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翡上一章:第66章
- 有翡下一章:有翡原著小说 补肉 无删版
周翡脚步不停,好似根本无视挡在面前的这尊北斗,她手中一把几文钱的刀片甚至说不上快,刀锋却在转瞬间收拢成一根极细的线,动如丝线,轻如牵机——下面却连着可以翻江倒海的巨石,斜斜地格住陆摇光的长刀。
周翡一口气未使尽,好整以暇地接着道:“……你还不如……”
她随手抢来的砍刀就是破烂,北军的军费也不知被哪个狗官贪去了,刀剑做得分外粗制滥造,那纸片一般的砍刀难以承受两大高手角力,此时刀身与刀柄相连处竟活动了起来,随即“喀”一声,木刀柄自中间裂成了两半,那刀身一下飞了起来,周翡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将木刀柄轻轻一拍,随即伸手按住刀背。
飞起的木刀柄直冲陆摇光而去,陆摇光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被搅扰了一下,就在他眨眼的时候,周翡双手行云流水一般地将那光杆的刀身推了一个极其圆融的圈,单薄刀身围着破军长刀旋转,像一朵缓缓展开的曼陀罗,自然得近乎优美。
周翡终于说完了她这一句话:“……直接去拿我爹容易些。”
随后她漠然地与陆摇光错身而过,甚至嫌他挡路似的,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
那陆摇光脸上带着无比震惊之色,好似已经呆住了,被她一撞,竟乖乖地侧身让路。
周翡转瞬已在几步之外,直到此时,北军织成一张大网的木仓阵方才递到,因陆摇光挡路,只好堪堪停住。
周翡向后飘起的一缕长发在最远的木仓尖上短暂地缠绕了一下,继而悄然垂下。
而那没了柄的刀身这才“呛”地一下落在地上,惊起无数落定的尘埃。
陆摇光颈上好像有人拿了红墨,缓缓染色,一线红丝从右往左铺开,一直裂到了耳根之下,一线画完,伤口陡然炸开,血流如注。他瞪大了眼睛,眼珠轻轻地抖动了一下,轰然往后倒去。
倒挂的北斗湮灭在遥远的地平面下。
突然,一声尖锐的号角声传来,地上地下同时剧烈地震颤了起来,人声如海潮一般带着闷响传来,将谷中的北军闷在其中包了“饺子”。
身在齐门禁地中的北军尚未从主帅被人一刀砍了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便闻听得自己已被包围的噩耗,当即在错综复杂的石林与石柱阵中乱成了一锅粥,不到一炷香的光景,南军已经摧枯拉朽一般占领了整个山谷。
陆摇光挖开的入口处,南军先锋先入,随即是成群的弓箭手,根本未费吹灰之力,便令一帮已经吓破了胆子的北军跪地成俘。
少女尖锐的声音刺破刀光剑影的地下禁地:“哥!阿翡!”
紧接着,一个高挑削瘦的人甩开亲兵,直接从那洞口跳了下来,落地时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没站稳。他身后一袭戎装的闻煜连忙赶上来,想拦又不敢拦,只好伸手扶住那人一条胳膊:“周大人,你……”
周以棠没顾上理他,居然跟陆摇光一样莽撞地直接跟在先锋后面下了禁地,他宽阔的大氅扫过一地狼藉,一路脚下带风地往里闯。
忽然,石林中一根约莫两丈来高有如笋状地的大石顶上,有人开口道:“爹,你怎么也学会捡漏了?”
