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春》作者:山间人

  文案:

  沈月芙十六岁那年嫁给了梁国公次子杜燕则。 婚后不过两年,杜燕则奉旨南下,回来时,身边却多了一个女人。

  仆婢成群,锦衣华服,高高在上,竟是当朝公主。

  公主端坐在梁国公府的厅堂中,手执茶盏,慢悠悠笑着,对她说:“杜郎救我一命,我欲报恩,娘子以为如何?”

  沈月芙望着一旁目光黯然的杜燕则,沉默不语。

  第二日,她留下一封“放夫书”,带着嫁妆回了娘家。

  沈月芙想,凭着娘家的庇佑,即使不再改嫁,也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一场梦境让她窥见日后的一切——

  父亲和继母为了全家的前程,不惜让她改嫁给年老病重的定远侯当继室夫人。定远侯半截身子已入土,婚后不过半月就一命呜呼,留下她这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和家有严妻,却依旧风流成性的长子……

  沈月芙被吓出一身冷汗。

  无奈之下,她铤而走险,赌上所有,只为引得那个男人的注目。

  那个男人,是继母处心积虑为妹妹争来的未婚夫。

  ————

  赵恒是当今皇帝第八子,驻守边疆多年,直到及冠那年,方回到长安。

  皇帝早在多年前就替他定下婚事,他回来,不过是奉父母之命,娶了那位女郎罢了。至于那位女郎生得是美是丑,是贤良温柔还是刻薄凶悍,都无关紧要。

  反正,成婚后,他便又要离开长安。

  谁知,婚期未定,他却在寺庙里先遇见了另一个女人。

  竹影横斜,溪水清浅,那女人状似不小心,一头撞进他怀里。素衣荆钗,面无脂粉,却眸含春意,风情楚楚。

  居然是他那未婚妻的亲姊姊。

  注意:

  1.嫁过人的女主当然非c,没结婚的男主洁身自好。

  2.全文架空,作者很俗,套路古早又狗血。

  3.文明用词,不许骂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边缘恋歌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月芙,赵恒 ┃ 配角:赵襄儿,杜燕则,沈月蓉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和离后嫁给妹妹的未婚夫

  立意:追求自由和自我

  作品简评

  因丈夫与当朝公主有了私情,沈月芙被迫和离。回到娘家后,她原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为了全家的前程,父亲、继母甚至亲妹妹接连将她背弃。无奈之下,她只能求助于对她心存怜悯的楚王赵恒。赵恒本是多年前长辈为妹妹定下的未婚夫,可阴差阳错之下,妹妹婚事未成,另谋他人。而赵恒反对姐姐沈月芙产生情愫。本文文笔流畅,讲述同样遭遇父母亲人背叛和抛弃的男女主在艰难的处境中互相吸引、互相救赎的过程,剧情发展自然,人物形象鲜明,曲折之中,不乏温馨甜蜜。

第1章 盛夏

  正是盛夏六月,天干物燥,炎暑难耐。

  五更三点,天边星辰渐黯,熹光跃动,驱走漫漫的黑夜,迎来炙热的白昼。

  夜刻尽,昼刻始,都城正门那座宏伟巍峨的鼓楼准时擂响第一声报晓的晨鼓,再由沿街一座座鼓楼依次加入。

  厚重洪亮的报晓声仿佛投石入水,一颗接着一颗,荡出一圈圈波纹,很快蔓延至整个长安。

  梁国公府中,各院的门先后打开,仆妇们晃晃悠悠,三三两两穿廊而过,渐次忙碌起来。

  素秋捧着盥洗用具快步穿过寂静的庭院,停在卧房外,敲了几声,得到应允,便推门而入,转进内室。

  夏夜炎热,幔帐被两边的金钩钩着,一眼就能望见里头正卧着的美人。

  柔顺如丝的长发铺在缎面薄被上,素白如雪的肌肤,因暑气而染上一抹粉晕,宛若塘里一株粉白的芙蕖。

  美人已醒了,长睫映在一束微弱晨光里,轻轻颤了颤,原本阖着的眼眸慢慢睁开,绽出两汪盈盈水色。

  “娘子还是醒得这样早,昨日夫人带着崔大娘子和阿翎小郎君去慈恩寺,折腾了大半天,定疲累得很,今日十有八九要多睡两刻,娘子兴许也能晚些过去。”

