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才嫁给杜燕则的时候,本也怀过一胎。只是,那时他母亲赵夫人对我颇有不满,即便知晓我有了身孕,也日日要我清早过去请安。那时我初入杜家,见长辈如此苛刻,心中惶惶不安,无人安慰,不出几日,跌了一跤,孩子便没了。后来……倒没再有过消息。”

  头一年,才滑胎的时候,她心中着急,寻了大夫诊脉开药,日日如饮水一般将药灌下去,只盼能在怀一胎,讨得赵夫人的欢心。

  只是,虽然大夫说过,她的身子已无碍,却再也没怀过。后来,她也想通了,赵夫人厌恶她,与有没有孩子一点关系也没有,杜燕则不缺能替他生孩子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对怀妊生育便莫名有了几分抗拒。

  赵恒不大会安慰人,只将她紧紧搂在胸口,好半晌,才道:“那咱们不生也好。”

  遇见她之前,他甚至有过这辈子没有子女的念头。若像最初回长安前想的那般,娶了她妹妹沈月蓉,这时候守在凉州的,一定只有他一个人。

  他只是个亲王,赵家宗族支系庞大,用不着他来传宗接代,也不是非得要孩子。

  月芙听了这话,却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拍拍他的后背,闷声道:“也没那么严重,只是现在有些害怕,若真有了,我当然觉得欢喜。”

  今日见宽儿蹦蹦跳跳的活泼样子,她也颇受感染,想着以后家里要是能多一个小人儿,会热闹许多。

  赵恒叹一口气,应一声“好”,这一晚上到底规规矩矩睡了,什么也没做。

  ……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过得平淡如水。

  赵恒还是时常陪月芙骑马,教她如何喂养、清洗寻日,有时带着她行在城中,也教她辨认往来的属于不同民族的人。

  如今,月芙已渐渐学会分别好几种人了,身披单肩衣袍或衣饰色彩格外绚丽,高鼻深目的,是西域人;不论男女,皆长发披散的,是河西羌人……

  她亦发现,只要寻对了时候,城中的集市上的确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在这里,以物易物是常事,有经过的西域商人在此停留,也常能淘到不可多得的物件。

  这一日,恰闻有一队从波斯来的商人在城中停留,带来许多编织得十分绚丽的地毯与罕见的宝石,月芙便邀徐夫人一道去集市上看一看。

  不论男女,天□□美。徐夫人年近四十,提起珍宝首饰,依然高兴不已。

  集市上拥挤,月芙带来两名侍卫,命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则与徐夫人一道行到那几名波斯商人所在的地方,仔细看他们带来的货物。

  一块块大小不一,用金线绣满各种绚丽花纹的地毯被悬在木架上,看得人眼花缭乱;木架之下,一个个珍宝匣中,亦摆了各色宝石,赤红、碧翠、靛蓝、黛紫,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种形状如豆,白中泛黄的稀有香料。

  月芙与徐夫人不约而同地将帷帽掀开,预备买些回去。

  几名波斯商人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她二人身份不凡,立刻用格外生涩的汉话道:“二位娘子,请随意挑选。”

  月芙想着家中赵恒一把刀的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碰撞时开裂了,便拾起一块靛蓝的宝石,放在手心里端详。

  其中一名商人立刻要上前向她兜售。

  只是,他还未开口,身后便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伴随着放肆的呼喝声与口哨声。

  一群皮肤黝黑、长发飘飘的年轻男子不顾集市上往来的众多行人,大笑着奔驰而近,引起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

  为首的那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雄壮,眼神锋利,仿佛天上的猎鹰,蓄势待发,随时找寻猎物。

  他身后跟着的大约都是他的仆人,个个背着弓箭,有几个的马上还吊着血淋淋的羊。

  “让开!”几名仆从用大喝一声,吓得围在波斯商人们附近的人们纷纷退开。

  月芙皱了皱眉,不想生事,便先放下手中那块靛蓝的宝石,与徐夫人一道要往后退。

  这时,那名为首的男子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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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羌人

  披散的长发, 黝黑的皮肤,还有厚重的毛毡,月芙一下就认出来, 这应当是聚居在凉州附近的河西羌人。

  看这名年轻男子身上那件毛毡的精美繁复, 应当是羌人部落中的贵族。

  只是,他看过来的眼神, 实在令人不适,好像天上的猎鹰偶然间发现猎物一般,带着兴奋和贪婪的光芒。

  月芙忍不住皱眉, 将还掀着的帷帽放下, 遮住面孔,隔开他的视线,又往人群里退了两步。

  可那年轻人身边的同行者们已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她, 纷纷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凉州城里何时来了这样标致的美人,咱们竟都不知道!”

