:“我以为缇文会安排的,她是表妹!”

  缇文喊冤:“我以为应隐已经吩咐你收拾了。”

  应隐:“我以为俊仪跟你商量好了。”

  商邵:“……”

  一推开门,三台油汀灯都亮着,屋子里暖如春天。

  通铺上早已铺好了被褥,却只剩应隐那床白底黑蝴蝶结的,另外两床不翼而飞。

  缇文和俊仪勾住木门上的铜环把手,弓着背咬着唇,嘻嘻笑地往后退:“我们睡高级套房去啦,拜拜!”

  没等应隐有反应,两个人关上门,踩雪声和笑声顺着小径远得很快,是跑的。

  一旦只剩两个人,应隐反而不自在起来,视线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瞥见床边一个墨绿色的大纸盒,她“嗯?”了一声,抬眸问商邵:“这是什么?”

  商邵一边脱衣,一边说:“拆开看看。”

  应隐抽开丝绒蝴蝶结,揭开盖子,拂开薄纸,看见里面一件羊绒大衣上叠着一件真丝裙。

  都是绿色的,不过是不同的绿,大衣是淡淡的水玉青,真丝裙是初夏的桃叶绿。

  应隐看回商邵。

  “过新年,当然要穿新衣。”他将西服挂到墙边简易的衣帽架上,“喜欢吗?”

  这是康叔和他夫人挑的,挑时,特意打电话问了温有宜的意见。温有宜听闻康叔是要送给很重要的人,便打了电话给品牌。大年三十的,品牌调了所有绿色成衣集中到门店,其中有一款是许多挚友顾客排队要买也买不上的,便是应隐眼前这一件。

  应隐抱着衣服,想笑,又像是想哭。想到商邵今天跟她说以后要少哭,眼泪便听话地回去了。

  她洗了很久的澡,不知道商邵去了栗山那边。

  栗山似乎知道他会来,床榻上茶几未撤,煮茶以待,门也没锁。听见动静,他眉梢未抬,径自用竹木镊子取了茶盏,放到小桌对面,“请。”

  “打扰。”商邵颔首,在他对面盘腿而坐。

  明人不说暗话,栗山静等着。

  “她在吃药,你的医生我不放心,明天会有新医生过来。我希望在接下来的拍摄过程中,你可以尊重她的状态,如果医生喊停,我会想尽办法带她走。”

  栗山笑一笑:“她是一位好演员,我很庆幸她的另一半是你。”

  商邵不避他目光,“君子一诺,回答我。”

  他逼迫的气场太强,栗山注着茶汤的手一顿,沉默半晌,脸上皱纹松动。

  “我也不是草木之心。”他叹息着说。

  应隐出来时,商邵已经坐回床沿。她对他们这一场短暂的对峙一无所觉,坐到他腿上时,只觉得他满身风雪气息。

  奇怪,刚刚脱下的西服怎么又穿上了?

  商邵一身西装革履,揽她入怀,目光认真、自上而下,看桃叶绿的她。

  “冷不冷?”他嗅着她颈项,若有似无地吻着。

  “不冷。”

  “不冷,怎么发抖?”他说着,手顺着颈侧流连至肩,手指插进肩带间。随着他继续下滑的动作,松垮的肩带也一并滑落了下去。

第87章

  平时总嫌冷的床铺,只是因为多了一个男人,就热得冒汗。

  应隐被热醒时,不知道是几点,透过窗户望出去,天还黑蓝着,在室内投下深蓝色的光线。她动静微小,只是想稍稍从他怀里离开些,商邵就睁开了眼。

  他一时没说话,先是下意识地将她按回了怀里,接着才问:“怎么醒了?”

  性事过后的嗓音沉哑,有一种餍足后的倦怠之意。

  “热。”

  “热?”商邵稍稍清醒。

  “嗯。”应隐从鼻尖哼出声音,手掌抵着他胸膛,身体自他怀里疏离了些。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入睡前他给她做的擦洗清洁都白费了,身体被潮热拢着,让商邵彻底懂了“温香软玉”四个字怎么写。

  那股欲潮并未从他身体里彻底消退,他眸色还习惯性地暗着,将被子从应隐巴掌大的脸上推下,人还是给贴回了怀里。

  “这样睡。”

  应隐:“……”

  她推一推,听到他冷峻警告的声音:“别动。”

  应隐果然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如小动物般拘了一会,问:“你明天走吗?”

  “不走。”

  “那……后天走?”

