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儿子憋这一口气,身为父亲,也曾有过羞愧难当的时候。可每到那时,他又会想起当年自己还在东宫时,因母亲的挑剔轻视和其他弟弟们的阴谋算计,而不得不提心吊胆、忧虑压心地度日,便又会重新生出那股要较劲的气性。

  好在,眼下总算暂时得到几分慰藉,舒一口气了。

  可就是这一舒气,便如抽去了小半的精神,他僵着的身子猛然放松下来,嘴角则伴着一声闷哼,溢出一缕浓稠的鲜血。

  “大家!”中御大监吓了一跳,大呼一声,连忙冲上去,一面拿手巾替他擦拭,一面对着身边的其他内侍大喊,“快去请御医来!”

  这已是近两个月来,第二次口吐鲜血了。

  赵义显仰面躺着,待嘴角的血红被擦干净了,呼吸也稍平复些,便挣扎着让将楚王昨日递上来的奏疏找出来。

  “去,告诉他……朕是天子,他、他只是个,皇子,任何事,都得,经朕的同意……既然知错了,朕、朕便给他半月的时日……”

  “喏。”大监见他这副样子,忍着心中的悲痛,奔出殿外,将话吩咐下去。

  片刻的工夫,御医匆匆赶来。平静的甘露殿又一次陷入忙乱之中。

  ……

  赵义显的话很快传到承天门外。

  御前内侍不曾放低声音,只是站在城楼底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一番话一字一句复述清楚。

  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即便是皇家父子,亦跨不过其中的鸿沟。

  赵恒低垂着头,顶着背后无数道异样的目光,默默听着,再叩首称谢。

  他虽自小不受父亲重视,可作为皇子,又是长在边关的坚毅汉子,也有自己不容践踏的尊严,此时此刻,都再顾不得了。

  浑浑噩噩之间,闻讯赶来的邱思邝从旁走近,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今日一跪,足可见殿下胸襟之宽广,臣并未看错。”

  赵恒的脸上却毫无欣喜之色,甚至连事后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只是淡淡看着邱思邝,轻声道:“如此,邱相公可觉满意?圣上准我离京半月,时日有限,请邱相公恕我无暇奉陪。”

  说着,后退一步,略一拱手,当着无数看热闹的人的面,转身快步离去。

  当日夜里,月芙检查好明日的行囊,回到院中时,便见赵恒一个人坐在庭中,遥望深蓝的天际,黯然出神。

  她看得心软无比,忍不住走到他的身后跪坐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背后。

  “郎君别难过,有阿芙陪着你呢。”

  赵恒低下头,看着紧紧扣在腰间的那双白嫩的手,不禁轻轻抚摸上去,摇叹道:“我不难过,只是……有几分失望罢了。我坚持了这么久,到头来,终究躲不过这一切。”

  他心有不甘,却只得向他的父亲低头。如今,再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了。

  听了这话,月芙抱着他的手却扣得更紧了。

  回想起一年多前的那场梦境,她的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柔声道:“可是,郎君,如今的境地,在我看来,却已值得庆幸了。郎君试想,若当初,在崔家的寿宴上,我不曾提前发现他们的诡计,向郎君求助,眼下会如何?恐怕,我已被崔大郎逼着嫁过去,受尽欺辱。而郎君,兴许也娶了我的妹妹。不会有人发现废太子与贵妃之间的私情,更不会有人发现,他对郎君已然有了彻底除去的决心……”

  说到这里,她感到鼻尖一阵又一阵泛酸,眼里也渐渐蓄满泪水。

  “我不堪忍受崔家人的折磨,亦不愿见郎君一个人在外,面对兄弟的险恶用心……如今,我们能好好留着性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我已庆幸万分,满足不已了。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郎君能好好的。”

  赵恒听罢,本莫名有些弯曲的后背慢慢重新挺直。

  他感到后背的一处有若隐若现的湿意,不禁扭身挣开她的手,一把搂她入怀。

  “我知道,阿芙,你别为我担心,真的,我过几日便好了。我会好好的,留着命,留着将来,和你一起相守,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

