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落进小巧的硬壳晚宴包中,发出一声轻而闷的落地声。

  她缓过神,抿起唇,对商邵微笑道:“刚刚电台里在报什么?听上去好热闹。”

  司机扶着方向盘的手一顿,再度从后视镜看她。原来这位影后不懂粤语。

  不知为何,他看她的目光多了一丝怜悯。

  一直闭目眼神的男人睁开了双眼,转过脸,静静看她,在这一刻骗她:“跨年活动的广告。”

  应隐毫不怀疑。难怪他刚刚听了片刻。

  她深吸一口气,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双肩随着深呼吸的动作微凹,骨感而单薄。

  她望着商邵,唇角上扬的弧度越发甜美:“商先生也会有一些跨年的仪式感吗?”

  “不多,偶尔。”

  应隐点点头:“我觉得粤语很好听,可是我学不会。其实我就在平市长大,但周围同学都说普通话。”

  商邵察觉出她的话语变多,但没有表现出厌烦,而是问:“想学什么?”

  应隐怔了一下,笑笑:“我只会说点解、靓仔、你讲咩嘢?其余的都想学,啊,还有你教我的官仔骨骨。”

  商邵也跟着她的话笑了起来,很浅。她说的“你港咩嘢”,有股似乎在埋怨人的生动,是撒娇的语气。

  “商先生要带我去哪里?另一件事迟到这么久,真的不要紧吗?”

  商邵才告诉她真相,语调平板,轻描淡写。

  “刚刚已经通知他们我不过去了。”

  应隐怔然,又开始玩着西服袖口。

  “心情不好的话,不必勉强自己大方。”

  应隐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穿的,只觉得眼眶蓦地一热。泪腺也有惯性,她今晚哭过一场,才会显得特别容易落泪。

  但她忍住了,只是湿润着眼眶,低垂着脸,默默微笑着。

  这次要去的地方却不远,从庄园出来,沿着滨海公路返回市区,在一片奢侈品街区中停下。

  这里是宁市最纸醉金迷的地方,譬如纽约的第五大道,巴黎的香榭丽舍,大牌林立,灯牌闪烁,每一扇橱窗都明亮得让人向往。橱窗内的模特优雅高挑,衣物昂贵,首饰闪亮,永远光鲜、永远微笑,让人恨不得想代替她去凝固到橱窗中,凝固出永远的美丽富贵。

  已经十点,行人稀少,大部分店铺都已经在闭店清点。当中一间珠宝店的门口,清场的黑白色警戒线已经拉起,正门口放着三角立牌,写着“closed”,四名男店员分守两侧,正彬彬有礼地拦下想要进去的顾客。

  奔驰轿车慢慢停稳,应隐从街景中收回目光,听到商邵说:“把口罩戴上。”

  应隐从口袋里摸出原来那枚黑色口罩,听话地戴上了。她是聪明人,大约猜到了商邵带她来的意思,心已经怦怦跳了起来,却算不上开心,而是坠坠的,让她呼吸紧涩发沉。

  司机先下车为商邵打开车门,商邵下了车后,亲自迎她:“别紧张。”

  灰色大理石地砖路面上,落下一双纤细的高跟鞋。

  见两人走近,原本守着的店员自动分开,店长和所有sales都在门厅里等候,微微鞠躬,说“欢迎光临”。

  身后听到顾客不明就里的抗议:“……你不是说闭店了吗,那他们怎么进去……”

  店员机械性的彬彬有礼:“先生,我们确实已经过了营业时间。”

  两人进去,警戒线撤离,玻璃门关上,只有“closed”的牌子留着。

  “商先生,很荣幸为您服务。我们二楼贵宾室请。”店长鞠躬,伸手引路。

  “你服务就可以。”

  “好的。”

  身后的一连串人自动止步了,都猜测着跟商先生一同进来的女人是谁。

  “哎,商先生是谁啊?我翻了下名录,没看到啊。”也有sales搞不清状况。

  “嘘,大中华区直接委派的接待,怎么可能会是我们店的客人?”