  有两个人挥着马鞭, 坐在马上嬉笑, 一边说着生涩的汉话, 仿佛故意要让众人听懂一般, 一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月芙,将周围的百姓吓得纷纷退散,恨不能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敢招惹这些羌人。

  羌人世代居于北方广袤的草原、山川之间,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几经迁徙、分化,有许多已与中原汉人融为一体。而留在塞外的羌人, 或迁至吐蕃、吐谷浑等地, 仅余下一两支部落, 还在凉州一带。

  他们居无定所,以放牧、打猎为生,虽每一代部落首领皆受大魏朝廷的册封,但他们却并不完全算大魏的子民。

  为首的那名男子驾着马走近些,微微俯下身,伸出拿着鞭子的那只手,想用鞭梢将月芙的帷帽掀开。

  月芙连连后退,原本隐在人群中的两名随行护卫也立刻冲上来挡在她身前,大喝道:“放肆!”

  那十几个羌人见势立刻围上前来,一副毫不畏惧、蓄势待发的样子。

  徐夫人站在月芙的身边,隔着帷帽冲她低语:“这是羌人部族首领零昌的幼子昌合。他们还不认得你,又向来谁也不怕,小心些。”

  如今在凉州附近的这一支西羌部族亦受了朝廷的册封,但他们依然会在每年秋收之际入城劫掠,丝毫未将州府官兵放在眼里,百姓们皆苦不堪言。

  直到近几年,苏仁方还是凉州都督时,几次出兵,将他们赶至祁连山一带,不敢再轻举妄动后,又派人多番交涉,约好每年丰收之际,允许羌人以牛羊换粮食,这暂时才将其安抚住。

  徐夫人说完,将月芙往身后挡了挡,站在两名侍卫的身边,略掀开帷帽,笑吟吟地望向几人,道:“几位郎君,这里是市集,人来人往,容易生事,还请少安毋躁。”

  十几个年轻人望着这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似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这样的反应令两名挡在前面的侍卫越发警惕起来。

  倒是那个叫昌合的年轻人,目光在徐夫人脸上停留一瞬,认出了她的身份:“原来是郑承瑜的夫人。”

  他的嗓音有些粗粝,一口汉话虽算不上字正腔圆,却比身边的其他人好上许多。

  “那这一位,应该是才来不久的都督夫人了吧。”他重新看向已经放下帷帽的月芙,眼神里一点没有敬畏的意思,反而多了一层阴森的冷意。

  徐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冷下来,却并没有退却。月芙也没有出声理会。

  两方对峙片刻,最终,昌合忽然冷笑一声,冲身边的人挥手,带着一群人转身,行到卖布匹的地方,丢下几头血淋淋的羊后,也不待商贩反应,直接将几十匹上好的布料统统卷走。

  宛如一阵狂风席卷而过,所到之处,草木枯萎。

  集市上的百姓与商贩都受到惊吓,纷纷收拾东西,快步离开,有好几个嘴里都念念有词道:“羌戎来了,快走吧!”

  月芙也没了心情,同徐夫人一道骑马离开。回府之前,又派了一名侍卫赶去州府衙署,将方才集市上的事告诉赵恒。

  那几人虽离开了,可谁知他们还会不会回来?集市上人来人往,可不能让百姓们受累。

  ……

  这日,赵恒回来得比平日都早。

  一进院中,他就大步奔到屋门外,见里面的人好好的,面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郎君别急。”月芙知晓他担心,先从榻上起来,提着裙裾原地转了一圈,笑道,“我没事,他们只抢了些布匹。”

  说是“抢”,也不尽然,好歹是用两头羊换的。

  “只是我本来想给郎君买一块镶在刀鞘上的宝石,后来也未买成。”

