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桐玉办事向来牢靠, 数日后便问清楚了, 赵恒归来时,的确在朱雀大街遇到过沈月芙, 沈月芙也的确将一位牵着牛冲撞了她的田舍郎好心放走了。

  与赵恒说的一样。

  而沈月芙的相貌也的确很美,否则,崔贺樟那样见惯美人的混账也不会鬼迷心窍。

  赵怀悯仔细思量后, 又与崔桐玉商议一番, 终于决定帮赵恒一把。

  圣人想看他们兄弟和睦相处,他总要做出点样子来。

  数日后,赵怀悯和崔桐玉两个带着赵恒一道去了飞霜殿。

  赵义显见到两个儿子一道过来, 心里很是高兴,才刚饮完参汤的脸上又多了一丝笑意:“难得你们两个也知道一起过来看为父了, 说吧, 有什么事。”

  赵怀悯笑道:“阿父这样说, 倒把我同八郎说得十分不孝顺了, 难道无事就不能来看看阿父吗?”

  他是赵义显亲手抚养大的长子,同父亲开起玩笑,比赵恒自然得多。

  赵义显哈哈一笑,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们都孝顺。直说吧,朕今日高兴,也不拘着你们。”

  赵怀悯冲赵恒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趁父亲现下开怀, 先提一提。

  赵恒年轻的脸上仍旧没太多表情, 好像殿中的“父子玩笑”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正了正衣摆,垂首道:“儿确有一事——是关于儿的婚事,儿已有了中意的女郎,愿娶她为妻子,想请阿父允准。”

  “好好好,八郎啊,你说说,是哪家的女郎?上回让贵妃给你办的接风宴,那个王家的十四娘,你也未看得上,今日倒要让为父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郎能入你的眼。”赵义显听到儿子主动请婚,变得更高兴了。

  可接下来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阿父,儿想求娶沈家大娘沈月芙为妻。”

  赵恒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带半分迟疑,让赵义显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

  “沈月芙。”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回想起去岁中秋的宫宴上,那个捧着酒杯向他敬酒的女郎,“若朕没记错,她本是杜二郎之妻吧。”

  “是,沈大娘于两年多前嫁给杜二郎,去岁二人和离,如今孤身一人,未再婚嫁。”

  “是个美人。”赵义显的目中渐渐有了不悦,“朕先前以为她是个心地纯善的孩子,还曾因襄儿的事,对她有几分愧疚,想不到,她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来了。八郎,你还年轻,容易被迷惑也是常事,为父疼爱你,就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蒙骗,这桩婚事,还是不妥。”

  父亲的话里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鄙夷,听得赵恒心底一阵不适。

  他知道,不单单父亲会这样想,等不久将婚事定下,恐怕不明真相的外人都会这样想。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猜测并没有错,但赵恒还是很想为月芙争辩几句。

  不过,他很清醒,知道这时候自己哪怕多说一个字,也只会让父亲更厌恶月芙,遂生生忍下了满腔的话。

  赵怀悯见状,笑道:“阿父的话,同我前几日才知道八郎的心意时说的一样。我也怕八郎是受了别人的迷惑,这便让阿玉私下去打听了一番。”

  崔桐玉接过话,温声道:“八郎说,去岁才回长安时,便在朱雀大街遇见了沈大娘,见她心地善良,放了一位冲撞了她的田舍郎,当时便心生爱慕。儿媳特意去查过,当日,沈大娘途经朱雀大街,并非刻意安排,乃是恰好欲与杜二郎和离,一早赶回娘家,才有了那番偶遇。而后来……儿媳惭愧,管教不严,让弟弟犯了错,疏忽手下之人,使沈大娘差点被人劫掠,幸好八郎及时出现,才救了她。两次皆是偶遇,也算难得的缘分了。”

  一说到杜二郎,赵义显便知道了,那几日,襄儿也才从洛阳回京,恐怕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有了那番偶遇。后面的事,更不可能是那女郎自己安排的,她没有那样的能耐。

  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却一点没有松口的迹象:“那还像话些。不过,她的身份实在配不上八郎,朕不会同意的。大郎,你们两个也别纵着八郎。”