  素秋的目光落到已经从床上爬起来的沈月芙脸上,见她脸色还有几分未完全恢复的憔悴,不由皱眉。

  前几日才下过一场夜雨,浇湿了夜色,换来片刻清凉,又在第二日清早迅速恢复成炎炎的热浪。

  夏日入眠,夜夜都是敞着窗的。月芙身子娇弱,便是在这一番冷热交替里,染了阵轻微风寒。

  只是她虽病着,往赵夫人院里去晨昏定省的规矩却一点不能少。

  “我没事,这几天已经好了,不用担心。”

  月芙趿着丝履坐到镜前,拾起妆台上的鎏金双鸟花卉纹银梳,轻轻梳理起长发,见素秋还有些心疼的模样,不禁冲她安慰一笑。

  清早过去服侍长辈,是做儿媳的本分。嫁进梁国公府这两年里,月芙没有哪一日耽误过这件事。

  这几日偶感风寒,她那位阿家也不过多看两眼,冷冷叮嘱她,莫将病气传给旁人。

  这个“旁人”,除了赵夫人自己,自然还有她的大儿媳崔氏和崔氏的独子阿翎。

  梁国夫人赵氏不喜二儿媳沈氏,府里人人都知晓。今日,哪怕赵夫人起晚了整整一个时辰,月芙请安也不能晚一刻。

  镜中女子眉目如画,微带憔悴清愁,笑起来时,又如春华初绽,驱走愁意,连泛黄的铜镜镜面都变得明亮耀目。

  素秋望着镜中容颜,不禁呆了一呆。

  月芙生的人如其名,样貌美丽异常,如天上的明月,又如塘中的芙蓉,亭亭而出尘,她跟在身边看了多年,仍偶尔觉得惊艳。

  大约也正是因为美貌,月芙才能在沈家盛极而衰,家道中落的时候,依然嫁进圣眷未衰的梁国公府。

  外人都羡慕她命好,恐怕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她在夫家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片刻后,月芙盥洗毕,换了件间色对襟齐胸襦裙,在窄袖衫外罩了件稍鲜亮的碧色宝相花纹半臂,又将一头青丝挽成单螺髻,插两股鎏金菊花纹银钗。

  待收拾毕,桂娘也捧着食案进来了。

  朝食是胡麻粥并几样蒸饼点心,天热,月芙没多少胃口,又忙着去赵夫人处,便只用了一碗胡麻粥。等到了赵夫人院里,才松了一口气。

  院里静悄悄的,侍女们都绕着走,只有日常近身服侍赵夫人的春桃在。

  见月芙来了,春桃笑着迎上来,压低声道:“娘子来了。夫人还未起呢,想是昨日折腾累了,要多歇两刻,今早忘了使人往娘子屋里知会,只好劳烦娘子稍候了。”

  说话间,既没提要给月芙取一张坐榻,也没请月芙往阴凉的地方站。

  月芙冲她笑了笑,便带着素秋立到庭院里,静等赵夫人起身。

  素秋已存了一肚子不满,不敢发作,只好趁四下的人离得远,悄悄在月芙耳边埋怨:“哪里是忘了知会?分明就是存心的!否则,怎么不见崔大娘子,倒只有娘子你一人这么早赶来?”

