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走出去的赵怀悯的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
崔家这对夫妇的争执声里,已然将他牵扯进去。
宾客们静了一瞬,随即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沈士槐和秦夫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震惊和不解。
月芙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的反应,事情正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只是,在众多的人群里,忽然有一道目光直直地朝她射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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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失望
“这种日子, 崔郎将做了什么?”
“崔郎将的‘荒唐事’,还能有什么?”
“怎么听方才的话,这‘荒唐事’还与太子有关?”
“我看侯夫人也不妥, 这样的场合就不管不顾地闹起来, 不识大体!”
“这话不对,瞧瞧今天什么日子, 崔大郎自己都不心疼他阿父,难不成还要别人替他心疼?”
“唉,崔家这个郎君, 真是作孽哟!”
……
人群中隐隐约约的议论声, 果然和月芙预想的一样。等过了今日,这件事就会传出崔家的大门,只要赵恒稍稍施力, 便能让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
可是,月芙却高兴不起来。
赵怀悯已经先一步拂袖而去, 崔桐玉则冷着脸跟着侍女往那两人争吵的方向快步行去, 大约是要去呵斥两人。
其余宾客、仆从, 则纷纷朝崔桐玉的方向张望。
只有赵恒还站在原地, 用一种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月芙的方向。
月芙忽然有些担心,是不是刚才她将侯夫人引去崔贺樟处的举动确实被他看见了。
他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心机深重,不怀好意的女子?
她潜意识里就觉得一个女子不该有深沉的心思。
可是,再转念一想,心思深沉又如何?
她做这一切,也都是被逼的,若不多为自己思虑, 今日被侯夫人当场捉住的, 就是她自己了。
她不曾告诉赵恒, 今日发生的一切,与她的父亲和继母也有脱不开的干系。他若心存疑虑,大不了,下一次她再解释。
想到这里,她慢慢将方才的那一阵羞愧压下去,重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直接迎上他的目光。
尽管她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如果有,又会在什么时候,但现在,她没理由为自己做的一切感到羞愧。
唯一的一点愧疚,是她的确利用了赵恒纯良正直的品性,而他,还很有可能是妹妹未来的夫君。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淡淡的惆怅。
赵恒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用这样毫不避讳的目光迎上来,一时皱了皱眉,压住心底怪异的感觉,移开视线,转身走了出去。
庭中已有些乱了,崔家的仆从纷纷拦在长廊边,不让宾客们往西面去,看见崔贺樟等人。
发生这样的变故,人人都觉好奇。可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崔家也着实惹不起,于是,众人开始陆陆续续离席告辞。
一时间,庭中显得有些乱。
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赶紧跟着一起离开。
趁众人都边走边悄声议论,秦夫人也低声道:“郎君,你看,今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崔郎将那里——怎么闹了这么一出?”
这话在不知情的旁人听来,只道她也在想崔家怎会有这么一出闹剧。
沈士槐一路上始终低着头背着手,眉头紧锁,闻言回:“我如何知道?也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夫妻两个嘀嘀咕咕,满以为没人听得见。
月芙放慢脚步,静静地跟在后面,直到行到马车边,预备上马的时候,才冲两人幽幽道:“我好好的回来了,父亲和母亲,应当很失望吧?”