  赵怀悯知道父亲十分不悦,也知道这时候应当就是展现他对幼弟的关爱的时候了,遂温声道:“儿明白阿父的担忧,儿是长兄,心中所想,与阿父是一样的。只是,从小到大,这是八郎第一次因为他自己的事,来求我这个长兄帮忙,我如何能拒绝?八郎是什么性子,阿父定比我清楚,从小就少年老成,别的小儿还在父母膝头哭闹时,他便已经是规规矩矩的懂事模样了。这么多年,他也不在我们的身边,头一次有了自己想要的人,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

  这样一番话,果然让赵义显动容不已。

  这二十年来,他最疼爱的儿子,自然是长子赵怀悯。但最亏欠的,则是八郎。当初狠心将八郎送走,今日的父子关系才会显得这样生疏。这个儿子从没问他要过什么,连几个庶出的子女,都比八郎更会讨好他,为自己争取利益。

  这是儿子第一次想要求他一件事,为了娶喜欢的女郎。

  他素来心软,想到这里,目光已变得黯淡:“罢了,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往后再说。”

  赵怀悯与崔桐玉出去了,只赵恒一个被留了下来。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赵义显端详他半晌,轻声问:“八郎,这么多年,你可曾怨过阿父?阿父将你一个人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你阿兄和阿姊却都能留在阿父的身边……”

  赵恒目光平静,轻轻摇头:“不曾。那是阿父的决定,这些年,我在边塞,一样过得很好。”

  赵义显的神色越发复杂,过了片刻,又问:“你告诉阿父,为何想娶沈大娘?不是阿父不想顺你的意,她那样的身份和过去,若真的嫁给你,将来别人会如何说呢?”

  赵恒肯定道:“儿十分中意她,所以想娶她。阿父,阿姊已有过一段婚姻,可挑选夫婿时,仍旧觉得未有过婚姻的郎君更好。当初说起杜二郎时,阿父亦觉不妥。咱们家的女郎,可以嫁给更好的郎君,别人家的为何不行?”

  赵义显被他这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说到底,是自己过去太纵容襄儿罢了。

  不但襄儿,大郎怀悯也是一样的。三个子女,他独独没有纵容过八郎。

  儿子的问话,令他感到一丝羞愧。

  “八郎。”他忍不住拍拍儿子的手,又是欣慰,又是愧疚,“阿父没养育你,你却仍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好儿郎。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他说完,长叹一声,摆手道:“你也回去吧,容阿父想想吧。”

  ……

  到底是件大事,赵义显即便一向心软,也没法立刻就松口答应。

  一连平静了好几天,几人都没再提此事。

  转眼到二月,入春后,天气逐渐回暖,众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回京。

  照往年的惯例,圣人有时会在行宫待到三月。但今年,咸宜公主的婚仪定在三月,得早些回去。

  也就是这时,众人开始议论起赵恒的婚事,咸宜公主之后,就要轮到他了。

  原以为先前的王家十四娘大约就是圣上替八王挑中的王妃,谁知一场接风宴后,便没了声响,王家的那对兄妹更是没过几日,便由贵妃亲自派人送回兖州去了。

  可见婚事没成。

  在众人猜测圣人到底中意何人为八王妃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流言,说八王兴许还是会娶沈家的娘子为王妃。

  经这样一提醒,当年沈皇后与圣人的那一句订婚约的旧话才重新被摆到众人的眼前。

  连沈士槐和秦夫人都听说了这样的话。一时间,夫妻两个惊疑不定。

  先前汲汲营营许久,就是为了争这一门婚事。可现在,他们两个已经歇了这个心思,别人却忽然提了出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夫人思来想去,将月蓉唤到身边,悄声问她:“阿蓉,你近来可曾见过八王?还有建平王那里,是否听说过什么话?”