  “你不知道吗?Ross差点就亲自来了,要不是客人说低调从简,不然贵宾室死也要摆上两百斤玫瑰。”

  几个sales都笑,过了会儿,副店来通知可以照常下班,不必拘站于此。

  “Ross让我代他向您问好,他是很想过来的,不过怕打扰了您的雅兴。”店长寒暄道。

  上了贵宾室,虽然嘱咐过从简,但还是在有限的时间内进行了布置。室内鲜花芬芳扑鼻,混合着淡淡的香芬,听闻商先生是英国留洋回来,投其所好沏了一壶上好的伯爵红茶,佐茶的是荔枝玫瑰蛋糕。

  “时间有限,有些简陋,还请您见谅。”店长对两人微笑点头,两手交握在怀间:“您要看的系列,我们已经都陈列好了,我们是现在开始,还是先喝点茶?”

  应隐靠近商邵一步,微微拉下口罩,侧过脸在商邵耳边问:“你做咩嘢?”

  商邵忍不住勾起唇:“不会讲就不要讲了。”

  又对店长说:“直接带应小姐去看。”

  应隐:“……”

  “口罩可以摘下。”商邵淡淡提醒她。

  应隐看了店长一眼,犹犹豫豫的当口,店长已经笑起来:“应小姐,请你放心,如果今晚的事你在外面听到了一个字,那除非是我不准备在这行干了。”

  她心一定,索性真的摘下,慵懒卷发下一张干干净净的素颜。

  商邵将那枚祖母绿戒指交给店长:“查一下。”

  店长经验丰富,这样的高阶珠宝,她一眼就能讲出来源:“这是Valeridge的博物馆系列,很不错的,只比我们的皇室系列低一档。所不同的是,它是致敬复刻,也是新矿,我们皇室系列不同,是原套未公开图纸,可以说,它的每一张其实都是为女王和王妃设计的。”

  她大约已经看出来,今天是应隐说了算,便看着应隐的双眼说,恰到好处的真诚与热烈。

  “皇室系列我们是不公开陈列的,即使是贵宾来,也只能看到lookbook,您是第一位可以佩戴它的顾客。”

  顾不上什么社交尺度了,应隐偷摸拉了下商邵的衣袖。

  商邵瞥她一眼,没说话。

  应隐眨眼,店长会意过来,主动寻了个借口走开。

  “你什么意思?”

  她不在乎这个系列那个王妃,只是光听介绍,就觉得心跳要停摆,脑中像有一个计价器,蹭蹭蹭的直往几千万蹦。

  “我很喜欢你这枚戒指。”商邵云淡风轻地说,像是要应隐手里的一颗玻璃糖:“等价交换,你不必顾虑。”

  应隐懵了:“但这是宋时璋的。”

  “你能把它当石头一样扔到我阳台,应该就已经做好了不还的打算。”

  “但是……”应隐踌躇着,抬起下巴轻轻仰望他:“商先生,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回赠不起。”

  “它不贵重,唯独你肯收下它,才会让它变得贵重。”

  应隐不知道,第二天,那枚博物馆系列的祖母绿戒指,被林存康放在首饰盒中,礼数周全地送到了宋时璋的家中。

  他是不速之客,但宋时璋不敢怠慢。不仅不敢怠慢,反而受宠若惊。

  只是他寒暄的笑,在看到戒指时,便凝固在了脸上。

  他不会认不出,这是被应隐弄丢的那一枚。他对她可以近乎心疼的大方,说不必在意,确实如此。但不代表他可以接受它出现在商邵手上。

  康叔一口茶也没喝,微微躬身,英国式的礼貌和疏离:“商先生让我给您带句话——”

  “戒指,物归原主,人,他护下了。”

第16章

  俊仪蹲在门口等应隐,直等到了半夜十一点多。见奔驰停下,她顾不上腿麻,一瘸一拐冲上去。

  应隐却是一个人从车里下来的。俊仪往车里探望:“商先生没有送你回来?”

  应隐回身,对车内司机道谢,边往门前台阶上走去。走至门前,仰头望一轮明月。

  今天风大,浓云被吹散,月色遥远但明亮。

  俊仪作为生活助理,吃住都是和应隐一起的。她知道她喜欢泡澡,便提前去放热水,哗哗水流中,她问:“今晚上商先生带你去干什么了?”

  “嗯……购物。”

  “啊?”程俊仪瞪大眼睛:“他送你礼物?”

  “不算,算他跟宋时璋的。”

  俊仪倒吸一口冷气:“他喜欢宋时璋?!”