  赵恒哪还管得了宝石,直接将她抱起来在榻边坐下,揉了揉她的发丝,道:“没买到就算了。我后来派了一队人到集市上守着,他们没再去。”

  “那就好。”月芙也彻底安下心来,“我听徐夫人说,羌民这两年已不大到城中来闹事了,怎今日又来了?而且……那位叫昌合的首领之子,似乎并不畏惧州府的官员。”

  她想起昌合临走前的那一眼,总觉得有些不适。

  赵恒的脸色忽地沉下来,冷声道:“他们安稳了两年,现下又有些蠢蠢欲动了。前年,我在凉州时,曾跟着苏将军一起带兵驱赶过他们,昌合的兄长昌义就被我的箭射伤,后来落下残疾,因不堪耻辱,自尽而亡。他因此耿耿于怀,对我,对州府的所有官员都怀恨在心,他父亲零昌识大局,才将他压住了。”

  他解释了与羌人之间的恩怨,却并没有说为何他们今日会忽然出现在集市。

  实则接到消息后,他就心生疑虑,当即让杨松私下问过郑承瑜等衙署中当值的官员,这才知道,今日一早,贺延讷曾派人去过羌人部落聚居之处。

  说了什么,无人知晓。通常,羌人有异动时,皆是想向州府要更多粮食布匹。但只觉告诉他,这件事恐怕不简单。

  “往后出去时,多带两名护卫,我也会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你的。羌人部落那边,我会让人去看看情况。”赵恒想了想,没将事情告诉她,只是叮嘱她多加小心。

  月芙认真地点头答应。

  眼看战事将起,这时候可不能再和羌人之间起冲突。这些道理,她都懂的。

  两人都没再提集市上的事。

  到了第二天,月芙已不惦记着昨日要买的宝石了,可那几名波斯商人却亲自将所有货物送到都督府中,呈至她的面前,供她随意挑选。

  原来是赵恒派人去请来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身为男子,赵恒大约无法理解,要买这些饰物,唯有在集市上才觉得应景,送到府中来,反而没了平日那样仔细挑选的兴致。

  不过,是他的一片用心,她心里甜滋滋的,还是将昨日那块宝石买了下来,想了想,又挑了些波斯想香料和一只镶了玛瑙的多宝盒,将那只多宝盒当作谢礼,送去徐夫人的府上。

  接下来好几日,她都没再到集市上去,只在自家府邸,或是徐夫人、刘夫人等的府邸之间走动。

  只是,这种风平浪静很快就被打破。

  赵恒的预感也没错。十日后,他试图派人前往羌人聚居处向首领零昌交涉。

  然而,零昌却将人直接驱赶出来,半点余地也未留,甚至隔了一日的夜里,就直接带了四百名勇猛的骑兵,闯入城外的几处村落,将附近的农户洗劫一空。

  侵袭来得猝不及防,百姓无辜受累。

  赵恒大怒,连夜赶往衙署,以郑承瑜为先锋,命其点兵出发,务必追上他们。

  羌人游猎为生,以战死为荣,以病死为耻,因此人人骁勇,面对大魏边军,丝毫没有退却。

  好在,大魏的边军长年操练,与羌人交战的经历更是数不胜数。他们装备精良,纪律严明,行动整齐迅速,又在人数上占优,很快便压制住对手,一路追击至聚落附近。

  而州府衙署中,赵恒与余下的十几名将领连夜商讨,终于决定,为防后患,即刻发兵压至羌人部落,借着先锋队伍取得的优势,直接将其包围。

  ……

  府邸中,月芙自后半夜赵恒被忽然叫走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她干脆将屋里的灯点燃,一个人披着件外袍,坐在榻边等消息。

  桂娘和素秋来看了她两回,本想劝她别累着了,可想到她与赵恒如今感情极好,便暂且由着她去了。

  一直到临近天亮的时候,州府终于传来消息,说是要带兵出征。

  月芙一时有些懵。

  她知道边塞的日子必然时有战火,也知道他身为凉州都督兼河西节度使,必免不了沙场征战,更知道近来本就是在等一场大战。

  只是,大战未至,别处却起了战火,哪怕对习惯了四处征战的将士们来说,这回只是小打小闹,月芙依然感到这一切太过猝不及防。

  不过,她只是略微怔愣一下,便从容地让前来报信的护卫下去,自己则转身进屋,开始替赵恒收拾东西。

  要行军赶路,自然不能带许多行囊。赵恒早已出征过多次,府中常备了一套行军时的衣物、水囊等物,月芙前几日才见过,很快就将东西找出来整理妥当。

  她心里有些惶然,眼眶发酸,却一点也不想落泪,只是呆呆望着叠在最上面的一件银甲。

  临近辰时,她亲自捧着扎好的布囊,要交给侍卫送去衙署,一踏出屋门,却见素秋急匆匆奔过来道:“娘子,殿下回来了!”