  是啊,从前,有母亲爱护他,后来,有苏将军一家照拂他。现在,母亲和苏将军一家都相继去了,仍有月芙在身边,继续伴着他。

  早已不是孑然一身。

  ……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踏上远赴凉州的路。

  与大半年前的心情不同,这一次过去,是为了与那里的一切道别。

  仅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们日夜兼程,不敢耽误。待到了州府,便得到郑承瑜等人的亲自迎接。

  都知道赵恒此来,是要卸任,这些与他一道共事过多年的将领们虽都没说什么,面上却或多或少流露出不舍与伤感。

  男人们夜里摆宴,喝至月上中天,个个酩酊大醉,女人们亦在府中相聚叙话,互相问候。

  月芙见到了挂念多时的小郎君宽儿。才数月不见,宽儿又长高了半寸,圆圆的眼眸忽闪忽闪,亲热地扑倒她怀里,惹得她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又忽然落了两滴泪。

  徐夫人与刘夫人个个劝她,世事无常,能相识一场,已是缘分,将来各自安好,若是想念,时常通信也好。她们常年守着为武官的丈夫,四处奔走,又虚长几岁,早已习惯了频繁地分别。

  唯有小郎君宽儿,听说往后恐怕见不到月芙,不禁捂着眼睛哭起来。

  月芙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反而不觉伤感了,忙着哄他,说等他长大些,回长安去的时候便能再见,这才让他止住哭泣。

  留在凉州的时间只有短短三日,待这一晚过去,众人又陪着二人一道去了一趟郊外的天梯山石窟,上香祈福、远眺郊野。

  月芙重新骑上了思念许久的马儿寻日。赵恒问她,是否要带寻日一道回京。

  月芙想了想,摇头说不必了。

  寻日生在边塞,长在边塞,这片她与赵恒都无限留恋的土地。既然他们都不得不离去,又何必将寻日也强行带走呢?

  赵恒笑了笑,没有干涉她的决定,望向远处已经开始春耕的田野的目光里,除了怅惘,也渐渐多了点其他的意味。

  月芙仔细地看着他的侧脸,只觉那里面装的,是他已失去多时的年轻意气。

  “阿芙,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下山回去的路上,赵恒没有与郑承瑜等人一起,而是带着月芙,两个人落在后面说话。

  “昨晚,郑将军他们对我说,大丈夫生于人世,没一个不想建功立业。当年,我们在这荒漠一般的凉州城里开荒、屯军,便是想让这里的百姓过上与中原一样安稳的日子,想看到大魏日益强大,不受外敌侵扰。我扪心自问,少年时,也曾萌生过要如苏将军一般,成为一代名将的念头。只是,总被身边的人劝告,不得逾越过长兄,必得远离朝廷,方能保住自己的安稳。我这才发现,我的壮志雄心,已然在这些年里被一点点搓磨掉了。”

  月芙侧目看着他,不禁悄悄握住他的手:“眼下,郎君可是又燃起了当年的那一股志气?”

  赵恒反手回握住她,深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是啊,看看这里的山川,如今兵强马壮,仓廪丰实,怎能不教人心潮澎湃?郑将军还说,当年的凉州饱经战乱,贫瘠荒芜,是因我的到来,才让祖母将眼光转向这里,朝臣们进言,可在此屯兵屯田,建一座塞上粮仓,这才让此处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这才明白,是因为她让这里变为一座军事重镇,才让我得以在军中长大,有机会对军务、民政耳濡目染。一切的一切,的确早已注定。”

  若凉州没有壮大,他会如何?

  也许,会跟着苏将军,在一次又一次抵抗不住的战争中,死于外敌的铁蹄之下。

  也许,会在一次次的战争中侥幸活下来,可常年疲于奔命,已然磨去他身上的所有傲气,让他变得敏感脆弱、胆小如鼠。

  哪里会有今日?