周以棠脚步蓦地一顿,抬头望去,见周翡吊着脚在大石顶上坐着,两手空空,顶着一张花猫似的脸,冲他一笑……也就牙还是白的。
周以棠喉头微动,好一会才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站定原处,侧头咳了两声,轻声斥道:“多大了还跟个猴儿似的,成何体统?下来。”
饶是周以棠攻其不备,面对整整一山谷群龙无首的北朝大军,他后续收尾的杂事也从正午一直忙到了天黑,不得不就地安营扎寨。
从齐门禁地中捞出来的流民被集体安排在了几个排在一起的帐篷里。
这些流民经此一役,好似长了不少胆量,跟着李晟他们便天不怕地不怕似的,不少人手中仍提着他们在禁地用的木箭警惕地四下巡逻。
李晟等人正围成一圈,清理着一个不知从哪挖出来的大木头盒子——当时打扰了周翡运功、险些害死她的那嗓子吼叫,就是因为有人在禁地石墙中翻出了这玩意。
那木盒本身好似是个机关,想打开盒子,须得将其一点一点地解开才行,据说不小心解错一步,里面的东西便保不住了。
李晟如临大敌地举着个小刷子,趴在地上,仔细扒拉着将为数不多的几条木头缝,刷里面积压的泥土。
周翡总算换了身干净衣服——军中没有她这么秀气的女孩子能穿的尺寸,便只好叫她卷着袖口裤腿,凑合着穿小号的男装。她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树底下,无所事事地等着看李晟到底什么时候能研究明白。
这时,旁边充当“岗哨”的小虎突然站直了,周翡一偏头,见是周以棠带着闻煜走了过来。
闻煜正在同他说正事:“周大人,兵贵神速,听审,他们说陆摇光并未给曹宁送信,既然天赐良机,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周以棠竖起一只手掌,打断了闻煜的话音,他拍了拍小虎的肩膀,又冲李妍李晟他们一点头,对周翡道:“过来。”
闻煜识趣地退到一边,看李晟他们研究从齐门禁地里扒出来的东西。周以棠负手在前,沿着树影横斜的山谷走了几步,对周翡道:“怎么这么莽撞?”
周翡想了想,颇为认真地回道:“不知道,可能是年少轻狂?爹,给我点钱。”
周以棠:“……”
他被周翡噎了半晌,无奈地伸手在怀里摸了摸,道:“没带,一会自己去找亲兵要——你做什么?”
“碎遮断了,得买几把刀,”周翡道,“另外我还临时打算去趟东边,暂时不回家了,盘缠没带够。”
周以棠看了她一眼,见周翡领口下有一条方才长好的新伤,搭在纤细的脖颈间,显得格外凶险,身上穿着借来的粗布麻衣,出门在外,连买把刀的零钱也没有,便忽然忍不住说道:“金陵这个时节,正是诗会云集、赏菊吃蟹的时候,我虽常年在外,偶尔回去一趟,也常能接到不少帖子,不过大多人情往来只是跟我客气客气,因为很多都是邀家眷前往,都知道你和你娘不在我身边。”
周翡眨眨眼。
周以棠顿了顿,又道:“我受梁绍之托替他出山,一直未曾南都视作家乡,但近来偶尔也会想,天子脚下毕竟繁华,出入有车仆相随,环佩任凭挑选,饮食更是不厌精细,爹好像都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去金陵。”
周翡一愣,随即笑道:“也行,不过今年恐怕赶不上了,明年这时候您别忘了多买点螃蟹,我去吃一季。”
周以棠淡淡道:“我说的可不是小住。”
再乱的世道里也有达官贵人,他们头发丝上好像镶了金边,举手投足都怕碰掉了,永远高高在上,江风与夜雨吹不进高高的宅院,铁马冰河入不得锦帐梦里,在金陵,以周以棠的身份,是足够她做一个“人间寒暑无关事”的大小姐的——哪怕她出身“乡下”,也有尚书之子扎着胆子来求。
“周家小姐。”周翡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个念出来颇为古怪的称呼,说出来的时候差点咬了舌头,自己忍不住笑了,说道,“哈哈,没想到我还挺会投胎,不了,我还是‘南刀’吧。”
周以棠听出了她的意思,便将这话题揭过,摇头道:“大言不惭,你娘都不敢自称‘南刀’。”
周翡将手背在身后,满不在乎道:“那谷天璇陆摇光可冤,到了阴间,想起自己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上,可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周以棠瞪了她一眼,问道:“你几时动身?”
周翡道:“没别的事,我明天就走了。”
周以棠:“……”
他好不容易见周翡一面,过程还这样惊心动魄,这没良心的小畜生居然打算要点钱就跑!
周翡觑着她爹神色不对,便又问道:“啊?怎么,爹还有事吩咐我办?”