沈士槐和秦夫人的背影一僵,几乎同时回过头来,慌乱又怀疑地看着她。
“大娘,你在胡说什么?”秦夫人心虚地说。
沈士槐的半边脸颊肌肉跳动不已,瞪着女儿片刻,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眶也跟着泛起了红:“回就回了吧,阿芙,谁也不想……哎,总是我们对不住你。”
说完,先一步上了马车。
秦夫人看她一眼,迟疑一瞬,道了声“快些回吧”,便也跟着上了车。
月芙不与他们同车而行,此时还站在车边,没有立刻就走。
车里传来不太清晰的声音。
“……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错。”
“郎君,我也……”
月芙努力挺直脊背,高高地昂起头,半点也不愿低下。
她知道,他们是故意这么说的。
对,是他们两个的错。
可听到了,不代表就要原谅。
她也是个人,是个自私的人,做不到圣人那般以德报怨,没法对父母如此绝情的行径说出宽容原谅的话。
一直到回到家中,任沈士槐与秦夫人两个如何小心又愧疚地看着她,她都没再多同他们说一句话,直接回了绿云轩。
桂娘和素秋一见到月芙,立刻迎上来,又见她脸色不大好,眼眶也有点红,忙问:“娘子怎么了?可是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
月芙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疲惫道:“总算最坏的事没有发生。”
素秋捧着衣物过来替她换下,一摸到上面的濡湿,不禁“哎呀”一声,忙给她多披了一件外袍:“都湿了,可被着凉。”
桂娘也坐到一边摸摸她有点发热的脸颊:“娘子可是饮多了酒?还是用点醒酒汤吧。”
说着,让素秋出去吩咐一声,再让其他人都到外面候着。
“娘子临去前,让奴多留意白露轩的动静。”
“如何了?”月芙揉揉发胀的额角,在榻上慢慢倚到隐囊上,阖着眼问。
“奴自己先去看了一回,是借着娘子的名义,给那边送了点当归汤去,请二娘好好养着。后来又让素秋去看了一回,没进去,只悄悄在外面听听动静。奴去的时候,二娘的确还在床上躺着,看来没什么力气。可素秋去的时候,却听见二娘正同两个年纪小一些的侍女玩闹呢,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病了的样子。”
月芙听着,慢慢睁开眼,叹了一口气。看来,之前的猜测应当不错。
在她的梦境里,直到月蓉和赵恒的婚事定下后,她才偶然从月蓉说漏嘴的一句话里听出端倪,得知她其实早已知道,父亲和继母要将她送进定远侯府的打算。
只是,那时候,为时已晚,她已入苦海,再不得脱身。
再后来,赵恒遵守当年圣人许下的婚约,娶了月蓉。成婚前,月蓉曾几次试图说服赵恒,不要同太子和咸宜公主起争执,还希望他从此能留在长安,当个富贵闲散的宗王。
他们两个,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加之先前因月芙和崔家的事,赵恒已对沈家人失去信任,种种矛盾积聚,终于到成婚的当日,一下爆发。
他负气而去,似乎直到忽然病逝,都再没回来过。
而月蓉留在长安,也并没有过上她期望的安逸富贵、高高在上的日子。因为太子和咸宜公主与赵恒之间的矛盾,加沈家的过去,长安的贵族依旧不接纳她。
他们彼此之间,除了有名无实的“夫妻”二字,再无交集,连面也见不到,却着实互相牵累了整整两年。月蓉甚至也恨了他两年,屡次想和离,又怕和离后,在长安再没有贵族郎君愿娶她为正妻,才作罢。
如此结局,月芙感到一阵唏嘘。
对妹妹的知情不告,她谈不上多少恨意。比起父亲和继母的所作所为,月蓉做的,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她一向知道月蓉有自己的小心思,遇事不论大小,总会下意识趋利避害,选择对自己最好的那一条路。
月芙曾经羡慕过妹妹的这一点,后来心智渐趋成熟后,还因此为妹妹感到欣慰,知道妹妹将来定不会因太过天真单纯而吃亏。
不过,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心思,会用到亲姊姊的身上。
譬如今日,月蓉反常地装病,躲避平日最喜欢的宴饮,一定也是因为多少察觉到父母的打算,想置身事外。
没有强烈的恨意,强烈的失望却是有的。甚至将她心里原本的愧疚,也一下冲淡了许多。
……
入夜后,赵恒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府中。
过不久,他要亲自去迎接苏仁方归京,因此,他趁着宴席后的时间,亲自到苏仁方在京中的旧宅看一看,请工匠们将年久失修的地方重新修葺一番。
直到进屋更衣,用过饭后,才开始仔细思考崔贺樟的事,到底要如何处置。
那只白玉镶金手钏还藏在衣襟里紧靠着胸口的地方,他伸手取出来,握在手心里。
胸口的温度早就玉捂热,半点没有金玉的冰凉。
暖黄的烛光照在白玉上,光泽柔润,他低头看着手心,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拉扯他的心口。
那些零碎的,令他面红耳赤的画面,也再度不受控制地从眼前飘过。
到这时,他已没法再欺骗自己,是崔贺樟那混账的香的药效还未过去。
分明是他脑中多了绮念,不该有的绮念。
他猛地收紧手,用力握住手钏,可又怕一不小心捏碎了,不过片刻,又松开,慌忙丢就一旁的置物盒中。
咚的一声,像砸在心上。