  月芙的心口一颤,捧着布囊的手也有些不稳,连忙朝院外看去。

  清晨的日光里,赵恒一脸严肃地快步进来,身上仿佛镀了一层夜里的寒霜,微微泛着灰白。

  月芙眼底的酸意更甚,将手里的东西交给素秋,也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

  两人在庭中相遇,她想也没想,就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埋进去,闷声道:“郎君,行囊我都收拾好了。你也不必特意赶回来的,我正要让人给你送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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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交涉

  赵恒原本无比肃穆的脸庞顿时多了柔软的线条。

  “我回来看看你。”他伸手回抱住怀里的妻子, 低头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她的面庞,待目光触及她眼底淡淡的青痕时, 不禁叹了口气, 问:“等了一夜吗?”

  “嗯。”月芙也不隐瞒,诚实地点头, 柔柔道,“郎君没消息,我也睡不着。是不是很快就要走了?”

  “过半个时辰就走。”赵恒干脆将她抱起来进屋, 搂着她在榻上躺下, 道,“睡一会儿吧。”

  “郎君会有危险吗?”月芙闭了闭眼,有点不放心, 虽然知晓上阵杀敌不该畏惧,但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这还是咱们成婚后的第一次呢, 我还没缓过神来……”

  事关军情, 即便是最亲近的人, 也不能完全透露。赵恒想了想,摇头:“不会有事,零昌是个明事理的人,想必只是受人挑拨,我只是为了找机会与他当面谈判罢了,不会有危险。”

  月芙听到这话,心中顿觉安慰许多, 不再追问, 抱着他一道睡过去。

  两人皆是一夜未眠, 尽管只有半个时辰,依然睡得极沉,等被下人叫醒时,精神已好了许多。

  月芙没了先前的惶惶不安,变得镇定自若,给赵恒换了身衣服后,将备好的布囊交给他,肃然道:“郎君,你去吧,我在家中等着。”

  赵恒慢慢笑了,仿佛只是平日出门去衙署,去去就回一般,摸摸她的脸颊,转身离去,骑马赶往军营。

  城门处,一支万人的精良部队已集结完毕,原地待命。等他一到,迅速整装,朝羌人部落聚居的地方行进。

  因着昨夜的那一场袭击,将士们皆愤怒不已,加之又是赵恒任都督后的第一次交战,他亲自上阵,越发令众人士气十足。

  众人一鼓作气,挺进至羌人所居之处,途中两次遇见郑承瑜派来报信的探子,称已生擒昨夜带人洗劫农户的羌人少主昌合及其手下三十五人,正等发落。

  赵恒下令让郑承瑜先将人牢牢看住,自己则将一万精兵分成三路,从三面包抄,对羌人部落形成合围之势。

  马蹄声无法完全掩盖,羌人又一向以马为伴,对马蹄声十分敏感,很快就发现了从三个方向奔涌而来的大魏将士。

  然而,此时再跑,已然来不及,青壮男子尚能上马飞奔,余下的老弱妇孺则无处可去。

  毡帐之间,顿时乱作一片,羌民们奔跑、惊叫、哭泣,不知该走该留。

  守在外侧的强壮汉子们已经同大魏的士兵们激烈地打斗起来,令场面越发混乱。

  赵恒坐在马上,跨下的马因兴奋而不住地左右走动,跟随而来的副将上前询问:“殿下,咱们是否要将余下的一边也封住,防止他们逃走?”