周以棠心里突然有点没好气,懒得再跟她说话,冲她一摆手,走了。
周翡:“爹,钱!”
这时,一个亲兵怀里抱着个长盒子赶上周以棠,低声请示道:“周大人,您让末将取来的名刀在这……”
周以棠扫了那盒子一眼:“放着,让她自己买去吧。”
东海之滨。
谢允掐灭了蛟香,突然抬头往门口望去,见老和尚同明不知何时站在那,他正打算起身迎接,不料突然觉得半个身体僵住了似的,一下竟没能站起来,重重地跌坐回去。
同明叹了口气:“第三味药汤我已备下,安之,你还能再撑几天?”
第155章 梁绍
谢允脸色很难看,他一言不发地活动着麻木的半身,好一会,才重新找到点知觉。方才站起来又摔回去的那一下,他的手背正好撞在了桌角上,泛起了一片尸斑似的紫红,而他居然一点也没觉得疼。
等已经能扶着桌子能站稳了,谢允才摇头“啧”了一声,弹了一下袖子,不慌不忙地说道:“师父,这话你问我干什么?我自然是想多蹭一天是一天,且先让我熬着,您看我什么时候趴倒要断气了,再把第三味药给我灌进去就行。”
同明打量着他的脸色,说道:“安之,你真的……”
谢允偏头道:“嗯?”
“没有怨愤吗?”
谢允跌坐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笔墨,木桌上遍是墨迹,他一边拿起绢布小心擦拭,一边回道:“有啊,不过谁无怨愤?既然你有我有大家都有,便也没什么稀奇的,说它作甚?”
同明走进他的书房,感觉此房中有一个谢允,好似放了一座消暑的冰山似的,门里门外是两重气候,老和尚有些忧心地叹道:“你毕竟是凤子皇孙。”
“阿弥陀佛,”谢允求饶道,“大师,满口俗话,你念的是哪个邪佛的杜撰经?”
他顿了顿,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笑道:“师父,这件事我一直觉得非常有意思,咱们都知道历朝历代崛起都不过是成王败寇,所谓‘正统’二字只是拿来哄骗百姓,好叫他们乖乖听话的,可是谎话说出去一万遍,有时候咱们自己明知毫无道理,却还是潜移默化地受它影响……有点像庙里供奉的神龛。”
同明:“嗯?”
谢允笑道:“不过区区一个泥人,人们自己捏完自己拜,香火点得久了,还真生出敬畏之心了。”
“**之外,圣人不言,别胡说。”同明打断他,卷起袖子帮他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书稿,见那铺开的纸上字迹清晰整齐,却并不是谢允惯常用的那种风流多情的字体,仔细看来,笔画转折显得有些生硬,偶尔还有一笔实在控制不好,会多出几画不协调的病笔来,想是他的手腕日渐僵硬,到如今,已经连拿笔也难以自如了。
可那字虽写得僵硬,内容却颇有闲情逸致,居然是个神神叨叨的志怪故事。
此人连笔都拿不稳了,竟然还在扯淡!
同明问道:“写了什么?”
“闲篇。”谢允道,“说的是一具白骨,死而复生,结果爬起来一看,发现自己居然没躺在事先修好的陵寝中,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自行爬出去找寻自己的坟。我打算给它起个名,就叫《白骨传》,怎么样?”
同明大师闻听他这荒谬的新作梗概,没有贸然评价,大致翻了翻这篇“大作”。
如果说《寒鸦声》还些许有些人事的影子,那么这《白骨传》便完全是鬼话连篇了,倘不是同明见他方才说话还算有条理,大概要怀疑谢允是病糊涂了才写出满纸的胡言乱语。
“林师叔帮我誊写了一份,”谢允道,“过些日子便托人送去给霓裳夫人的羽衣班,您别看眼下世道乱,但我夜观天象,感觉南北一统恐怕也就是在这一两年内了。但凡太平盛世,人们总偏好离奇之言,我这个离不离奇?没准到时候又是一篇横空出世的《离恨楼》。”
同明大师没接话茬,静静地将正篇鬼话翻完,说道:“阿翡曾经替我去梁大人墓中寻找《百毒经》,她去的时候,发现梁大人的墓穴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墓主人尸骨不翼而飞,当时你尚在昏迷之中,这些细枝末节我们便没告诉你。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是阿翡写信告诉你的么?”