  应隐满脸无语:“你还是洗洗睡吧。”

  商邵送她的礼物如此之贵重,她却一时没有拿出来藏好,也没有反复观赏爱不释手,而是就这样扔在晚宴包中。直到泡完了澡,吹干了头发,她才束上睡袍,将那枚小巧的丝绒戒指盒托在掌心。

  她托着,双膝跪在柔软的床上,膝下是高支埃及棉床单,泛着真丝般的光泽,草绿色的,如同春日阳光下涌着浪的长草甸。

  俊仪推门进来时,正看到应隐的手掌托得与额心齐高,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枚小方盒子。

  “这是什么?”

  “一个盒子。”

  “我知道是个盒子,盒子里是什么?”

  “一道月光。”

  “谁送你的?”

  “月亮。”

  程俊仪走到窗边,仰头望望月亮:“今天不是满月,等满月时你再让它送一遍。”

  应隐翻身仰躺在床上,握着方盒的手贴在心口:“不会再有了。月满则亏,我更喜欢这样不圆满。”

  主从两个文不对题地聊了半天,俊仪给她铺床:“你好睡觉了,明天还要开车回平市。”

  应隐问她:“热搜下了吗?”

  她都懒得自己看。

  “下了,麦安言找人放了你跟蔡贝贝一起笑的照片,你俩还对视了,挺真的,粉丝都去控评说你们惺惺相惜关系好得很,谣言不攻自破。”

  应隐略安下心:“蔡贝贝没有新动作?”

  “她又不能真跳出来说你抢了她的女主。谁比谁高贵啊,她给导演生孩子,你好歹还什么都没给宋时璋呢。”

  程俊仪说完,知道自己又讲错话,拍了自己嘴巴一下,继而小心翼翼偷看应隐脸色。

  应隐笑了笑:“你说得对,谁比谁高贵。不过有一点,方导这部片,要不是宋时璋硬要塞,麦安言硬要接,我又没有接片的自主权,我是不会去拍的。方导送到我眼前,我也不要。”

  “这是他老人家的收官之作,打磨十年呢。”俊仪一本正经。

  “那又怎么样,中规中矩的商业片而已。他就是想临退休弄个一鸣惊人,让人认可他的商业能力。”

  俊仪为她整理好了床铺,撕开了一袋蒸汽眼罩:“拍完了,不聊他,睡觉。”

  应隐滑进被子里,摸出手机,迟疑片刻,给商邵发短信。

  措辞十分克制:「商先生,向你道晚安。」

  商邵在她放下手机前回了她:「晚安。」

  俊仪斜眼看得明白,问:“你怎么不加他微信?”

  “那怎么好打扰——”

  俊仪点击发送:“我申请好友了。”

  “?”应隐从被窝里蹭地一下坐直:“你干什么!他堂堂一个董事平时肯定很忙,微信里都是重要公务,怎么可能有空——”

  俊仪再看一眼手机:“通过了。”

  “……”

  俊仪把手机递给她看:“原来香港号码也可以搜索到微信号的,商先生的微信名叫Leo,头像是一抹鲸鱼尾巴。”

  应隐:“我长眼睛了。”

  深蓝的海底,摇曳而过的蓝鲸尾,深邃,冷峻,温柔,令人想起他的双眼。

  商邵通过了程俊仪的微信号,上面第一条内容是俊仪的自动招呼:「你好,我是应隐的助理,俊仪。」

  商邵居然回她了:「你好」

  两个字,无端有纡尊降贵、令人受宠若惊的味道。

  程俊仪单膝跪到床上,看着应隐在对话框里输入:「她今天晚上回来很开心,谢谢你。」

  俊仪:“咦……我不会这么说。”

  “那你会说什么?”

  “我会说,是商先生送了一道月光给她吗?”