  父亲千方百计地将他发配边疆,母亲千叮万嘱让他不涉朝政。兜兜转转,却是祖母的这一步,仍旧给了他机会。

  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因此而失望、愤懑?

  “阿父恼我抢了长兄的一切,我不该自暴自弃,而应该坐上那个位置,让他看一看,我的确做得比长兄好。他越是不甘,越是恼恨,我就越要做得更好,更让朝臣们俯首帖耳!”

  想通了这一点,他仿佛终于将近两个月来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那块大石从心头搬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月芙看着他终于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一时百感交集,差点落下泪来。

  最后一日,两人骑着马去了市集,与附近的百姓攀谈,与往来的商人做买卖,直到日暮方休。

  三日一过,赵恒再不犹豫,带上月芙,一路快马赶回长安。

  作者有话说:

  最多还有两章完结,当然也可能是一章。感谢在2021-11-20 23:31:01~2021-11-21 23:4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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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回程

  回程的路上, 因心胸的豁然开朗,连脚步也仿佛变得轻快起来。

  沿途的景致沐浴在烂漫的春光里,明明还有大片飞扬的灰黄尘土, 落在两人的眼里, 却多了斑斓的色彩。

  月芙打心底里替赵恒感到高兴。他没有一蹶不振,疏解过后, 便又能朝前看。

  想来他过了这么多年无父母的生活,若没有自我开解的本事,也无法好好活到现在了。

  她不想因自己的缘故耽误回去的行程, 便每日也抽出小半的时间, 不坐马车,跟着他和侍卫们一道骑马前行。

  头两日倒还好,带着帷帽挡风, 握缰绳的手也戴上防滑防风的手套,并不觉得太过疲累。

  可是, 从第三日起, 她便开始感到体力不支。

  原想一日里起码要起码一个多时辰, 可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就已浑身乏力。

  三月里的太阳带着暖意,却不刺目毒辣,偏偏她不经意一抬头,就觉眼前的光晕凝成一团团金色的烟火,猛然炸开。

  她被炸得头晕眼花,身上的气力也飞速流失,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整个身子便如被抽去了骨头, 软倒下去。

  眼看就要从马上跌下去, 与她并肩而行的赵恒眼疾手快,立刻倾过身子,堪堪扶住她下坠的趋势,勒停两匹马儿。

  “阿芙!”赵恒被她吓得心惊肉跳,赶紧抱她下马,“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感到不适?”

  月芙的晕眩只是方才那么一阵,此刻下马来,双脚落地,抓着他的胳膊稳住身子,眼前已然恢复清明。

  “我没事,郎君别太担心。”她摇摇头,放开手,冲他笑了笑,“方才也不知怎的,许是一直梗着脖子,猛一抬头,触见头顶的日光,晕了一晕,这会儿已好了。”

  赵恒有些不信,皱着眉仔细打量她好半晌,见她确实看起来无虞,这才暂时放了心。

  只是,到底怕她累着,还是下令众人原地休整片刻,又取了干粮和水来,看着月芙用了几口。

  “你别太急着赶路,咱们都是算好了的,时间充足得很,后面的事,我也已安排好了,不必急于一时。”

  再上路时,他说什么也不许月芙再骑马,看着她好好坐进马车,有素秋照顾着,自己才重新上马,带着队伍前行。

  接下来两日,月芙都没再骑马。

  可是,乘坐马车也并未让她的乏力好太多。两日的工夫,她被马车颠得浑身如散架了一般,不论是坐是卧,都不够舒坦。

  素秋看得有些担心,问她是否要停下来,寻就近城池中的大夫看一看。

  月芙却摇头:“眼看离长安已不远,还是不要耽误行程的好。兴许,只是我没经过这样奔波的路途,一时有些吃不消,你可别告诉别人。等回了长安,定要好好歇他两日。”

  素秋想了想,的确有这个可能。

  前一次去凉州,赵恒顾着她没有出过远门,可以放慢速度。饶是如此,她也仍旧疲劳不已。而这一次,去时已是快马加鞭,逗留的那三四日,日日外出,又不曾好好养精蓄锐,便急着赶回来,如此,的确让人吃不消。