  月芙看素秋一眼,轻轻摇头,示意不用多说。

  她明白,这些下人无非是依赵夫人的眼色行事,不用与她们计较过多。

  虽然道理不错,要想真正做到毫不介怀,也有些难。

  说起来,她与杜燕则的这门婚事,本也是赵夫人自己求来的。

  赵夫人出身皇族宗室,祖父是太宗第十六子,得封临淄王。太宗子嗣众多,临淄王非嫡非长,并不受重视,到后来中宗即位时,更是淹没于众多赵姓皇族中,毫不起眼。

  赵夫人生来心高气傲,不甘平庸,在那几年沈家最如日中天的时候,主动攀亲,求下了这一门儿女婚姻。

  当时,月芙才十一岁,杜燕则也不过十六岁。

  后来沈家没落,赵夫人也动过将婚约作罢的心思。

  只是因杜燕则坚持履约,赵夫人又恐传出去,让人指责杜家人趋炎附势、言而无信,这才让她进了门。

  进了门,又不免嫌她配不上仕途顺利的杜燕则,就这么时不时给些脸色。

  等了片刻,清晨的暑热一点一点积聚,即便有半边廊檐遮着,也依旧将月芙蒸的头脑发晕。

  素秋忙拿帕子给她擦额角的汗,又捧了解暑的酸浆来给她饮。

  春桃在廊下看着,眼皮动了动,转身悄悄进了屋。不一会儿,又出来,好声好气地说:“娘子可是身子还没好透?夫人方才已醒了,体谅娘子,嘱咐我来叫娘子先回去歇着,不必留在这儿服侍呢。”

  素秋低着头,悄悄翻了个白眼。

  月芙看一眼卧房阖着的门,也不推辞,点头道:“烦请替我多谢母亲的体谅,今日二郎要回来,到时定也有的忙,我不敢耽误母亲休息,这便先回去了。”

  说着,微微一笑,领了素秋,转身离去。

  春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庭院的尽头,才重新回了赵夫人的卧房里,将门窗一一推开。

  “夫人,沈娘子已回去了。”

  卧房里,本应刚刚醒来的赵夫人早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食案边用一碗香喷喷的面片汤,看起来神采奕奕,完全没有半点疲劳。

  “行了,去就去吧,免得在我跟前,看的厌烦。不过多等那么一两刻,偏她就这么娇贵……也就二郎年纪小,才总是被她蛊惑。”

  赵夫人方才本打算像平日一样,将二儿媳叫进来,服侍她洗漱、用饭的。

  可春桃却说,沈娘子看起来身子弱,似乎中了暑气,又劝她,二郎今日要回来了,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沈娘子有不快,免得到时候又要同二郎多费口舌,伤了母子和气。

  赵夫人觉得有理,这才让春桃将人打发走了。

  二郎这孩子,什么都好,懂事知礼,孝顺上进,唯有一点,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满,便是总要偏心沈氏。

  他虽不敢为了沈氏同自己的亲生母亲吵架,可有时,言语间难免流露不满。

  春桃知她心里不快,也不多提,只跪坐到榻边,笑道:“夫人快别想这些了,今日二郎回来,奴方才已经嘱咐厨房,要多备几样郎君爱吃的点心呢。”

  提起儿子,赵夫人方觉气顺了些。

  “还是你想得周到。二郎离家数月,定也吃了不少苦,是该回来好好养一养了。”