他干脆站起来,双手背后,在屋里慢慢地走,平静下来后,才理清思绪。
沈月芙只求他在民间流传崔贺樟的谣言时,推波助澜。
这是举手之劳,但,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诚然他对沈月芙今日的行径心存疑虑,但崔贺樟的事,也的确刻不容缓,况且,他也是亲口答应了要帮她解决的。
要彻底打消崔贺樟“替父续弦”的念头,唯一的途径,便是要在朝廷中施压。
只是,这样一来,势必会将东宫也牵扯进来。
他一向很少干涉这些事,尤其关系到东宫的时候,更会主动避嫌。
今日,却有些难办了。
沉吟许久后,他重新坐回书案边,提笔给负责纠察百官之罪恶的御史中丞邱思邝写了一封信,将今日定远侯府之事尽告之。
邱思邝进士出身,数十年前,曾与苏仁方同在兰州为官,一个管政务,一个理军事。他为人耿直,不畏强权,深受圣人信赖,当了多年的御史大夫。近几年,他年事已高,才退到御史中丞的职位上。
一旦知晓今日之事,他一定会参崔贺樟一本。
赵恒写完后,没有立刻让人送出去,而是又铺了张纸,仔仔细细誊抄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这才将两封信装好,交给杨松送出去。
一封自然是送到邱思邝的府上。
至于另一封,则送往东宫,交到太子手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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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豁然
信在第二日一早, 坊门甫开时,便由快马先送到东宫。
今日有大朝会,赵怀悯正更衣梳洗, 等着内侍将朝食送进殿中。
信交到他的手上时, 热腾腾的一碗汉宫棋也才搁到食案上。
因昨日崔汲寿宴上的事,赵怀悯的情绪不太好, 见一早就有信,不禁呵斥:“今日有朝会,什么东西, 就急着送到我面前来!”
将信送进殿中的是太子右监门直长, 闻言回道:“殿下,此信是八王身边的杨松亲自送来的,说务必请殿下尽早亲自拆阅。”
“八郎?”赵怀悯不禁愣了一下, 微微眯眼,“他可从没给我写过什么信。”
赵恒在边塞时, 一月一封家信, 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全都是给圣人的, 现下在长安,要说什么,直说便是,哪用得着写信?
他正觉疑惑,拆开一看,先是一惊,随即勃然大怒。
“荒谬!你确定杨松没送错地方?”
直长道:“臣不知, 殿下恕罪。”
崔桐玉见状, 示意直长先下去, 让其他人也跟着退到殿外,这才问:“大郎,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赵怀悯冷哼一声,道:“这信可不是给我的,是给邱思邝的,说得就是昨日你那混账弟弟干的好事,我看,八郎分明就是要给我添堵!”
若不出意外,以邱思邝的为人,但凡在朝会之前收到信,必会在赴会时,当着群臣百官的面,毫不留情地抨击崔贺樟,再将东宫也一并拖下水。
圣人御体欠安,近几年,他作为太子,已渐渐取得大多常规事务的处置权,但仍然要时时受到朝臣们的监督,稍有差错,便会告到圣人那儿去。
他说着,将信丢到崔桐玉的面前。
“都说他无心政务,不贪恋权位,我看,他这次回来,分明不存好意!”
崔桐玉快速扫了几眼,沉吟片刻,却没动怒,只是微微一笑,道:“大郎何故这样说?依我之见,八郎是好意,在给大郎提醒呢。”
“是吗。”赵怀悯冷冷反问一句。
“大郎不妨想想,昨日闹出那样的动静,早晚会传到那些言官的耳中,他们定捅到圣人面前。即便圣人仁慈,大小也要对大郎你做出一番惩戒。可是,八郎现下却先将一会儿邱思邝要说的话告诉了大郎。”
崔桐玉没有将话说完,而是留了些时间,让赵怀悯自己先想一想。
她一向极懂得分寸,嫁给赵怀悯这么多年,两人之间虽没有太多男女之情,却算得上是一对极其稳固的伴侣。
她不似许多追求婚姻完满、感情如蜜的女子,而是将更多的心血,都放在整个东宫的大事上。
她有野心,不但想坐稳太子妃的位置,将来更想坐上皇后的宝座,像当年的沈皇后一般,涉猎朝政,掌握大权。
不过,她深知赵怀悯对沈皇后那样强势的女人心怀鄙夷,于是,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态度谦和,以柔克刚,从不令人反感。
太子信任她,即使她成婚多年,膝下除了一女,再无所出。
“你是说,我应该在朝会上,先一步向圣人请罪?”赵怀悯思索片刻,慢慢道。
“是。我想,以邱思邝的性子,若大郎你先一步向圣人认错,诚然他还是会进言,但一定也会赞一番你如此举动,圣人恰好顺水推舟,不追究东宫。”崔桐玉笑着点头,又站起来,跪坐到他的身边,肃然道,“一会儿,我也会再派人回府,将那不出息的混账带来,在东宫好好教训一番。”
“也好。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平日办事也算稳妥,只让他别再给我误事便罢了。”
赵怀悯听了她一番解释,面色已然缓和,也不再有发怒的迹象。
只是,对弟弟赵恒此举的意思,他总还心存疑虑。
即便赵恒真的如太子妃所说,是有意给他这个兄长留下充足的时机,也足以说明,他这个弟弟,恐怕并不如别人以为的那样简单。
……
当日的大朝会上,赵怀悯果然在邱思邝开口前,先一步跪下,为前一日崔贺樟的事,当众向圣人和百官请罪,称太子妃已管教过崔贺樟,自己也已停了他的职,命他闭门三月,不得出门。