  “也不走。”

  应隐忍不住抬起下巴,迷茫一下,自顾自找到答案:“忘了,你也有新年假。”

  商邵笑了一声。她太天真,他都无从解释。新年是他最应酬不暇的时候,今年他撂了挑子,再联系到年前的病假停职,就很耐人寻味了。家族里的叔伯长辈少不了要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揣测。

  在他任下牢固一心的高层,也开始有了异想。他们原本觉得是父子打架,没什么好操心的,这会儿也开始传,太子爷是否真要成废太子了?但他做错了什么事?竟然打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桩一件。

  “你想我什么时候走?”商邵亲亲应隐鼻尖。

  “我不想你走。”应隐困地乖起来,“可是你好忙,一分钟上下几亿……”

  近乎于梦话。

  商邵收紧怀抱:“那就一直不走。”

  应隐渐渐再度睡了过去。她呼吸温热绵长,有甜香味。商邵闻着,忍不住低下头,含住她唇瓣吮吻了一会。应隐在梦里也对他百依百顺,他要,她给,微微张开唇,接纳他的舌尖和气息。

  再醒来时,是被屋外的人声吵醒的。

  听到罗思量打从窗外经过,不知道跟谁打招呼说:“喝茶啊!走走走!行政走廊打牌去!”

  应隐蓦地翻身坐起——糟了!忘了请假,会不会说她耍大牌?怎么没人叫她?急匆匆套上羽绒服、趿拉上棉拖,下了床,快步小跑着到了门前。

  铜环晃撞了几下,木门被猛地拉开,门前,雪地反射着晴天强光,让应隐倏然眯起眼。

  商邵正在门前打电话,听见动静,回过眼眸,夹烟的那手拢盖住电话,道:“早晨。”

  电话那头的商檠业听到他语气,克制地沉了声。

  应隐指指他手机,商邵便说:“已经挂了。”

  商檠业:“……”

  父子两个正在聊集团内部事务,或者说,是商檠业在单方面跟他聊,商邵只是听。他到底是担一个长子的名头,秩序还是守在骨子里的,因此也不会大不敬地真挂了商檠业电话。

  “怎么没叫我?”应隐站在门内,那阵慌里慌张随着清醒而平息,她一边问着,一边将胳膊套进羽绒服袖筒中。

  “看你昨晚上累,没舍得。”

  商檠业:“……”

  应隐脸色也有些红,小声嘟囔道:“你别乱说,被别人听到……”

  “没有别人。”商邵看着她穿衣,将烟咬回唇角:“怎么不穿我送你的那件?”

  “反正待会儿开工了就要换。”

  “今天不开工。”

  “啊?”应隐懵了,拉着拉链的动作也停顿住了:“不可能。”

  这电影里投了她的钱,她知道资金情况,而且因为她自己状态和栗山一如既往的延宕,费用已经吃紧。剧组百十号人,工费、器械场地的租赁、日常生活杂费,都是钱。不管是缇文还是栗山,都不可能真答应停工一天的。

  对于剧组职工来说,别人过节他们赶大夜也是常态,昨晚上虽然都嚷嚷着灌醉老板初一放假,但事实上都扣着数儿,谁能喝谁不能喝那是心中一目了然——要不然最终被灌最多的,怎么刚好是千杯不倒的姜特呢?

  “真的。”商邵掸了掸烟灰,散漫道:“缇文说的。”

  缇文快把计算器按爆。她早上七点天还没亮就被一通电话叫醒,报了地址的十分钟后门被叩响,她披衣起身,看见她一身矜贵的表哥站在门前,通知她:“今天停工放假。”

  缇文:“……”

  “有问题吗?”

  缇文诚恳道:“我有很多问题但不敢有。”

  “那就是没有。”商邵颔了颔首,“回去睡吧。”

  缇文冻得打喷嚏,可怜兮兮:“你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说……”

  商邵回眸:“出来透口气,顺便。”

  “现在?透气?”缇文习惯性地看表,但睡前摘了,腕上是空的。她望天色,月亮还在,启明星闪烁。

  商邵拢手点了支烟:“刚忙完。”

  缇文:“……”

  可怜她大早上七点编辑微信知会给栗山,又通知到各个分管制片和指导。这点儿,鸡都没醒,如此喜讯石沉大海,没迎来一条“老板英明”。窝进房内,俊仪也醒了,正倒水呢,见缇文行尸走肉,问:“谁找你?”

  缇文迷茫地将视线转向她:“应隐好厉害。”

  俊仪:“嗯,她确实很厉害。”

  两人在截然不同的领域达成了共识。

  电话对面的商檠业,数次把手机放下又拿起,最终是环臂抱胸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房椅上,垂眸睨着通话上的读秒,英俊的脸上全是冷笑。

  倒要看看大不孝子能聊出什么花。

  听到是缇文说的放假,应隐心里松了口气,把拉上的拉链又给拉回去了:“那我还想睡……”

  一定不是药效的原因,毕竟她今天还没吃药呢,人却觉得很昏沉。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低了声问:“用不用我陪你?”