  “那娘子定要好好保重,多吃些干粮果腹。娘子身子弱,等到了长安,定要请大夫来瞧瞧,哪怕没病没灾,开一剂滋补的方子也好。”

  月芙恹恹点头,掀开车帘看一眼外头的景致,却一不小心被扬了一脸尘土,忙退回来掩着口鼻咳了两声。

  待回长安,赵恒必定要有所行动,她要请大夫看,最好也先不告诉他,否则要惹他担忧。

  ……

  一路紧赶慢赶,待回长安时,皇帝给的那半月期限还剩下两日。

  赵恒刻意没有让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出去,而是趁着这两日,私下拜访邱思邝等一干相熟的老臣,先自谦一番,谢过他们先前的看重和举荐,又表露一番自己对如今皇帝将朝政甩手给几位宰相的局面的隐忧。

  虽未提及半句与储位有关的话,却让众臣心中对接下来的事有了底。

  赵恒几处奔波的同时,月芙也没闲着。

  头一日晚上,两人一道安寝的时候,赵恒向她交代了自己的打算。

  到这一步,他既决定要坐上东宫那个位子,便需要点迂回的手段。

  若要他再去一回甘露殿,跪在地上求那位已疏远至极的父亲早定储位,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先前他不愿争,父亲却总要不分青黄皂白地认定他必定心怀不轨。受的误会多了,日积月累,总有爆发的那一日。如今,他就要遂了父亲的愿,露出自己一直收敛着的锋芒。

  所谓施压,须得用各种手段。光是朝堂上的臣子们,还不够。朝会已被取消多时,没有当面陈奏,再多的谏言都只是到三省走一遭,皇帝若不想看,大可不看。

  赵恒思来想去,内外命妇们的身上,也得下一番功夫。

  皇家重礼乐,一言一行当为天下典范。其中,各种繁琐的祭祀、典仪、规制,尤为重要。按制,每年开春后,都要举行亲蚕礼。

  亲蚕之礼沿自周代,旨在鼓励妇女勤于纺织,以表达朝廷奖励农桑的态度,可以说是一年到头中,最受内外命妇们重视的仪式之一。

  照礼,亲蚕礼应当由皇后亲自主持。今上并未立后,因此,这几年都是废太子妃崔桐玉代为主持。

  今年的亲蚕礼本定于二月末举行,年前便已开始准备,可因东宫突如其来的变故,崔桐玉受到牵累,随赵怀悯一道被押往赵氏祖地,此事便被搁置下来。

  先前众人尚在震惊之中不曾缓过神来,眼看二月已过,只需稍一提醒,便会回过神来。

  只是,内外命妇皆无主事人,这时候推举出来的人,必得是下一任太子妃才最为妥当,因此,非月芙莫属。

  征求她的同意后,赵恒便让人往几位宗亲耳边提了个醒。

  眼下政局不稳,人人都盼着早日定下来。都是人精,很快便知晓了其中的用意,纷纷往楚王府递拜帖。

  月芙来者不拒。赵恒在外奔走的时候,她便在王府中见各府的命妇,从长辈到平辈,统统笑脸相迎。但凡议及亲蚕礼之事,她皆以“资历尚浅,不敢托大”为由,自谦几句,却并未明确拒绝。

  这一番往来,这些各有品阶的外命妇们便琢磨清了她的意思。

  她们一番商议后,推选出两位年事已高的大长公主,以长辈的身份入宫面圣,称礼制不可废,请圣上下旨,命楚王妃沈氏出面主持今年的亲蚕礼。

  赵义显当然知道,让楚王妃主持亲蚕礼意味着什么。他拖着病弱的身体,知道这是又逼到他面前来了,没有应声,而是让她们先回去,等过几日会下决断。

  可还未等他缓过神来,朝中便又一次因楚王从凉州归来而掀起一轮议储的风潮。一叠又一叠奏疏经几位宰相的手,被送入甘露殿中,饶是赵义显心中抗拒,也被迫看着书案上堆起的奏本入睡。