  梁国公府的人丁不算十分兴盛。

  老梁国公杜思危西膝下只有两子,皆是赵夫人所出。

  五年前,东北方的百济勾结高句丽和倭寇,侵扰大魏属国新罗。新罗向朝廷发来求援文书,盼朝廷能发兵援助。

  其实,圣上才刚即位,朝局不稳,无暇他顾,杜思危身为老将,临危受命,领忠武将军一职,率军助新罗迎击东北方的百济。

  其长子杜燕林亦随军出征,为先锋官。

  此战,大魏不但攻进百济都城泗沘,还一举生擒其君主扶余仪隆。杜家父子立下卓著军功,传入长安,令赵夫人风光了许久。

  只是,到底是远征,刀剑无眼,杜家父子攻下泗沘后,未能提防住小人暗算。

  扶余人降军中,有二人贼心不死,趁着杜思危登城楼巡查时,拔刀而出,拼死将其斩杀。

  杜燕林为父挡了几刀,不久也不治身亡。

  父子俱亡于沙场,一夕之间,杜家父子成了大魏的忠臣烈士,梁国公府也没了主人。

  如此,只余幼子燕则可靠的赵夫人,自然更对儿子充满寄托与期望。

  杜燕则也争气,有已故父兄的庇佑,在仕途上走得极顺,才二十三岁,便已官至从五品上的工部水部郎中。

  数月前,杜燕则被尚书令王玄治委以重任,亲自携几名水部官员南下,巡查今年淮水一带的疏浚情况。

  如此青年才俊,日后定前途无量。

  偏偏就配了沈家那样已经没落的岳家,不但对他的仕途毫无裨益,甚至可能拖累于他。

  思及此,赵夫人胸中又生出不满,连带眼皮也耷拉下来。

  春桃见状,又是一阵宽慰,这才哄得赵夫人重新展颜。

  离家数月的儿子要回来,怎么也得高兴些。

  作者有话说:

  注意:女主是古代人,很典型很普通的古代人。男主也是。

  架空,各种制度、风俗、服饰等等,部分参照汉唐,民风开放,勿拿明清时期的背景代入。

第2章 归来

  回到屋里时,月芙的后背已经被汗完全浸湿了,没了烈日的灼晒,正一阵一阵发寒。

  桂娘赶紧捧着干净的窄袖衫来给她换上,嘴里忍不住念叨:“怎么去趟夫人屋里,回来便热成这样?又冷又热的,风寒还怎么能好透?”

  她是月芙的乳母,将女郎从小带大,真真是当亲女儿一般疼爱。

  素秋端了刚刚煎好的茶汤来,搁在食案上,让月芙饮,愤愤道:“还不是夫人有意的?告诉了崔娘子那边,叫今早不必去了,咱们这边偏偏就‘忘了’,让娘子在烈日底下站了整整两刻,才让回来!”

  桂娘一下子听明白了,忍不住叹气:“都是一家人,夫人待咱们娘子总是这么苛刻……娘子别生气,郎君今日就回来了,夫人顾及郎君,总不敢再为难娘子。”

  月芙笑了笑,轻声道:“知道,我也没生气。”

  赵夫人是老样子了,她忍了两年,起初还抱着希望,以为只要自己尽心侍奉,总有一天能消解赵夫人心中的成见。可时间越久,越明白这根本是妄想。

  赵夫人生性如此,自视甚高,只会一个劲往上看,永远别期望她能低下头来。

  除非,沈家能重回十年前的风光。

  可这恰恰再无可能。

  沈家本只是寻常的官宦人家,近五代里,官职最高的,也不过四品而已,一直到中宗时候,出了一位皇后。

  那位沈皇后不但美貌异常,更天资不凡,敏慧好学,才华卓绝。

  中宗爱其美,亦重其才,随着年岁渐长,圣体渐衰,甚至将朝中的大小事宜也交沈皇后打理。

  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沈皇后以一介女流的身份,把控朝政,大权独揽,堪称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便是在那些年里,沈家的地位扶摇直上。

  先是中宗皇帝爱屋及乌,封了沈皇后的父亲,也就是月芙的曾祖父为郑国公,圣眷隆盛,再是后来沈皇后当政,让沈家的地位又上一层楼。

  同为公侯,沈家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年幼的月芙也曾跟随父亲和祖父数次入宫,目睹过那位姑祖母还在世时的盛况。

  当真如梦一场。

  繁华如烟,倏忽消散,那场梦自然也有醒的时候。

  沈皇后渐渐年迈,力不从心,而过去的那些年里,因独揽大权,她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即当时的东宫太子,如今的圣人,早有龃龉。

  圣人酷肖其父中宗,秉性纯善柔软,即便母子关系僵硬多年,依然不愿直接反目,一直隐忍到中宗过世,沈皇后也因伤心过度兼年迈体衰,不能理事时,才在心腹们的鼓动下,发动宫廷政变,夺了皇权。

  沈皇后未熬到新帝即位那日,便溘然辞世。

  从那日起,沈家,这座曾在遍地王侯、金玉如絮的长安城里飞快垒起来的高楼,就这样轰然倒塌。

  圣人仁善,虽不喜沈家,到底手下留情,不曾太过为难,可要恢复多年前的风光,已绝无可能。

  “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年少读诗,月芙不明其中所叹,如今多年过去,她已经对世间的人情冷暖有了些许体会。

  赵夫人如是,别人亦如是。

  桂娘跪坐在一旁,替她将襦裙上的丝带整理好,又抚她的鬓角,柔声道:“好在,还有郎君在,郎君待娘子是好的。”

  提起即将归来的夫君,月芙没说话,只是笑了笑,眼底却浮起一丝疑虑。

  杜燕则待她,应当算是好的吧?