  此时已近傍晚,晚霞灿烂浓烈。赵恒举目四望,将处于包围之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最后才将目光落到最中心那一座最大的毡帐之上。

  “不必,要逃也是那些无辜的妇孺,零昌若还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此刻就该出来了。”

  说完,他想了想,在半空中做了个手势,顿时,护在前方的几十名骑兵便整齐地让开一条道路,而原本正与羌民交战的将士们也几乎同时停止动作,顺从地退后。

  他催动马儿穿至最前方,对着被羌民们护在中间的那顶毡帐,大声喝道:“西平伯零昌,吾乃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赵恒,前日,吾派使者前来,欲与尔等交涉往来事宜,却遭驱逐,尔等更于昨日夜间,突然袭击我大魏无辜的边地百姓!如此无耻之事,我大魏岂能容忍!然吾念及尔等恐受人蒙蔽,遂今日亲自引兵前来,若尔等尚存议和之心,不愿无辜百姓遭罪,便即刻出来!否则,莫怪我等不留情面!”

  “西平伯”乃是大魏赐予西羌首领零昌的爵位。

  一番话喝出,附近的羌民皆呆了一呆。

  副将踟蹰着,有心提醒:“殿下,是否要提醒他们,他们的少主昌合还在咱们的手上呢?”

  赵恒又是摇头:“他们是以战死为荣的民族,可不会因为少主被挟持便有所忌惮,当众喊出来,恐怕更激得他们要鱼死网破。”

  他说着,便开始紧紧盯着毡帐,耐心地等待。

  不一会儿,毡帐果然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位四十余岁,身材魁梧的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来,周围的羌民们登时静下来,纷纷用企盼的目光看过去。

  他便是西羌部族的首领零昌。

  “是否议和,暂且不论,我分明听说,你这新都督上任,为争功绩,不顾过去定下的约定,要将我们的部族赶回祁连山去!”

  零昌身披厚重毛毡,满脸怒容,身形笔直地立在中央,顿时令他的部民们重拾士气,一个个拿起手边衬手的武器,警惕地看着大魏将士们。

  “你莫欺我势单力薄,我西羌勇士,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大魏将士见状,也纷纷做出随时迎战的姿态。

  赵恒听了他的话,却越发肯定心中的猜测,想必是贺延讷命人到零昌父子耳边散步谣言,这才引起昨夜的纷乱。

  他想了想,从马上翻身下来,径直穿过人群,丝毫不惧羌民们充满敌意的目光和指向他的尖刀利器,在零昌的面前站定:“零昌首领,你还未察觉其中的不对劲吗?有人在你们的面前恶意造谣,为的就是引起你我的争端。苍天可鉴,我从不曾有过说过那样的话。你我何不令众人暂时放下兵器,好好商谈一番?”

  零昌眼神阴沉地打量着眼前毫不畏惧的年轻人,很快便想起两年前,也是这个年轻的汉人,马上一箭,精准地射穿了他最心爱的长子的后背。

  分明有本事直穿心口,却留了一丝情面。

  伤不致命,是他的儿子心高气傲,无法忍受被一名如此年轻的汉人打败,甚至最后的那一点留情,更让他感到被狠狠地羞辱了。

  他的儿子因此难以释怀,最后郁郁而亡。

  儿子的死,仔细说来,与赵恒无关,但身为父亲,他无法做到完全心平气和。

  只是,过去的恩怨已无关紧要,他身后数万部民正等着他们的决定。

  “进来吧。”他朝一旁让出半个身子,示意赵恒可以进入他的毡帐,然而,当后面不远处的大魏将士也要跟上来时,他却一挥手,命人拦住他们,“只许一人入内。”

  “殿下!”身后的副将立刻紧张起来。

  赵恒却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们站在原地不动,独自一人跟着零昌等人进了毡帐。

  毡帐中设了两张供人坐下歇息的毛毡,十几名身强力壮、面目凶悍、虎视眈眈的羌民汉子站在零昌一边,赵恒一个人在他们对面几步外的那块毛毡边坐下。

  “我听闻,前日曾有几名从州府来的人,同零昌首领私下有过交涉。”

  “哼!”提起此事,零昌尚未发话,他身后一人便已经怒气冲冲地抢话,“那几人态度猖狂,不但大肆嘲讽首领,还扬言很快就要将这里夷为平地,将我们统统赶回祁连山去!”

  “欺人太甚!”