  而仅仅隔了五日,那两位大长公主便又一次入宫,请求尽快举行亲蚕之礼。桑蚕纺织与春耕秋收一样,须得依天时而动,养蚕一事,就该始于春日,不可耽误。

  到这时,赵义显哪里还不知道,臣子们对他,恐怕已颇有微词。

  多年来,他在人前一向以宽容、仁慈著称。为君数载,虽没有前几位帝王的丰功伟绩,却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

  可是,这样的名声,终究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被打破了。此时,再要提及他,他们私下议论的,恐怕已不再是“仁爱宽忍”,而要变成“优柔寡断”了。

  努力树立几十年的好名声毁于一旦,他知道自己应当当机立断,命翰林院拟定诏书,册八子恒为太子,从此入主东宫,代为理政。

  可每当这时,他的眼前就不由浮现出许多画面,有母亲因他的政见不合心意,而露出失望时的神情,还有妻子临终前,满是怨怼的眼神,甚至还有长子怀悯被擒那日,跪在甘露殿里歇斯底里的模样。

  人人都说他错了,那是缠绕他几十年的噩梦。

  可他忍了几十年,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

  如今,要亲手打自己的脸。

  他望着身边的内侍,几度开口要唤负责拟诏的翰林学士进来,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

  犹豫的时候,他开始时常梦魇。

  日子仿佛一下回到十多年前,他最惊惶忧惧的时候。

  可那时,纵然四面楚歌,他的身边仍旧有妻子王氏的陪伴与开解。而现在,王氏已仙去多年,偌大的后宫中不乏温柔美貌的嫔妃,却没一个再能像她一样,毫无保留地关心他、爱护他,譬如两个多月前,还陪在他身边的薛贵妃。他哪里想得到,那副美貌体贴的外表下,却藏着那样一颗放荡又阴狠的心。

  偌大的甘露殿里,他孤零零一个人,怀着满腔忧思,仿佛久病后昏聩失智的老翁,不分白天黑夜地从噩梦中惊醒,惶惶不可终日。

  身边服侍的内侍见皇帝的精神一日比一日脆弱,好似陷入某种难以排解的忧惧之中,连人也变得痴颠起来,个个吓得不轻,慌忙请御医来连连看诊。

  短短三五日,甘露殿里召了好几回御医。

  消息传到邱思邝的耳中,令他又急又怕。他是忠臣,一方面担心圣上御体,一方面又恐僵持了一个多月的储位之事始终不得解决。

  他本欲亲自入宫探望,可在他之前,赵恒已先一步求见。

  皇帝抱恙,身为皇子,本就应当侍疾左右以尽孝道。有好几位皇子和公主都在外面等着,只因不敢越过他去,这才让他先行。

  邱思邝忧心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可他虽代掌宰相之职,却到底是个外人。

  对峙这么久,也是时候了结了。

第90章 圆满 正文完结。

  甘露殿外, 十来个庶出的皇子、皇女们侍立在石阶之下,个个袖手垂眼,一动不动地等着里头的动静。

  隔着一道紧闭的殿门, 里头只有瘫软着身子半躺在床榻上的赵义显, 和挺身跪立在脚踏边的赵恒。

  赵义显从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过来, 瞪着两只浑浊凸出的眼珠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原本圆润饱满的脸庞已瘦得颧骨凸出,乍一看去, 竟让人想起去岁已然过世的崔相公崔汲。

  “你!”他的眼珠动了动,看见旁边面色平静的儿子赵恒, 不禁颤巍巍伸手指去,吃力道,“你还来做什么?要、要催朕下诏吗?”

  不待赵恒回答,他又咧嘴笑了两声, 不料喉间一阵痒意, 呛得他灰白如浆的脸一点点涨红。

  “八郎, 这么久了, 你啊, 你终于露出本性了!什么无心权位,分明、分明都是假的!”