  月蓉自然也听说了外面的流言,不敢有所隐瞒:“我哪一回出去,没同阿娘说?不曾见过八王,建平王那里,也没说过什么,他亦只是个过继出去的宗王,同圣人并不亲近。”

  她低着头,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近来,她旁敲侧击地问过赵仁初是否有娶她的意思,赵仁初一次也没给她明确的答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一番,便过去了。

  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不安。她隐隐觉得后悔,只觉自己看错了赵仁初的为人。

  现在外面传出这样的流言,更让她们感到莫名。

  在行宫的这几个月,月蓉从原本在闺中不必操心任何事,到如今为自己和全家的出路日日担惊受怕,已经有些心力交瘁。

  想到流言,她的心里涌起一个诡异的猜测:“阿娘,他们说的,会不会是阿姊?上一次,就是八王将阿姊送回来的……”

  秦夫人的心里也是一沉。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秦夫人笑一声,摇头:“不会的,别多想。她的身份到底不妥,圣人宠爱八王,断不会做这样荒唐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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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赐婚

  流言自二月初开始流传, 直到二月下旬。

  期间,赵恒只是耐心等待,始终没再去求过皇帝, 眼看皇帝的态度一点一点软化, 才又请了苏仁方入宫。

  苏仁方算得上他的养父,情亦非比寻常, 皇帝见到他,自然会想起这些年来的不易。

  临走的时候,赵恒只对赵义显说了一句话:“阿父, 儿这辈子不争权, 不夺利,只求娶这一位女郎为妻,盼阿父成全。”

  赵义显无言以对。

  当夜, 他不顾山间的料峭春寒,只带了一名内侍, 去了当年还是太子时, 同发妻王氏一同居住过的碧潭殿。

  那几年, 他与母亲沈皇后水火不容, 虽未被废太子之位,可在朝中的处境却十分艰难。每年到行宫来,也不住离帝后最近的少阳院,而是带着一家妻儿住在偏僻冷寂的碧潭殿。

  如今,他做了皇帝,碧潭殿已空置多年,却因曾是他的居所, 仍被内侍们打理得一丝不乱, 同记忆中当年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便是权力。

  若他没能登顶, 如今保持原样的碧潭殿,又会是何等破败不堪的样子呢?

  夜色里,赵义显只让点了一盏孤灯,明明灭灭,照得殿中昏黄一片。

  他坐在窗边,看着殿前庭中的两株碧梧,不禁回想起发妻还在世的那几年。

  夫妻恩爱,儿女绕膝,一家人其乐融融。而母亲总是对他格外宠爱一双儿女感到不满。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出于什么也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太过倔强,事事都要与母亲站在对立面,也许又是因为自己是嫡长子,却性情温和柔弱,时常遭到母亲质疑,甚至被其他兄弟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在养儿育女这件事上,他总是固执己见。

  直到后来八郎出生,他这样的念头变得愈加坚定。

  碧潭殿的书案边,悬着一幅王氏的画像。画中女子一身碧色襦裙,手持一柄玉如意,笑得温柔端庄。

  这是赵义显当年亲手为她画的像。

  “阿英,”他站在墙边喃喃地唤发妻的闺名,眼底是淡淡的惆怅和愧疚,“八郎大了,要娶妻了,我若答应了他,你会替他高兴的吧?至少,这一件事,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

  二月二十三,圣驾从行宫迁回太极宫。

  第二日,礼部与太常寺便下了一道赐婚诏书,替楚王赵恒聘娶郑国公沈士槐之长女沈月芙为妃。

  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引起所有人的震惊。

  圣上为八王千挑万选的王妃,的确是先前传闻中的沈家女郎,却并非大家猜测的沈二娘月蓉,而是才和杜燕则和离不久的大娘月芙!