  当初议婚的时候,赵夫人屡次给沈家人脸色,差点作罢了婚事,是杜燕则劝服了赵夫人。

  后来,她嫁进杜家,每次同赵夫人有了不快,杜燕则也总会悉心安慰她,有时也会帮她劝一劝赵夫人。

  婚后,两人的生活称得上“相敬如宾”四个字。

  他一向是个温和懂礼、敬重长辈的人,能做到这地步,她应当知足了。

  可是,不知怎的,近来,她的心里觉得越来越不踏实。

  杜燕则南下的这几个月里,原本每隔半月,总会有一封写给她的家书,可最近两个月,她却只收到了一封,字里行间也不似前几封,有盼望归期的意思,反倒像有了心事,想逃避什么一般。

  月芙接过素秋递来的湿手巾,擦了擦额角。

  但愿一切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

  杜燕则派回来报信的人本说,他应当在这日晌午之前便能到了。

  可一家子人等了又等,却只等来一名策马奔入坊中报信的侍卫,说杜燕则被公事略绊住了脚,到傍晚时分才能回来。

  回京后,第一件事总是要先去衙署,向上级官员报到,也是情理之中。

  赵夫人虽略失望,却也无话可说,只好命人先请那侍卫用两口冰镇的酪浆,解一解暑热再送走。

  一家人又等到傍晚时分,才终于将人盼来了。

  赵夫人早早得了消息,亲自到门外去接,月芙和阿嫂崔氏也跟在一旁,同身边的仆从们一道,翘首以盼。

  只见坊间宽阔的道路上,一行十来个人,正骑着马朝这边来。

  为首的那名男子,大约二十三四的模样,戴着幞头,穿着圆领袍,生的眉清目秀,虽骑着马,看起来身姿挺拔,却依然显得俊逸温雅。

  这人正是杜燕则。

  月芙站在门檐下,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心也跟着砰砰跳动。

  到底是夫妻,分别数月,再次相见,心潮起伏是人之常情。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没等她的目光与杜燕则对上,赵夫人已经先一步奔上前去,拉住才刚刚翻身下马的杜燕则,唤了一声“儿”。

  这一声“儿”,将月芙唤回了神。

  她收住脚步,站在几步外的地方看着母子两个。

  杜燕则双手托住赵夫人,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冲她行礼,唤了一声“母亲”。

  从头至尾,没有看过月芙一眼。

  月芙想起他这两个月在信里的异样,方才的那一丝喜悦也渐渐淡了。

  这时,原本跟在杜燕则身边的那几名侍从中的两个忽然走上前来,冲他行礼。

  “杜郎中既已经到了府中,我等便也先行一步了。”

  月芙这才发现,这两个人有些面生,显然不是杜燕则身边的随从,看衣饰样貌,两人皆是体格健硕,魁梧异常,穿了便于行动的翻领窄袖胡服,倒像是谁家的护卫。

  不知是不是错觉,杜燕则同两人道别的时候,月芙似乎看到其中一人的目光正不动声色地往家眷们站的这一处扫来,再瞥见她时,还略带深意地停了停。

  待那两人走远了,赵夫人问:“二郎,那两个是何人?”

  杜燕则笑了笑,下意识朝月芙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视线还未对上,他又先躲开了。

  “我这次南下归来时,遇见了朝中的贵人,我帮了那位贵人,那二位是替贵人送我回府的。”他的解释含糊不已,好像不愿意多说,“母亲在这儿等了多时,还是快进去吧。”

  说着,便即主动扶着赵夫人往里去。

  月芙落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有些出神。

  “月芙,不回去吗?”