  应隐抬起的眼眸里全是惊惶,像走投无路的小梅花鹿:“别……”

  商邵摸她的脸:“不碰你。”

  虽然他说的话总是不作数,且前科累累,但应隐迟疑起来:“真的?”

  她贪恋他的温度。

  “真的。”商邵笑了笑,跨过门槛,将她搂进怀里,低头与她自然而然地接了个吻。

  唇齿交融总有水声。

  商檠业面无表情推开椅子,插腰地在书房里踱了一圈后,吻声仍没停,他烦躁一声:“升叔!”

  升叔没叫进来,倒把两个接吻的吓了一跳。应隐推着商邵,凌乱气息中脸红得滴血。她在商檠业面前的形象不能好了!

  商邵安抚地压了压应隐的黑发,凑她耳边:“不怕。”

  忍耐地沉舒了口气后,他才将手机贴面,皱眉问:“你怎么不挂电话?”

  商檠业自己没道理,冷讽一声硬讲:“你还知道我在等你?”

  商邵:“……”

  他把手机递给应隐,自然寻常的语气:“打个招呼。”

  这种场面,又是年节,装死确实失礼。应隐只好接过手机,战战兢兢宛如一个被家长抓包早恋的高中生,说:“……商叔叔,新年好。”

  商檠业:“嗯。”

  大概是觉得太凶,他温和下来,才说:“新年好。听说你在拍电影?”

  应隐揪着袖口,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大方得体,“是的,在新疆。”

  “新疆现在应该很冷。”

  “雪一直不化。”

  商檠业点点头,挥退了被他召进来的升叔,道:“注意保暖。”

  应隐很快地接:“好的,我会的。”

  商檠业给自己倒了杯茶:“你不用紧张,是我没教好他。”

  商邵:“……”

  这话应隐接不了,商邵截走手机:“好了,大年初一,你该去陪小温。”

  商檠业手指点了点书桌,径直问:“休了这么长时间的假,是不是该准备回来了?”

  “不是你帮我选的,要美人,不要江山?”

  他怀里的美人听得云里雾里。

  商檠业沉着气:“你是停职,不是撤职,我的意思,你一向都一清二楚。”

  商邵无声地笑了笑。他知道,他停职的这一个多月,商檠业飞了六趟,按原定行程,他该飞十一趟,但他实在分身乏术,都扔给底下总裁代理。内地跟华融合作的生物医疗项目,数不清摸不透的门道,商檠业坐山顶太久,看的是顶层设计和底层逻辑,项目高管请示,三分钟的决策要用三十分钟,多出来的二十七分钟是因为要对他进行厘清和阐述。

  董事不董事的名头,商邵不在乎,但执行董事这位子他坐了快七年,整个商宇集团,早就成了一条必要流经他的河。

  不过,集团公司是现代资本的庞然大物,没有谁是一定必要的,商邵心里对此一清二楚。商檠业身体康健,真要动真格,这些都不算什么。他会失去耐心,是因为外面有风声说他有私生子要认祖归宗,这一出废太子的戏,是为了给私生子让路。

  没有什么比豪门私生子、争家产大战传得更快,尤其是在香港,尤其是在他们这个圈子。商檠业不能不急,要是被温有宜听到,她虽然笃定他不会,但一定会追问到底,届时商邵身上的事都会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他就不是睡上几个月次卧的问题了。

  商邵对这些一清二楚,却丝毫不急。他把剩一截的烟捻了,轻吁了口,不动如山地回:“还病着,不急。”

  商檠业忍住火躁,蹙眉问道:“什么病?”

  电话那头,他儿子吐字慵懒:“分手后遗症。”

  商檠业:“……”

  挂了电话,应隐终于敢喘气,迷迷糊糊地问:“什么要美人不要江山?”