邱思邝,乃至百官见状,皆反过来替太子向圣人求情,盼圣人看在太子主动自责的份上,莫要严惩。
圣人素来仁慈,不忍苛责太子,此情此景,乐得顺水推舟,只命罚太子闭门思过三日,便算作罢。
至于崔贺樟,则罚半年俸禄,官降两级。
一件可大可小的丑闻,这样便算揭过了。
月芙在家中,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自从那日的寿宴回来后,她便对父亲和继母敬而远之,除了每日的问候,再不多说一句话。对妹妹月蓉,也比过去冷淡了些,至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真心为妹妹着想。
她已想明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追求和命数,旁人强求不来。妹妹想要的,和她想要的,终究不同。
父亲和继母自知有愧,面对她的冷淡,暂时不敢表露出半点不满,只能每日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情绪。
再没人提过崔家的事。
月芙放心不下,时不时让素秋趁着外出采买时,到东西市打听民间流传的消息。
民间自然不会说到朝中如何,只说崔大郎已被太子和太子妃罚过,要闭门三月,长安城里漂亮的小娘子们终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众人只道太子英明,可月芙却局的,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果然,素秋又去一次慈恩寺后,月芙才知道,一切都是赵恒的手笔。
这与她当初设想的有些出入。
事涉东宫,她只敢求赵恒在民间推波助澜,万万不敢奢求他会将事情闹到朝中。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也不知太子会不会因此迁怒于他,毕竟,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看起来并不大深厚。
不过,现在的她,仍旧没有太多闲暇为别人考虑,哪怕那个“别人”,是曾经救过自己数次的赵恒。
前几日,秦夫人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月芙,是否还想入玄真观修行。
上个月,她曾说过,九月会入玄真观。那时,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还想着将她嫁入崔家,自然不愿。如今,崔贺樟被圣人和太子责罚,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将她弄回家。
她知道,自己就像一块已经碎裂的玉石,再没了价值,留在家中,只会让他们一直被内疚和羞愧的情绪折磨,他们当然希望她能自己离家。
不过,当初她想去玄真观时,还不知晓将来会发生的种种。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呆在家中,她便还是贵族女郎,进了玄真观,才是真正的人人可欺。
咸宜公主与她之间的怨恨已然无法化解,而崔贺樟经此一事,也必对她更加咬牙切齿,再加上东宫,若太子和太子妃也知道了那日的实情……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是怎样的举步维艰,除了圣人,整个大魏最有权势的几个人,都已与她结怨。
躲过了上一次寿宴上那样突如其来的危机,才松一口气,她便不得不又要开始为将来考虑。
她需要一个更可靠的计划,最好,是能远离这里的一切,一劳永逸的法子。
夜里,素秋坐在妆奁前,替月芙收拾这几个月用过的珠宝首饰。
有些过了时的,如是金银饰,过几日便会送去工匠那里,让重新照着时新的花样改一改,若是珍珠玉饰,便暂且收起来,质地普通些的,将来也可用来赏赐给下人们。
“咦,娘子的那一对白玉镶金手钏,还是没找到。”
素秋将几只放首饰的多宝盒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三遍,始终没找到。
其实,那日月芙从崔家回来,那对手钏便已少了一只。当时,月芙心里想着别的事,并不在意,只吩咐她们,哪日有空,再在院里好好找找,兴许是落在那个地方了。
可一直到今日,前前后后找过两三回,都没找到。
月芙看着多宝盒里剩下孤零零的一只手钏,忽然回想起那日在定远侯府中,僻静角落里的那座二层楼阁。
异香,卧榻,围屏,清水……
“那大约是落在崔家了吧。”她淡淡地回答,让素秋不必再找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月芙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念头,随着纷乱的思绪,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似乎就是赵恒。
他是皇子,是亲王,身份尊贵,且最难得的,心地纯善,一旦说出口的话,便一定会兑现。这一点,在过去的这几个月,乃至她的梦境里,都得到了印证。
而且,不久之后,他也会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如果他能将她也带走,岂非更好?