  一对才和离的夫妻,一个娶了公主,一个要嫁亲王,简直闻所未闻。

  最震惊的要数沈家人。

  一大早,沈士槐还未赶往衙署,礼部和内侍监的人便先来送了赏赐,又宣读赐婚的诏书。

  书中说,沈家与赵氏一族早有渊源,当年就曾订有旧约,又说了一通夸赞月芙的话,称她品貌端庄,秉性柔顺,有贤德风范,堪为楚王妃。

  沈士槐和秦夫人都惊呆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月蓉则猛地转头,面色复杂地看向月芙:“阿姊,你怎么——”

  前来宣旨的内侍见他们脸色异常,迟迟没有反应,不禁有些奇怪,道:“沈寺丞,怎还不领旨谢恩?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贵府可又要出一个贵人了。”

  沈士槐脸色扭曲,拼命忍着心底怪异的感觉,勉强笑着带着一家人行礼,从内侍的手中接过绢纸,再命人将他们送走。

  待门一关,才扭头看向月芙。

  “阿芙,这是怎么回事!”沈士槐开口便是质问,这大约是这几个月来,他对长女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圣上为何会突然要替八王聘娶你!”

  秦夫人亦用一种充满怀疑和刺探的眼神看着她:“是啊!大娘你、你甚至还嫁过人……圣人怎会允许?”

  她和月蓉不约而同地想起数日前的对话。

  那时谁能想到,所有人都觉得再嫁不了好人家的沈月芙,会被皇帝允许嫁给八王?

  即便是现在,接到了赐婚的圣旨,秦夫人也不愿相信。

  她先前费尽心思,想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争下这一门好姻缘,如今却被大娘夺走了,她一定使了什么手段!

  面对父亲和继母充满怀疑的目光,月芙几乎不用想,就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

  到这时候,她先前一直闷在心里的难过和委屈都被发泄了出来。

  守了许久的,和赵恒之间的秘密,终于不用再死死地埋在心里。

  她深吸一口气,再统统吐出,好像要将积攒已久的酸苦都驱走。

  只有月蓉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她,问:“阿姊和八王……是否早已熟识?今日这一道赐婚的圣旨,是否也是八王自己去争来的?”

  月蓉想起了去岁的中秋。她以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怪异的心情偷偷地跟了月芙一路。

  到现在,她忽然明白了,从那时开始,她就有中模糊的感觉——那一天,八王在暗中帮她的长姊。

  沈士槐和秦夫人被这样一提醒,对视一眼,也猛然醒悟过来。

  “定远侯府的寿宴,八王也去了,那天,是他……对不对?!”

  月芙咬了咬唇,努力挺直脊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沉声道:“父亲和母亲若不想着将我交给崔大郎,恐怕也不会有今日。殿下是个守信的人,说过的事就会做到。”

  她没有仔细解释这一切,只这一句,就能让他们明白许多事。

  如果他们不几次想靠牺牲大女儿来换取全家人的“前程”,八王兴许会按照当初沈皇后的话娶月蓉为妻。

  沈士槐的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地起伏,不知是被女儿气到了,还是被自己的所作所为气到了。

  秦夫人则悔恨不已,恨不能将当时的自己打醒。

  若不是被逼无奈,谁会想做那样的恶人呢?她和大娘无怨无仇,可自从被咸宜公主逼迫,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天晓得,她只是在继女和亲生女儿之间选了后者而已。

  如今的局面,就好像是别人在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又红又烫,火辣辣的,抬不起头。

  月蓉的脸色也一阵青白,不过,并没有她的母亲那般后悔不迭,只是眼神愈加怪异:“阿姊,八王铁了心要离开长安,连圣上赐官也拒绝了,长安的许多世家女都不想嫁给他,你真的愿意吗?”

  月芙静静地看着她,想起自己才回家来时,和妹妹之间的那一番对话。

  “阿蓉,我们先前说过的,你还记得吗?”她轻声开口,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你问我,楚王长什么样子,好不好看。我说,比起相貌,最重要的是人的品性。八王秉性纯善,既重诺守信,又有责任担当,他曾帮过我,不论将来如何,我都愿跟着他。”

  她说着,又对沈士槐和秦夫人微微一礼:“女儿已出嫁过一回,索幸那两年在夫家,尚知晓要好好经营筹谋,因此嫁妆俱在,不必父亲和母亲填补。唯有再嫁之前的这段日子,还要留在家中叨扰,望见谅。”

  最后的两句话,生分得仿佛不是一家人,令那三人一阵脸红。

  月芙一点也不想理会他们的心情,当即一个人转身回了绿云轩。

  桂娘和素秋她们都高兴极了,坐在院子里说说笑笑,一见她回来,纷纷上前向她道喜。

  “娘子要苦尽甘来了!”