  原来她什么都懂。

  好险。应隐脸上烧起来,心想,幸好没放任你聊,否则出卖个干净。她理直气壮扣下手机:“借我玩会。”

  但商邵除了回了她一个「不必客气」外,就没有再说话了。应隐不打扰他,点进朋友圈。

  他转发的多是金融科技资讯,只偶尔会有一两则私生活,比如云,比如树,比如风,比如海。

  也许是觉得不会有人那么有耐心,会在那么多枯燥的资讯中一屏一屏地往下翻,因此商邵并没有设置什么半年可见、一年可见。

  应隐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滑了多久,想睡觉的时候,看到一张照片。

  是两个人的背影,在明媚的花园里。草坪辽阔一望无际,他打横抱着谁,正迈步往前。

  那个姑娘身材好娇小啊,束着干脆利落的马尾,两手紧紧圈着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怀里。

  不知道是谁拍的,拍的真好,虽然是背影,但能感觉到他在笑。

  原来商先生也是爱过人的。

  他爱人的时候,是这样的。

  总觉得想像不出他笑得很开心的模样。这是自然,因为她没见过他很开心的时候。

  应隐锁了屏,翻过身闭起眼睛。

  商先生已经三十多岁,又是豪门贵胄,爱过一两个人,交往过一两个人,再正常不过。这有什么。她也喜欢过人的。

  她的湖里被扔进了一颗石子,那颗石子直直地沉底,但留下的涟漪却是很淡的。虽然涟漪很淡,但静水之下,是石子下坠带起的汩汩深流。

  应隐等着湖面恢复平静,好安稳入睡。

  程俊仪第二天一早来叫她,叫了三遍才把人从被子里扒拉出来。

  “再睡半小时。”她抱住枕头闭着眼。

  “不行啊,阿姨会骂我的!”

  “不去了!”

  “那我打电话告诉阿姨。”

  应隐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清醒了:“别!”

  眼罩被她推上,外头是大晴天,她眯眼打哈欠伸懒腰,眼底淡青色的一圈黑眼圈。

  从宁市到平市的车程两小时,程俊仪负责开,应隐负责打盹。到了地方,是一处别墅区,能看得出有些年头,红砖房,琉璃瓦,青石板铺满了院子,缝里渗出青苔。门口花盆里沤着肥,一株鸡蛋花的枝朵从院子里斜逸出来。

  应隐渔夫帽黑框镜大口罩,蒙得严严实实,按门铃时左顾右盼,俊仪给她望风,两人像大白天做贼。

  过了会儿,铁门开了,出来一个富贵的妇人。

  她的富贵是很浅显易懂的,小香风的外套和牛仔裤,黑色打底衫上,珠圆玉润的珍珠链子绕了三圈,再往上,香奈儿的的耳环一左一右别着,一头浅棕色齐颈卷发,配着法式刘海。

  程俊仪规矩问好:“阿姨。”

  应隐走进去,抱她:“妈妈。”

  应帆女士售楼小姐出身,在那个遍地是黄金的疯狂地产年代,她是售楼部的美貌招牌,但她并不擅长花言巧语,唯有一双大眼睛看着客人微笑。从香港澳门来内地炒房的客人,会冲她的笑多买一层楼,顺便问问她:“应小姐今晚有没有空?”

  应帆女士懂得用美貌变现,但尚没有做好用美貌立足后半辈子的准备,往往答没空。

  “迟到了一些,是不是早上贪睡?”她摘下应隐帽子,摸摸她头发。

  “刚杀青,还没缓过来。”

  家里请了保姆,料理应帆的日常,应帆平时只看看书养养花。别墅区也跳广场舞,只是听着时髦,交谊舞,探戈,拉丁,应帆去了两回,嫌嘈杂不体面,意兴阑珊地放了舞伴几回鸽子,也就没人请她了。

  从灶台里飘出的鸡汤清爽扑鼻,应隐没吃早饭,让阿姨给她先盛一碗垫垫肚子。

  她倚门而站,碗烫,底下垫一张丝绸帕。应帆白她一眼,笑她没仪态。

  “昨天晚上问你热搜的事,你也不理我。”

  “我三天两头上热搜,你三天两头问,我回得过来吗?都是无所谓的小事,你白操心。”

  “嗯,是三天两头跟那个宋先生上热搜。”应帆话里有话。

  应隐倒了胃口,扭头回餐厅,把碗搁下了。

  “宋先生前段时间在平市看展,还约着来家里吃了一顿饭。”

  应隐猛地扭头:“我怎么不知道?”

  “他来家里做客,也要通知你?你跟他进展到哪一步,也没有通知我啊。”

  应隐一肚子火气:“我说了我跟他只是逢场作戏,连手都没牵过!”