漆黑的夜色里,月芙忽然觉得豁然开朗。
当她把过去压在心上的那些重担——譬如对父母、对妹妹的关心和愧疚,又譬如身为贵族女郎的尊严和矜持,把这些统统抛开时,一切都变得不那么艰难了。
现在,她唯一需要的人,就是赵恒。
第二日一早,月芙从正院归来后,便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素秋,送去慈恩寺中,请一空法师尽快转交给赵恒。
若她没记错,大概两三日后,赵恒就要暂时离开长安,亲自去迎接退而致仕的苏仁方回京。
此去行程约莫大半个月,就在这大半个月里,圣人就会带着宗亲与百官,移居温泉宫疗养。
在赵恒暂离京城之前,她必须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说:
阿芙说:哼,爸妈想让我自己走,我偏不走,就留在你们面前让你们看着膈应。
我发现好几条留言说把“八王”看成“王八”,啊哈哈哈恒恒要气死啦!本来我是想用“大王”这个称呼的,后来想想可能大家更不习惯了,还是用的“殿下”。要是真用了大王,就更像王八成精,占山为王,日日巡山,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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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煮茶
隔了一日, 月芙再次踏上去慈恩寺的道路。
与前几次不同,甫一出门,她便看见长街尽头的一处民宅门口, 有两名身材魁梧的年轻郎君正朝这边看来。
对上月芙的视线时, 那两名郎君后退一步,微微低头, 飞快地做出行礼的样子,接着,便翻身上马, 绕过她的马车, 远远跟在后面。
素秋瞪大双眼,惊异地问:“娘子,他们——”
月芙伸出食指, 轻轻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低低道:“那应当是八王的人, 往后会暗中保护咱们。”
那天在崔家, 赵恒说过, 以后会派人暗中保护她,他果然说到做到。
素秋这才悄悄舒一口气。她和桂娘已然知道,八王和娘子之间,仿佛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们虽疑心赵恒这样的身份,若被旁人察觉,恐怕会给月芙带来伤害,可眼看赵恒的存在, 也能给月芙带来保护, 便不再计较了。
等到了慈恩寺, 月芙先和素秋一起戴上遮面的帷帽,才下车踏入山门。
上完香后,她没有像前一回一般,直接去西院旁边的厢房,而是如素秋多给了些香火钱,进了一座独门独院小院。
院子狭小,却胜在清幽宁静,墙边一棵高大葱郁的桂花树上,开了一簇簇淡黄小巧的桂花,暗香阵阵,沁人心脾。
月芙在摘下帏帽,让素秋搬了榻几和一整套茶具到桂树底下。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在榻上坐下,将风炉点燃,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枚茶饼,小心地揭开包在外的油纸,用小青竹制成的火夹夹住,刚到风炉上炙烤。
暖烘烘的炉火将干燥的茶饼焙香,小青竹的火夹也在炉火的温度下,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带着青竹的清洌气息,一点点融进茶饼中。
深秋的院落,清甜的桂香中,逐渐弥漫开淡淡的茶香。
……
小院外,赵恒打发走知客僧后,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在门外独自站了一会儿。
他有些犹豫,总觉得自己不该来。
在信里,沈月芙只说,有要事相商,求他再来一趟慈恩寺。
崔贺樟的事已经暂时解决,他也已经做出承诺,以后也会派人保护她。
他实在不知,这一次,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尤其想起上次在崔家,他看到沈月芙如何镇定地将侯夫人引到崔贺樟的面前,使他们的丑事自然而然败露,更觉得这个娘子不简单。
可是,说不清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拒绝,而是提前安排好一切,准时出现在了这里。
也许,是想来看看,她到底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心思。
隔着一道门,院中静悄悄的,听不出什么动静。赵恒的左手从衣襟处抚过,又肃了肃脸色,这才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小院中的情形。
一簇簇淡黄的桂花下,美丽的女郎跪坐在榻上,双手握着碾磙两边的手柄,一下一下,用力地碾压着碾槽里的碎茶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