  “总算也好扬眉吐气一回了,夫人身边的那个阿杏先前每次看到咱们,都能给脸色呢,现在看她还敢不敢!”

  ……

  月芙冲她们笑笑,眸光温柔而真挚,只是等转身进了屋,将门关上,那一抹笑容又慢慢隐去。

  嫁给赵恒对吗?

  这是她在被数次逼迫,走投无路之后的选择。就像方才她对月蓉说的,“不论将来如何,我都愿意跟着他”。

  她知道赵恒离开京城后,一定遭遇了她不知道的艰难险阻。也许,她嫁给他以后,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但至少现在,她觉得嫁给他是对的选择。

  他那么好,值得有人陪伴在身边,哪怕不是她。他不应该一个人在边塞孤独地死去。

  想到他先前冷淡生气的态度,月芙的眼眸逐渐黯淡下来。

  她伤害了他。到时候,一定要好好同他说清楚,除了利用他的身份,她也是真心想嫁给他的。

  ……

  三月的婚仪,在二月便已先将公主府翻修完毕。

  咸宜公主赵襄儿搬回自己的府邸,此刻正在厅堂中大发雷霆。

  她听说了沈月芙要嫁给赵恒的事。准驸马的前任妻子,竟然要嫁给她的亲弟弟,从此成为她的弟媳!这位弟媳,还是她憎恶无比的沈家人!

  “简直是奇耻大辱!”

  相貌白皙清秀的内侍将温茶奉上,小心地跪坐在一旁。

  赵襄儿只饮了一口,便直接将瓷杯丢到地上。

  一声清脆的响声后,瓷杯碎成几片,那名内侍连忙弯着腰去收拾,却一不小心被割伤了手指。

  鲜红的血珠顺着指尖滑下,沾污了脚踏底下的一条西域毛毯。

  赵襄儿看得心火愈烧愈旺,干脆踢了那名内侍一脚,呵道:“笨手笨脚,滚出去,别再我眼前出现!”

  坐在一旁的杜燕则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这名十五岁小内侍慌乱不已地退出去。

  前几日,他还是公主这几日最为宠信的红人,到哪儿都能跟随左右。

  “事成定局,已无法改变,请公主息怒,莫因气愤伤及自身。”杜燕则知道自己没法劝住正在气头上的赵襄儿,却不得不开口说两句,“还有几日就是婚仪,公主定要准备好一切,莫惹旁人猜疑议论才好。”

  赵襄儿冷笑一声,怒火自然未消,好歹语气比方才冷静了些:“哼,我倒是都准备妥当了,可八郎,却提前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他明知我最痛恨沈家人,娶沈二娘也就罢了,竟然主动求娶沈大娘,他根本没将我这个阿姊放在眼里!”

  她先前才从东宫回来。原本要趁着赵恒奉命到东宫问安时,当面质问他到底是何居心,可他那副波澜不惊的老成样子,一下就将她的怒火点燃。

  若不是有太子和太子妃拦着,又留她下来说清了允许他娶沈大娘的缘由,她恐怕已经冲进甘露殿,请圣上收回赐婚的圣旨了。

  “你呢,见到沈大娘得以嫁得更好,是否嫉妒她?又或者,你还对她恋恋不舍,以为她柔弱单纯,唯有你一个可以依靠?”她的话锋忽然一转,带着几分讥诮,仿佛再嘲笑数月前,杜燕则还妄想将沈月芙留在身边的事。

  杜燕则被她毫不留情的语气刺得心中一痛,却不得不低下头,道:“怎么会?我既要娶公主,就不会再想着过往的事,公主多虑了。”

  话虽如此,他的心里却再度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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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婚礼