  商邵将她打横抱起:“你听错了。”

  他往房内走去,晦沉的双眼盯住她脸。

  “是,江山美人,我都要。”

第88章

  一直到心理医生沈喻到了时,剧组众人才在大年初一这天见到了他们的女主角。

  她其实身体上十分困倦慵懒,入组以来熬过的大夜,都在这时候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起是不愿起的,眼皮子也不愿意掀一掀,由得商邵将她抱着。外头一会儿听罗思量喊下午输了两千,一会儿听田纳西说扎了只宫灯,正哄栗山给他题字留墨宝,闹钟也不知响了几回,通通都没把应隐叫醒。

  直到日落时分,紧闭的眼睫上落下亲吻,听见商邵说沈喻到了,她才强迫自己起身。

  出了门到村口,沈喻蹲在雪地里,吐得脸上没了颜色。听说是恐直升飞机,死活也不肯上,一定要坐车进山。山路迢迢又茫茫,原定下午一点多到的,坐车就得晚上七八点了,沈医生也是轴,硬是上了车。车行一半,轮胎陷进四十公分厚的雪里,折腾了近一小时无果后,还是让直升机去接了。

  沈喻受了两重罪,下直升机后吐了个七荤八素,又狠狠抽了两支烟,才算勉强缓过神。听见应隐打招呼的声音,他扭头,水银色的镜框后,眼神还是如手术刀般,有一股轻巧而不费吹灰之力的精准。

  他眼前的女病人,穿一件崭新笔挺的水玉青色大衣,利落的直形剪裁,腰带系成一个宽大熨帖的蝴蝶结,方形小翻领,最上头的扣子是解开的,露出里头一方浅香槟色丝巾。

  十分端庄雅致的一件,配上她用玉簪子挽起的发髻和乳白色羊皮手套,将复古腔调拿捏得很好。

  沈医生看到她的模样,还未从这股落魄狼狈中站起身,已经先温和地笑了一下。

  还愿意花心思打扮自己,还有仪式感搭配全身,还想让这个世界看到的有关她的影像是美的,就代表她的精神力量还没被摧毁得那么糟。

  又或者……她已经被摧毁得寸草不生了,作为晚来一步的医生,他此刻看到的是已经缝补后的她。

  “应小姐,我从没出过这么远的诊。”沈喻拍了拍膝盖上的雪沫,冲她伸出手:“大年初一,你看上去已经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他将目光转向她身边的男人。他知道他,在他有关应隐的病历档案里,满满当当都是他。

  作为深受应隐信任的心理医生,沈喻对她感情上所经历的变故一清二楚。双相病人确实有一部分会转为抑郁症,但应隐是时隔两年的稳定后,再度走进他的诊室。她当时没有保留,从一把伞、一张披肩、一场雨说起,沈喻静静地听着,静静地记录,偶尔做一些理性客观的提问,以帮助应隐更深地表达自己。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跟几年前一样的念头?我是指离开,或者伤害自己。”沈喻毫不避讳地问。

  他从来不baby talk,对于他的病人来说,在走进这间诊室前,早就已经听过了成千上万句诸如“开心一点”、“多笑一笑”、“想开点就好了”之类的语言,这些话语善意、温暖但无力,游离在病人真正的内心世界之外。他们也许需要更客观、强力的语言和观察,以穿过他们坚固的壁垒。

  “没有。”应隐两手掌心贴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抬起脸,微微的笑意:“我答应了他要长命百岁的。”

  但是他如今是被商邵请来的,在电话里,他被言简意赅地知会,他的病人又有了一次危险性行为。

  沈喻对商邵颔了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目光回到应隐身上时,眼前出现了一封红包。

  “利是,新的一年恭喜发财。”应隐用双手递着,歪过脸,笑了笑。

  “利是要有,恭喜发财就算了。”沈喻接下了她那枚红包,“干我这行要是发财,就证明人间很苦。”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沈喻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给全剧组的职工一一派发利是。她苍白瓷色的脸在夜色与灯下穿行,时暗时亮,时隐时显,令沈喻觉得是在看一出电影胶卷拍摄的走马灯。

  见到那位传闻中以严苛和善于调教演员而出名的导演时,沈喻提出一个需求:“我需要阅读剧本,全部。”

  按理来说,电影还没拍完,为防偷跑、泄密和恶意竞争,最终剧本和故事都需要高度保密,沈喻是没有资格看这些的。但栗山沉默一息,破天荒地说:“让我的女主角给你。”

  在简陋的哈萨克小木屋中,空气中总郁塞着一股温和的动物臭味,沈医生烤着油汀,就着昏暗的钨丝电灯,将应隐的病历档案和剧本前前后后对照着看了一夜。

  从此以后,每一天收工,应隐就去沈喻那儿,做上一小时的对话疏导。

  她过去时,商邵总亲自送她到门口,目送着她掀开棉被门帘。

  天上的直升机来来回回,几乎每天都要飞上那么一回。有时是运载着新鲜的瓜果时蔬,有时是补充其他物资。刚开始,剧组上下对这台飞机都心怀着畏惧的敬意,并不好意思去叨扰。还是摄影组的蔡司先遇上了问题,机子坏了,充不进去电,才抱着忐忑的心情敲响商邵的门。当夜,他就和他的机子一起到了省会,并在第二天开工前顺利地返了程。