  这一回, 赵恒没像过去一样感到失望和恼怒, 而是分外平静地望过去, 用十分平和的语气顺着他的话说:“是啊, 阿父说的不错。该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要?难道偏要做那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吗?朝政大事、社稷民生, 在阿父的手中已被牵累了许久,我自不能坐视不理。”

  “胡言乱语!朕何时牵累了!”赵义显涨红着脸,简直不敢相信,儿子竟说自己牵累朝政社稷,这样的语气,一下让他想起当年母亲说过的那些话。

  “大郎,我若将大魏交到你的手中,你靠什么手段□□治国!”

  字字锥心。

  赵恒的一番话,更令他无颜抬头。

  “阿父扪心自问,当真无愧吗?当初,废太子与几位庶出的兄长争权,多次设下圈套,诬陷清白之人,阿父明知其故,却置若罔闻;废太子包庇亲信西域大都护秦武吉,诬告都护府司马曾钰徽,差点引起西域一带诸国的动乱,阿父仍旧纵容。

  “阿父的罪己诏中亦说,民众皆知,‘养不教,父之过。’废太子年至而立,尚如此行事,可见幼年进学时,阿父对其纵容溺爱已至是非不分的程度。这些,难道不是对朝政社稷的牵累吗?

  “而现在,朝中人心惶惶,只等阿父定夺。阿父却日日避于甘露殿中,沉湎于过往的失意,自怨自艾,弃朝廷与军国大计于不顾。为君者不理政,岂非牵累?”

  一字一句,仿佛将赵义显的心剖开了一般。

  没养在身边的儿子,偏偏将他内心的一切看得如此透彻。

  他不由呼哧着哼笑一声:“说到底,八郎,还是为了这个。”

  赵恒也不反驳,只是在脚踏边磕了个头,垂眼道:“不论为了什么,烦请阿父今日便下决断。否则,儿只有不孝,将当年阿父将儿送往边塞的实情公之于众,是非对错,且由史官与百姓自去评说。若阿父要说我没有证据,史官不会轻易采信,那也无妨。民间百姓无数,不论真假,或编入戏曲,或写成故事,流传后世,总有人信。”

  这一句近乎于威胁的话,简直不忠不孝,有违人伦。赵义显暴怒不已,偏偏因为虚弱的身体,只能直挺挺僵在床榻上,瞪着鱼目一般的眼,把脸涨成绛紫色,也没法跳起身来大骂。

  “你,敢!”

  “儿只是要说实话罢了。”

  挡在臣工、百姓面前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眼看就要被揭下,赵义显猛地从榻上坐起来,又直挺挺倒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赵恒伸手扶了一把,让他重新仰倒,起身留下一句“儿言尽于此”,便转身将殿门打开,冲外面的兄弟姊妹并侍立的内侍们沉声道:“唤翰林院杨学士来,阿父有事要说。”

  说完,站到门外,示意御医进去看看。

  几位皇子皇女们纷纷步上台阶,站在门边看着内侍进去照看赵义显,谁也不敢多言。

  并非他们太过惧怕赵恒,而是过去二三十年里,赵义显对他们一向不亲近,虽不曾苛待,让他们享尽荣华,可比起原配所出的子女,实在差得远了。如这等需要人照顾守候的时候,也从未召他们入内说过话。

  这时,一道尖锐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空地上传来:“赵恒,你在做什么!”

  来人正是近来失意的咸宜公主赵襄儿。

  只见她双眸泛红,饱含怒火,也顾不得公主的仪态,大步奔到近前,跨上石阶后,扬起手来就要往赵恒的脸上挥去。

  身旁的人讶然不已,纷纷掩嘴惊呼。

  赵恒皱了皱眉,在她的手靠近前的一瞬,以肘格挡,再反手一扭,将她制住。

  “放开!”赵襄儿须臾落了下风,眼中的愤怒却半分不减,“你是不是要把阿父逼死,好自己上位!”