  赵襄儿的大婚定在三月十二, 赵恒的婚仪则在次月十六。

  自圣旨下来的这一日起,月芙便留在家中安心准备。

  持续了数月的惊惶无措被抚平,余下的忐忑与期盼, 统统只因为要嫁给赵恒。

  她明白自己配不上赵恒, 也不想让他的婚仪被旁人嘲笑,于是带着素秋、桂娘几个, 将从杜家带回来的嫁妆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资财一一盘点,又查漏补缺,添置许多金银器物, 将一切都整得满满当当。

  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让人补了些家当。这几日, 沈家原本冷落的门庭一下子多了许多访客,好几家已经断了往来的勋贵之家纷纷送来贺礼,以示交好之意。

  本应当是好事, 可沈士槐夫妇因做了亏心事,且早已被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说破, 旁人越是如此, 反越让他们日夜不安。

  不但没敢收别人的贺礼, 还要想方设法给月芙添补嫁妆。即便月芙说了不必他们操心, 他们也不敢真的袖手旁观。

  月芙一点也不想接受他们的“好意”。

  她知道,他们这是想用添补的嫁妆来换取自己的安心——就当是用钱财补偿过她了,面对不明内情的外人时,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奉承。

  这些东西,她碰也没碰,原封不动地让人送了回去。

  三月十二,咸宜公主大婚这日, 全长安都沸腾不已。

  圣上大约心中有愧, 不但在宫中亲自将女儿送上车, 还带着贵妃等人一道出宫,到公主府中观礼,又与百官一同喝了两杯酒。

  这是公主第一次出嫁时,都未有过的阵仗。原本众人因公主与八王这两桩婚事错综复杂的纠葛关系而猜疑不断,公主面上无光,现下皇帝如此重视,一时又争回了不少面子。

  月芙没有去观礼。

  咸宜公主厌恶她,杜家一门想必也不愿意见到她,她的出现会引起太多议论。既不想再给赵恒惹麻烦,便还是安心地留在家中。

  崇仁坊离太极宫极近,即使闭门不出,依旧能听见外头鼓乐喧天,气派非凡的动静,想象出车马如织,百姓围观的场景。

  月芙坐在屋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中秋那日的夜宴上,见到的圣上一家人。

  圣上坐在御座上,被儿女、妃嫔、贵戚、朝臣们围绕着。他御体孱弱,面色苍白,目光却慈祥柔和,尤其看向三位嫡出的子女时,充满为人父的爱意和宽容。

  可是赵恒站在他的身边,却显得格格不入。

  月芙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一位宽仁和蔼的君主,仅仅因为女儿的央求,就准许她嫁给一个和离过的郎君,却能狠下心,将当年还在襁褓中不知人事的幼子送往边疆。

  真的只是因为高僧的一句话吗?

  好像总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

  三月里,素秋日日念叨时间过得太慢,可一到四月,时间就如飞逝一般,倏忽之间,就到了婚宴的前夜。

  桂娘带着几个侍女将绿云轩收拾得一干二净,最后,又帮月芙将准备好的吉服铺平,在熏笼上熏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再整整齐齐地收到衣橱中,等着第二日让月芙穿上。

  月芙内心的忐忑终于盖过期待。

  夜里,她难得心中百感交集,拉着桂娘一同卧在床上。

  四月里,芳菲已尽,草木葱郁,处处透着夏日即将来临前的微醺之意。

  她窝在桂娘的怀里,耳边是窗外寂寂的虫鸣,只觉一切都像在梦中一般,怎么也睡不着。

  桂娘年岁大了,一向浅眠,很快便察觉到她的辗转难眠。

  “我的小阿芙,明日要出嫁,是不是有些紧张了?”如水的月光从纱窗之间透进来,洒在桂娘略显年岁的面庞上,将一根一根细小却慈祥的纹路映得若隐若现。

  月芙伸手抱住她的腰,轻轻地点头,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也不是第一次了,却紧张得不知要怎么办。”

  她今年也才十九。放到别人家里,若正当嫁龄时,遇上痛失恃怙的事,守孝三年,再到出嫁,也该是十九的年纪。

  前两年的婚姻,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又模糊了许多。三年前,婚宴的前夜,她已想不出太多细节,只记得那时惶惑多过欢喜,一直到第二日行完礼,也没有感觉到太多喜悦的情绪。