  “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应帆莫名其妙,“以前跟你提宋时璋,也没见你反应这么大。怎么,吵架了?”

  “我跟他不熟,没有架好吵。”应隐面无表情。

  “哎,他那天来,我带他看你小时候住的房间,他听得津津有味。”应帆自顾自地说。

  “我小时候住棚户!现在拆了盖亚洲银行了!你带他去亚洲银行大堂参观去!”

  应帆猝不及防她揭旧伤疤,脸色一愣,明明惶然心慌,偏偏却更冰冷下来。

  应隐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每次回家探亲,亲热不了两句就该夹枪带棒地吵起来。她既觉得应帆可怜,又觉得自己残忍,索性收拾起包,三两步冲上楼梯,砰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她的房间真漂亮。

  琳琅满目的书,粉色的洋娃娃,堆成小山的公仔,“我们小隐小时候亲手勾的针织裙”,学跳舞时留下的影像,发髻梳得高高的,黑色练功服,腿拉成笔直。

  但这并非她真正的房间。

第17章

  她小时候真正读度过的地方,在棚户区,在城中村。

  蓝色的棚屋绵延连片,她每天从那里穿过暗巷,绕过猪肉档,走过沤着糜烂甜味的水果摊,去上舞蹈课。

  应帆牵着她的手,身段优雅从容,下巴微抬,目光从不斜视,旁人看她,像看只不合时宜的天鹅。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一路随行。

  “又带她女儿上舞蹈课呢?”

  “真舍得。”

  “你懂什么呀,这叫投资。”

  “那是,人家跟我们不一样,落难小姐。”

  “噗,什么小姐,哪个不要的二奶怕不是?”

  那时候的大湾区,漂亮点的,在别人眼里不是二奶,就是大佬的女人,棋牌室一桌麻将凑个搭子,能凑出三个情妇。

  港澳的男人甚至都不必发达,只需稍有点钱,就能在内地建立第二个家,生儿育女,每月往返。女人当了情妇,在亲戚间不必遮掩,穿金戴银,大大方方地说,我家香港那个,生不出儿子。

  但应隐知道她妈妈不是。她是知道她父亲的,生得很好,高大俊朗得能演TVB的武生,人也忠厚,唯一毛病,是贪杯三两,酒品不好。

  在全民掘金的年代,一个男人如果上进,忠厚便是品行,如果不上进,忠厚便只是窝囊。

  应帆很上进,男人很窝囊。

  小时候,应隐并不很懂得母亲的傲气,她的傲气是自欺欺人的,在这样的弄堂巷子里,一到夏天傍晚,满地都是敞着肚皮剔牙线的男人,女人的化纤衬衫吸饱了汗臭味,她的傲气、体面,都显得多余而倔强。

  学舞蹈很苦,回家也要练功。同学们在大别墅大平层敞亮的客厅里练,应帆需要帮她把餐桌椅挪走,练好了,再搬回来。

  “你不属于这里,盈盈,把你带到这里,是妈妈没本事,你要出去。”

  其实应帆并不是一个没本事的女人。卖楼那么多年,她的提成丰厚,存在银行里一大笔。成婚后,才知道丈夫老家盖房子欠着钱,给了,剩余本金做服装生意,赔了。

  售楼处请应帆回去,但丈夫不希望美貌的她再抛头露面——尤其是她身边的同事都戴了金戒指,春风得意,正是挑男人的时候。

  这个城市总在拆啊建的,有一回下了舞蹈课回来,哪处高楼拔地起,蓝色玻璃楼体如此美丽。

  应帆牵着她的手驻足,仰头望了很久,轻轻声:“你知道吗,妈妈本来在这里可以有一层楼的。”

  “为什么没有了?”应隐问。

  “如果有了,那就没有你了呀。”应帆低头冲她笑笑,温暖掌心抚她的脸,薄茧比去年厚。

  应隐很久以后才知道,有个富商拿着房产合同请应帆签字,落字无悔,逆风改命。但应帆拒绝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她的心高气傲,富商扭头找了她的同事。近百万的房子无偿赠予,同事惊呼一声,就这么中了人生的彩票。

  富商不算中意她,好了两年放她自由,同事移民加拿大,找了小几岁的白人男友,日子过得很富足。

  “妈妈年轻时不知好歹。”

  应帆偶尔会这么跟她说。

  应隐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父亲在哪里。两人的婚姻只维持了八年,酗酒和窝囊让他身材走形眼神浑浊,应帆只当自己投资了一支失败的股票,离婚搬家,干脆利落。

  八岁后,应隐没再见过那个男人。也想念过儿时他下班后给她带车仔面回来的日子,也羡慕过别人有父亲庇佑,但应帆让她不要软弱天真。

  陶瓷炖锅里,鸡汤被文火煨到了火候,应帆揭开玻璃盖,用勺子撇了一撇浮末,问俊仪:“她最近过得不开心?”