  这种事情,有了一就不怕没有二。渐渐的,剧组的快递也不寄这儿了,写省城机场驿站的地址,由直升机直接带回来。美指田纳西装了一笔玻璃瓶新雪,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冰袋棉被保暖,要寄给他远在南国的女儿,飞行员也给依言照办了。田纳西女儿收到雪,蓬蓬松松的。她拍了照,很欢欣雀跃,聊天记录里说,爸爸,可以闻到松叶的味道。

  田纳西在微博po了雪和聊天记录,说沾了应老师的光。他是圈内名望很高的美指,上过一档剧组职场观察类的综艺节目,微博有很多小粉丝,一口一个田老师叫得起劲,很乐于看他分享片场日常。

  这条微博发了没两分钟就删了,因为他忘记裁切对话框,露出了里头简朴的两句对白:

  【爸爸,这么远,雪不会热化吗?】

  【雪先坐直升机,再坐飞机,不怕热。】

  但他账号有几十万号粉丝,这两分钟,已经够他们保存。再联系到那句原本云遮雾障的“沾应老师的光”,指向性就很明了了。

  娱乐组,帖子已经盖了起来:【田纳西那条wb有人看到吗?(现已秒删】

  下面果然跟了截图。

  【意思是说,直升机沾了应隐的光?】

  【应隐自己买的直升机?】

  【笑死,ls一看就不了解应隐,我们隐隐怎么舍得买这么花花架子的东西!】

  【怎么不可能?看了下,也不是很贵吧,国外很多人当日常交通工具啊。】

  一个叫iris的账号回复道:【科普下,那种小型机子没办法做长距离全地域飞行,在国外确实比较普及,在国内嘛……也就景区内带你看看海的用途。雪青这部片的拍摄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我们以目前大雪封山为标准在新疆搜索,最近的地方离省会的空中飞行距离也有463公里,这种小机子是没办法来回的,在雪山的升降也有风险。如果用全地域、1000公里巡航为标准计算,那么这台直升机的售价会在两千万以上。考虑到私人大型(以双发为标准)直升机在国内并不普及,托管、维护的费用只贵不少,因此,玩直升机的成本会很高。通常来说,直升机也不会托管在民航机场,那会失去自由优势,所以富人玩直升机,首要前提是自己有起降条件,比如大house大院子大顶层,或者周围有小型托管机场。而众所周知应隐的大平层在市中心,周围没有停机坪配套,综上,这台机子绝对不是她的。】

  【……看完楼上忽然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也许是她在当地租的……】

  iris:【也有可能,但是那句“沾应老师的光”很微妙。而且根据我的观察,这台直升机在剧组是长期待机状态。一堆截图.jpg】

  截图中,有剧组职工感叹:【这才叫探班,一百台油汀空运过来,这大年夜真特么暖和!】

  有生活制片晒油菜心:【再见了,洋葱土豆番茄!冷链空运,钞能力的味道】

  有空飞掌机晒俯瞰图:【直升机+陀螺仪+富士龙80-250 yyds,可以去拍变六了,原来租的小松鼠一比确实有点弱。】

  这些职工是数十万影视“民工”之一,他们的身影隐没在光影之后,寂寂无名,风餐露宿,揾钱糊口,只有非常非常铁杆的影迷粉丝,才会关注到他们的账号,并从中推敲出片场逸事。

  【iris是有备而来?我惊了】

  【有点私生粉的味道……】

  iris:【所以,这台售价两千万的直升机在剧组是长期待命,帮剧组运物资、同时取代了剧组原本的空飞载机,帮摄影组完成了更好的空飞取景,同时还帮田纳西寄了雪给他女儿。】

  【被雪戳到。】

  【ls真的!感觉好暖啊,本来是很小的一件事,也许是顺便,但就是感觉很贴心。】

  【田纳西在节目上感觉挺高傲清高的,他能开口让别人帮他寄雪,一定是因为这个人被他划进了某种范围内。他放心地提了这种需求,因为知道对方绝不会嘲笑他,觉得他矫情。】

  有人问:【会不会是应隐长租的?】

  粉丝答:【十年老粉不请自来,以我对隐隐的了解,绝对不会……】

  【所以按照已知条件推理,这台直升机不是剧组租的、但在剧组长期待命,任务很杂,谁都能使唤,什么小事都会帮忙,同时,它也不属于应隐,但它却和应隐有直接强关系。从田纳西的“沾光”来推测,它是为应隐而来,为应隐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