  而现在,她的脑海里一片纷乱,出现得最多的,就是赵恒的影子。

  桂娘也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微笑道:“说明阿芙这一次嫁对人啦!就连我,前一回也不知为何,只是替你担心,这一次,才终于由衷地为你高兴。八王是个靠得住的郎君,阿芙苦尽甘来,一定会过得好的。”

  月芙半阖着眼,认真地点头。

  ……

  第二日,整个沈家上下都紧紧绷着一根弦。

  清早,天还未亮,仆从们便开门洒扫,结新挂彩,将整座府邸布置一新,沈士槐和秦夫人就是再难过,也不敢在这一日有丝毫怠慢,于是也跟着一早就在前堂里外忙碌起来。

  月芙则坐在自己的闺房中,被一众仆妇环伺,从沐浴、绾发,到更衣、梳妆,一一道道地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立到铜镜前时,发间已戴了九树花钗并宝钿,身上也穿了属于亲王妃的青罗翟衣。

  她原本生得清丽脱俗,看起来纯稚无比,如今换上这样一身隆重的装扮,看起来端庄大方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

  黄昏降临时,郑国公府外的大街上,迎亲的花车终于从远处浩浩驶来。

  赵恒站在车上,身形笔直,气宇轩昂,身边跟着几位充当傧相的宗室郎君,被数十名锦衣华服的意气少年簇拥着,最后还跟了上百个健仆豪奴。

  一整支队伍逶迤蜿蜒,宛若游龙,所到之处,鼓乐喧嚣,尘土飞杨,最后停在郑国公府的大门外。

  有仆从匆匆跑进去大声道:“八王来迎亲了!”

  沈家上下与前来送亲的宾客们顿时热闹起来。

  月芙坐在绣楼上,悄悄地从窗边往外看。

  到新妇的娘家迎亲,从府门外到绣楼下,须得过好几关,每一关必要赋诗一首,得了亲戚长辈的首肯,方能见到新妇。

  也不知是沈家人压根就不敢为难赵恒,还是赵恒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月芙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声,只看见他很快便在无数人的簇拥下靠近绣楼。

  暮色茫茫,灿烂的晚霞映照着他的缨冠吉服,琳琅宝带,好看极了。

  他站在绣楼底下,微微仰头,朝这边看过来。

  月芙的心忽然砰砰跳动起来,连忙从窗户的缝隙边躲开,生怕对上他的视线。

  桂娘笑吟吟地将团扇递到她的手里,示意她遮好面,再引着她推开屋门,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亲戚妯娌们顿时欢呼出声。

  月芙站在阶梯之上,双手悄悄拧紧扇柄,一双眼从团扇的上方看过去。

  赵恒站在人群的中央,漆黑深邃的眼眸与她相对。

  天色又暗了一分,灿烂的晚霞的光彩一点点消失,有人点上了明黄的灯火。

  他的半边身子映在明亮的烛光里,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悄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然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仰起头,冲她伸出一只手。

  欢呼声顿时更响了。

  月芙眼眸微闪,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好似一叶飘萍,随波逐流,不知该停靠何方。而当她慢慢地伸出手,放进他的掌心里,被他牢牢牵住的时候,浮萍之间,一株清荷正含苞欲放。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薄薄的茧,充满令人安心的力量,就这样带着她,一步一步,跨出沈家的大门,登上离去的迎亲花车。

  队伍从郑国公府离开,依然浩浩荡荡,驶往修葺一新的楚王府。

  一路上,有豪族子弟的障车,亦有闻讯赶来围观的百姓,好几次将婚车拦在半途,走走停停,过了许久才抵达楚王府。

  王府的庭院里已搭好青庐,前来观礼的宾客早就等在两边,正说说笑笑,一听新妇与新郎来了,连忙一起看过去。

  四下熊熊燃着的灯烛将低垂的夜幕照得透亮,映得珠翠宝钿与碧玉金银璀璨夺目。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二人行沃盥、却扇、同牢、合卺、结发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