  “宋先生逼得她不开心。”

  “她不满意他哪里呢?”

  程俊仪看她绣满金线的小香风外套:“阿姨,你的衣服好漂亮,我很满意,可是我更钟意自己这件。结婚还不是选衣服呢,怎么能满意就行了?要钟意才行。”

  应帆一边笑一边摇头:“你这个话,我年轻时一定为你鼓掌。”

  “你年轻时也选钟意的,不选满意的?”

  “我选了钟意的,现在觉得倒不如找满意的。”应帆两手在身后撑着流离台,面对俊仪倚站,身段还是很美。“我不想她再走弯路。你知道的,女儿总像年轻时的妈妈,女儿总在走妈妈的老路。”

  “但是时代已经变了。”

  “不管时代怎么变,女人多有钱多有本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只要她结婚,就只存在上嫁或下嫁。也没有平嫁,平嫁就是下嫁,下嫁就是扶贫咯。不结婚也行,可惜她在娱乐圈,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她这么漂亮,没人护她,周旋得她油尽灯枯。”

  程俊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直觉应帆说的是不对的,但怎么不对她却辩驳不了。而应隐如何精疲力竭用尽全身智慧,她比谁都清楚。

  最终只能不服气地说:“阿姨你三观不正,不符合公司给你做的书香门第人设。”

  “好笑,我怎么不是书香门第了?”应帆白她一眼:“我六十四祖在清朝当大官的。”

  她亦嗔亦怒半真半假,说完,跟俊仪相视笑起来,也没注意到应隐在外面听了半晌。

  其实她也不恨应帆。在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纪,应帆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她长大,打两份工,母女两个日子过得很紧凑。

  应隐赚了钱后,第一次带应帆去北京,应帆在天安门对面的广场上坐了很久。

  外婆病重晚期,心心念念想去北京。三千块的团费倒出得起出,但旅游团说,老人必须有人同行,那就是六千块。应帆给不了,她还要给应隐交学费。

  那天北京的风很大,春寒料峭,沙子太迷眼睛,应帆坐到了日落,代她母亲看够了天安门。

  走之前说:“一个女儿最大的不孝顺,就是嫁错了人。”

  应隐知道她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饭菜端上桌,丰盛精致,但气氛沉闷,保姆不敢多话,摆了碗筷就回厨房吃自己的去了。她是应帆老家的远房婶婶,按辈分应隐叫她小婶姨,但其实只有三十五岁,为人实诚木讷手脚勤快,让应帆很省心。

  “再好了,妈妈盼你杀青五个月,一回来就给我甩脸色。”应帆拉开椅子,软和语气,按着她坐下。

  程俊仪这会儿有眼色了,“阿姨,我们喝点酒吧,她怕水肿,好久没喝啦。”

  趁俊仪去拿酒的功夫,应帆握握她的手,手指在她手背指骨摩挲着,低下头来找她的表情:“不生妈妈气了?”

  应隐把脸撇开:“你这么爱宋时璋,你自己嫁他去。”

  应帆“啧”一声,拖腔带掉语重心长:“好了,他不打招呼登门做客,难道要我赶他走吗?我得罪他,到头来吃哑巴亏的不还是你?隐隐,你很风光,但你的风光是看天吃饭。粉丝影迷抬举你,说难听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当红时,微博还到处都是骂你的,你还谁都不敢得罪,那等你下来的那天呢?

  你总要下来的,下得漂亮,才是本事。”

  俊仪怀里抱着两小坛子酒,回来时,跟怒气冲冲的应隐迎面碰上。

  “姐?——哎!”

  酒坛子差点碎了,被俊仪手忙脚乱捞住,另一坛到了应隐手里。她头也不回,程俊仪没看到她红红的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