  赵恒依她的话将她放开,却仍旧挡在殿门外,截住她的去路:“请阿姊慎言,眼下阿父仍在殿中,由御医随侍,何来‘逼死’一说?”

  赵襄儿没料他会就这样轻易放手,原本还使着狠劲,一不小心失了支撑,一径往前冲了两步,显得狼狈不堪。

  她扶着廊柱站稳身子,一指旁边其他皇子皇女们,厉喝:“你将他们这些人都唤来了,独独漏了我,这是什么道理?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赵恒尚未回答,身边的其他兄弟姊妹听到那句“他们这些人”,便已个个皱眉。

  废太子和咸宜公主两个一向眼高于顶,从前从不将他们这些兄弟姊妹放在眼中。过去,他们虽心中不快,却敢怒不敢言。

  而现在,废太子已然失势,皇父尚在病中,赵襄儿又于前不久受到过皇父的斥责,地位显然大不如前。

  其中一位公主听不下去,对赵襄儿道:“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望阿姊谨言慎行,以大局为重,莫惊扰了阿父,否则,再像先前那样,被阿父斥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是啊,先前长兄已被废,阿姊素来与长兄过从甚密,可不能重蹈覆辙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赵襄儿说得气急败坏,可一想到赵怀悯的下场,又悲从中来,不禁扑倒在甘露殿门外冲里面哭号。

  “阿父!您见见襄儿吧!他们如今都不把襄儿放在眼里了!我、我是阿父最疼爱的女儿啊!”

  然而门里的赵义显被御医和内侍架着,满脑都是方才和赵恒的那一番对话,哪里还顾得上她?

  一时间,几位皇子皇女见皇父无动于衷,胆子也更大了些,即刻命两名宫女上前,将吵得人脑仁疼的赵襄儿拉出去,送回她的府邸。

  赵恒始终冷眼看着,并未出言阻止。

  好容易等甘露殿外重新恢复平静,翰林院杨学士也已赶到,入殿中听赵义显的旨意。

  所有人屏息凝神,直等了整整半个时辰,才见杨学士重新从殿中出来。

  “圣上已命臣拟下诏书二份,不日便将公诸于众,请诸位殿下去吧,容圣上好好安寝。”

  在场众人皆面面相觑,想上前问问,皇父的旨意到底是什么,却都止步不前,只得将目光纷纷落到赵恒的身上。

  可赵恒沉默片刻,却只是冲杨学士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了,什么也没说。

  与之最相关的人,反而一点也不在乎。

  其他人无法,只好跟着各自离开。

  承天门外,月芙一直坐在马车中,等着赵恒回来。

  时间太久,她等得心焦,可不知怎的,越是心焦,反而越犯困,近两个时辰,从清晨到晌午,她竟浑浑噩噩睡了三觉。

  素秋对她这样子担忧不已,又一次劝:“娘子还说回来后,便会请大夫来看看,都好几日过去了,也没个影子。”

  月芙悠悠醒来,眼神还带着懵懂,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脑袋里慢慢开始动起来,道:“这两日太忙,实在是忘了。听郎君的意思,很快便要举行亲蚕礼,又得手忙脚乱,等过了亲蚕礼,想必是真的空下来了能喘口气了。那时再请大夫吧。”

  她倒不觉得有太多不适,只是不时犯困,容易疲累罢了。

  素秋不大赞同,还想说什么,月芙连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指指外面道:“你快看看,郎君回来了没有,已经这么久了。”

  素秋撇撇嘴,只好探出脑袋,往城门边看去。这一看,果然看到赵恒一个人从里面先走了出来,于是忙告诉月芙,搀着她下车迎上去。

  “郎君!”月芙笑吟吟仰脸看着赵恒,也没问具体情形,只说,“你回来了。”

  赵恒方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色终于有了松动,轻声道:“嗯,回来了,先上车吧,我陪你一道,咱们回家去。”