  原本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崔氏见她发愣,不由开口提醒一句。

  月芙对上崔氏带着几分疑惑和试探的目光,微微笑了笑,转身回了府中。

  杜燕则在赵夫人身边待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回到院中。

  月芙到这时候,才终于能同他说上话。

  “郎君,一路归来,可顺利?”她一边替他宽衣,一边抬头,温柔地问他。

  两人离得近,杜燕则也低着头,恰好对上妻子如水的目光。

  一别数月,她好像比记忆里更美了几分,美得令他不敢凝视她的眼眸。

  “还好,只是天有些热。”他再一次别开视线。

  月芙默默敛下眼睑,想细问的话到了嘴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浴汤已经备好了,郎君快去吧。”

  她将他的两件外袍和腰带抱在怀里,一转身,就往外间去了。

  身后静了一瞬,随即传来脚步声,是杜燕则去了浴房。

  “娘子,交给奴吧。”素秋走过来,伸手接月芙手里的衣物。

  只听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从衣袍中滑了出来,落到地上。

  素秋俯身去捡,物件不大,被一方丝帕好好的包裹着,打开一看,竟是一对嵌宝金耳坠,镂空金珠下连着几根坠饰,每根坠饰上系花丝金圈,底下穿着珍珠、琉璃珠、红宝石,做工精致,绝非凡品。

  “难道是郎君送给娘子的耳坠?”素秋笑着将耳坠捧给月芙,却见她眼底一点笑意也没有,只是冷冷盯着那一方丝帕。

  丝帕上绣的是宝相花纹,用色艳丽,绣工繁复,其中还夹杂了几缕金线,显然是哪个女人的东西。

  素秋一下敛了笑意,仔细地看着月芙的表情:“娘子,这——也许是误会……”

  月芙移开视线,走到妆奁边坐下,没有说话。

  ……

  杜燕则从浴房里出来的时候,寝房里只有月芙一人。

  她背对着他,跪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仔细梳理着长发。

  柔顺乌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映着摇曳的烛光,将她的腰身衬得极细,

  到底分别数月,杜燕则看了片刻,便觉心意微动,忍不住走近了唤她:“阿芙。”

  她仍是背对着他没动。

  他在她身后停下,俯下|身去将她揽在怀里,一低头就瞥见她被乌发映着的一段雪白脖颈,越发心神荡漾,忍不住凑近,细细亲吻。

  她的身子颤了颤,随即又一动不动。

  这时,他的目光游移,忽然看见铜镜前的东西——摊开的宝相花纹丝帕上,有一对嵌宝金耳坠。

  “阿芙,我——”

  他的动作忽然僵住了,望着那对耳坠,不知该说些什么。

  “郎君,”月芙放下手中的银梳,从铜镜里凝视着他,轻声问,“这次南下,可是遇到哪一家的小娘子了?”

  杜燕则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原本搂着她的双臂蓦地松开了。

  月芙心里沉甸甸的。

  “我并非不通情理之人,郎君若是看上了哪位娘子,我自会替郎君将人迎进来。”

  他们两个成婚的时候,本也没有山盟海誓,她早想到过,有一天他会感到厌倦。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罢了。

  还不到两年。

  “阿芙,哎。”杜燕则方才萌动的心意已经彻底凉了下来,想开口同她解释,“我也不想的……”

  是“我也不想”,而不是“我没有”。

  月芙听出来了,停顿片刻,问:“今日送郎君归来的那二人,是否就是那位娘子派来的?”

  杜燕则没回答,沉默便是承认。

  “我明白了。”

  那两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家仆,可见那位娘子的出身一定十分显赫,远胜过与她,也难怪他为难。

  “时候不早了,郎君早些睡下吧。”

  她说着,慢慢站起身,将屋里的蜡烛一盏一盏熄灭。

  黑暗里,她默默爬上床,侧身躺下。

  柔软的丝绸清凉如水,一点也不闷热。

  她听见他无奈地叹息,又听见他转身出了屋。

  门开了又关,她睁眼瞪着眼前的虚无,默默流下眼泪。

  她想,这个家,很快就要没有她的位置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引用了一句杜甫的诗。

第3章 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