  “我们可不是狼嘴里的羊,不懂反抗!”

  十几人皆七嘴八舌,愤愤不平。

  “那些人并非我所派,他们的话,也俱是无稽之谈,西平伯乃朝廷所封,既受朝廷册封,便算大魏臣民,断无拿臣民邀功的道理。”赵恒冷静地解释其中的道理。

  “你如何证明?”

  “是啊,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这几句话显然不足以让他们相信,赵恒不见慌乱,在他们情绪逐渐激动时,忽然从毛毡上站起身,肃然道:“如今吐谷浑已有异动,我再蠢笨,也不会在这时候再起争端。零昌首领,你说呢?”

  此话一出,零昌的脸色顿时变沉,他身后的那十几人也渐渐噤声。吐谷浑与如今的西羌部族之间,纷争已久。

  原本的西羌部族比如今要多数倍的人口,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吐谷浑屡次想吞并他们,他们被夹在几方之间,艰难求生。

  若凉州真有战事爆发,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此话当真?”零昌眯了眯眼,问。

  “真与不真,不久即见分晓。”

  零昌沉默片刻,慢慢道:“那我便信你一次。我会约束我的部民,至于你们——牛羊换粮食,一切照旧。”

  这也是赵恒要的结果,他自然同意。

  谈妥之后,零昌望着他沉静清醒的样子,目光里不禁带了几分忌惮和敬佩。二十出头的年纪,担着都督与节度使之职,能临危不乱,可见并不简单,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在此做出一番事业。

  “昨晚的事,我们亦有错。他们去时,我特意叮嘱过,不得伤害普通百姓,的想来仓促之间,总有遗漏之处。好在今年的牛羊膘肥体壮,我会让部民们将最好的都送给你们。”

  赵恒略微颔首表达敬意,上马之前,又说:“少主昌合已被我的部下郑将军擒住,我即刻命他们将人放回。”

  话才说完,远处便出现一名骑兵疾奔而来,在外围停下,边跑边喊:“殿下,郑将军送来消息,因一时不察,昌合率手下三十人逃走,看方向,已经往城池的方向去了!郑将军命我二人前来报信,将军已带人去追,待事毕定会亲自向殿下请罪!”

  赵恒拉着缰绳的手顿时收紧,零昌亦变了脸色:“这孩子,如此冲动!”

  昌合对长兄的死耿耿于怀,他十分清楚,从郑承瑜手中逃脱后不回此处,反而往凉州城去,显然是一时意气,要报复以泄恨。

  赵恒当即示意众人立刻上马,要往城中赶去,零昌亦不敢怠慢,叫上十几人,也跟着策马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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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端倪

  凉州城中, 自赵恒离开后,留在州府的几名官员便开始带着官兵打开一处城门,将夜间受到侵扰的农户们一个个都接入城中, 暂时安置。

  午后, 月芙便接到徐夫人的邀请,一道前往敞开的城门处, 安抚受难的民众。

  这是凉州一带的惯例,军民一心,她身为都督夫人, 理当亲自出面。虽然赵恒不曾要求过, 但她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无动于衷。

  除了徐夫人,刘夫人等另外两位官员之妻亦来了。几人带着各自府中的侍女, 守在城门外一处接应迁徙百姓的地方,为受了伤, 或是行动不便的妇人们提供帮助。

  原本官兵皆是男子, 面对老弱妇孺, 始终有所不便, 多了她们出力,这才方便许多。

  有许多上了年纪的妇人忍受不住从城外步行至城中的路途,亦有怀着身孕的妇人,挺着肚子忍着饥渴,艰难行进。

  月芙看得心中酸楚,干脆让府上的车夫将她的马车赶来,一趟一趟把这些妇人接进城去, 自己则带着素秋和桂娘等留在城外暂时搭建的凉棚下, 让行动不便的妇人们在此暂歇, 将充饥解渴用的干粮与清水发放下去。

  为了方便些,她特意穿了一身骑马时用的束脚窄袖胡服,连帷帽也不戴了,凡事与侍女们一样,亲力亲为,见到有妇人的衣衫破损,还会亲自取了衣裳来替她们披上。

  已是秋日,空气里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意,月芙霜白的脸上却染了一层浅浅的粉晕,额角也挂着细细的汗珠。

  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妪见她一刻不停歇,原本因被羌民洗劫一空而愁苦不已的心情得到不少安慰。她轻咳两声,冲月芙的方向拱了拱手,笑道:“贵人如此耐心善良,实在令我们担待不起了。您快来坐下吧,否则,我们都不敢歇息了。”

  “是啊,能有一处暂时遮风蔽日的地方,我们已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劳烦夫人?”