  两人遂先后回到马车中。

  回府的路上,月芙抱着赵恒的腰,靠在他胸前,听他将方才在宫中的情形一一道来。

  “难怪方才见咸宜公主气势汹汹进去了,很快又被不少宫人簇拥着出来了。”月芙想到方才赵襄儿看向自己的怨恨眼神,已不觉得害怕了,只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她呀,与长兄一样。阿父溺爱太过,才养成她这样的性子。罢了,不说她。”赵恒拍拍她的后背,又低头亲她的脸颊,“今日,事情便算是定了。虽不知圣旨到底是何内容,但我已尽力,不论结果怎样,都无愧了。”

  两人依偎在一起,俱是长出一口气。这一阵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要落地了,接下来,便只有耐心等待。

  翰林院的速度很快,两日后,皇帝的第一道旨意便下来了,称先前的亲蚕礼因故推迟多日,如今时令已至,不该再延,因无皇后,于诸位命妇中,择楚王恒之妃沈氏代为主持亲蚕礼。

  主持亲蚕礼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信号,告诉所有人,接下来,便会册赵恒为储君。

  一时间,楚王府的门庭再一次热闹起来,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月芙不得空闲,无法接待,更不愿张扬,只一心带着几位赵氏族中年岁、辈分、品阶都合适的妇人专心筹备亲蚕礼。

  时间有些紧,就定在三日后的三月十六,幸好年前已筹备妥当,只余尚服局制的亲蚕服需照着月芙的身量改一改尺寸。

  月芙连着两日跟随宫中的女官熟悉仪式流程,总算将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到仪式的当日,表现得庄重肃穆,端方得体,没出半点差错,令众命妇叹服不已。

  而就在亲蚕礼结束后的第二日,皇帝的第二道旨意也下来了,正是众人预料之中的《立楚王恒为皇太子诏》。

  数日后,朝中无异议,便定下于三月二十八举行临轩册命皇太子的大典。

  只有短短十二日的时间准备,赵恒和月芙又忙得什么也顾不上,连夜里的温存也少了些,每日回来,皆抱在一起,倒头就睡。

  桂娘听了素秋的话,一直担心月芙太累,仔细观察了两日,私下提醒她,这个月的月事似乎已推迟了半个多月。

  月芙愣了一下,细细回忆起来,果然如此,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孕了。

  可她自从三年前的那次流产后,身子比从前弱了些,遇上忙碌、忧思的时候,月事推迟也是常事。况且,赵恒平日也小心,房中亲近时,甚少克制不住自己。

  她想了想,道:“再等两日看看吧。”

  若月事始终不至,她当真应该好好瞧瞧。

  十二日倏忽过去,很快就是册命大典当日。

  天还未亮,月芙便陪着赵恒起身准备。

  待到天蒙蒙亮时,外面的宫官应从者也都已准备好,赵恒戴远游冠,披绛纱袍,在众人的簇拥下,登车往太极宫行去。

  接下来,便是入太极殿,由尚书令邱思邝向他读册文、授玺绶。因皇帝病重,无法亲临,又无皇后需拜谒,因此自太极殿出,群臣便簇拥着赵恒一同前往太庙拜谒。

  谒太庙,告祖宗后,储君的身份才算正式定下。

  紧接着,自太庙归来,又得会群臣、会宫臣。

  一番庄严繁琐的仪式下来,已至傍晚。赵恒送走群臣后,才终于松懈下来,往东宫行去。

  如今他是太子,自不会再住在王府,须得移居东宫。

  白日里,他忙着大典的时候,月芙也不曾闲着,已指挥家中仆从们将收拾好的行囊一一送入东宫。因此,他回来时,东宫的一切已然归置妥当。

  然而,承恩殿中的气氛却未如他所预料一般轻松欢快,他的妻子也未如往常一样,笑吟吟过来迎他。

  此刻的月芙正半阖着眼躺在床榻上,身边围着几名侍女,个个都是忧心不已的样子。

  赵恒的心猛然一跳,也顾不上更衣,连忙大步过去,在床边坐下,拉住她的手问:“阿芙,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