  “我看夫人已在这儿忙碌了整整半日,快歇歇吧!”

  周遭的其他妇人纷纷附和。

  凉州一带的汉人民风淳朴,因城池不大的缘故,官民之间联系紧密,没有外敌来犯,皆是凉州军挡在最前面,因而百姓对州府的官员和驻守的将士们皆十分感念,连带着对月芙等人亦心怀感激。

  眼看众人皆劝,月芙也不多坚持,朝道上看了一眼,见暂无人再来,便擦了擦额角,和妇人们坐在一起,说起家常。

  她们就坐在入城的那条阔道的一侧,能将往来的人群车马看得一清二楚。

  因昨夜的那场突袭,其余城门都暂时关闭,只有这一处开着,小小的孤城竟也显得人来人往。

  月芙在凉棚下坐了片刻,时不时看着经过的行人。

  自赵恒教会她分别不同的人之后,她也开始在不经意间注意身边的人。

  在一队结伴入城的农户之间,有七八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他们虽与农户们一样,穿着最简单朴素的裋褐,可他们的面容之间,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感。

  月芙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他们身上的裋褐虽看起来与其他人一样,沾染着尘土和水渍,可布料上的褶皱却很少。更不一样的是,他们都戴着毡帽。

  河西气候干燥寒冷,百姓戴毡帽不足为奇,可不知为何,他们的毡帽看起来和其他农户们会戴的看起来有些不同。

  月芙不禁有些出神,又连看了那些人好几眼。

  其中一个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与她有一瞬间的对视。

  就是这一瞬间里,她忽然发现了不同在哪里。

  昨夜受侵扰的几个村庄皆是汉人聚居的地方。汉人蓄发,若戴毡帽,便会将长发盘于头顶,毡帽自然会显得有些高,且行动之间,亦能隐约看到底下乌黑的发丝。

  而这十几人的毡帽底下,似乎见不到盘发的痕迹。

  月芙立刻移开视线,不与那人对视,可心里却一下子警惕起来。

  什么人会用毡帽掩盖没有头发的事实?

  她很快就想到居住在西面高原之上的吐蕃人,而赵恒曾说过,虎视眈眈的吐谷浑人很可能已经联合了势力庞大的吐谷浑人,随时来犯。

  这时候,有乔装打扮的吐蕃人要进城,很可能目的不纯。

  她沉吟片刻,等方才那人不再注意她时,猛地站起来,召来一名随身的侍卫,低声吩咐:“让城门守将查查那几人身上是否有通关文牒,不论有没有,都要试图让他们开口说话,看看是不是吐蕃人。若是,不要声张,立刻将人拿下。”

  侍卫应“喏”,旋即转身而去。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林之间,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正逐渐靠近。

  往来的士兵纷纷驻足,一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回望。

  那是一个大约三四十人的队伍,个个披着毛毡,身形壮硕有力,看来像羌民,可他们都束着头发,一时令人难以分辨。

  士兵们紧张地观望,一时不知该不该立刻出手,就这片刻的工夫,那几十人已经奔至近前。

  有一名正在迁徙的百姓呆怔片刻,忽然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登时大惊失色,猛地跌坐在地上,大喊道:“是羌人!羌人杀回来了!”

  一语宛如平地惊雷,将周遭的百姓们吓得六神无主,一面尖叫,一面四面奔逃。

  尽管附近的大魏将士数倍于那三四十名孤身闯来的羌人,众人依然害怕不已,可见昨夜的那一次突袭给他们带来多大的伤害。

  月芙本站在凉棚底下,此时身边的妇人们也已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要往哪里躲。

  她不禁握紧双拳,扬声喝道:“莫慌!此乃凉州城外,守军无数,区区数十羌戎,何足畏为惧!”

  其实,此刻她亦不清楚,这几十人的身后是否还更多援兵,但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周围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