谢允笑眯眯地捧起一碗滚烫的茶水,不置可否。那冒着腾腾热气的滚水转眼便在他手中冷了下来,外壁凝出细小的水珠来。
同明重新将一沓手稿夹好,问道:“白骨是因何复活的?”
谢允道:“可能是因为它永生不死吧。”
同明坐下来,缓缓绕着手上的佛珠:“为师久居海外,消息闭塞,你为何不从头说起?”
谢允便将冰冷的茶杯放下,重新掐了一截蛟香点上。
他发青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角,好一会,才好似找到了话头,说道:“那年梁绍身染重病,心知自己时日无多时,他命人压下消息,写了一封密信给我,托我入蜀山,请甘棠先生出山。”
同明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
谢允轻轻挑起一边长眉,缓缓道:“我虽去了,可一直对此事心存疑惑,耿耿于怀。”
同明:“怎么?”
谢允道:“我生得晚些,对上一辈人的恩怨不很清楚,只知道梁大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保皇党。而甘棠先生虽然早年间是他的得意弟子,却早已经与他恩断义绝,彼此不相见了,对不对?皇上与甘棠先生,孰近孰远,这一目了然,所以我一直奇怪,梁绍那时为何要将自己在江南的旧势力交给甘棠先生,而非直接给皇上——旧时刘皇叔托孤丞相,乃是因为后主‘扶不起’,可是当今正是壮年,经天纬地、野心勃勃,哪里需要托付给别人?”
同明的两条白眉轻轻皱了一下。
“这是头一件古怪的事,”谢允又道,“周先生大才,入朝后如鱼得水,转眼将南北局势一手握入掌中,后来他殚精竭虑,经三年休养生息,他与闻煜飞卿将军一文一武,连夺边境数城,杀北斗一人,大破北军不败神话,此一役,堪称空前绝后、惊才绝艳。唯有一点遗憾,就是在这过程中,吴费将军和隐士齐门先后暴露,吴将军以身殉国,齐门分崩离析。”
“吴将军死后,吴家遗孤遭北斗禄存追杀,当时在华容城中,我们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我、阿翡、甚至亲自去洞庭接回吴家人的四十八寨,谁都不知道仇天玑追杀这几个孤儿寡母究竟为了什么。这些事桩桩件件看似无迹可寻,其实仔细琢磨,却是大有意味。”
同明大师虽然热爱打禅机,但打的是流水清风“何处来何处去”的禅机,他老人家作为一个前任皇亲国戚,并不能领会他们这些现任皇亲国戚们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思索了半晌,一无所获,只好对谢允苦笑道:“阿弥陀佛,看来老衲偏安一隅,当个只会念经的老和尚,果真是明智之举。”
谢允正色道:“师父,姑且不说刘统领他们那份名单,江湖中的‘海天一色’是起于中原武林的,而这些年来,中原武林中风平浪静,从未有人泄露过一丝半毫,我承小师叔遗愿,追查海天一色这许多年,甚至跟霓裳夫人私交甚笃,都没能从她那拿到一点线索——那北斗又是怎么知道的?”
同明大师道:“这倒也好说,当年青龙主害死山川剑殷大侠,恐怕就是听说 ‘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宝的谣言,为了谋得殷大侠手中的山川剑鞘。”
“不错,”谢允道,“这个谣言至今还在,连北斗也是这么信的——禄存想独吞,贪狼看不起,巨门与曹宁以之为饵,策反四十八寨鸣风楼,文曲当时想找到这东西给曹仲昆续命……但是师父,问题是,你说当年南刀与山川剑手中有武林秘宝,这是情理之中,可吴费将军呢?他一个高官武将,素来与江湖没什么来往,同江湖上的‘海天一色’怎么也有关系?这一点在吴姑娘被追杀之前,我是万万想不到的,可奇怪的是,偏偏北斗知道。”
紧接着,谢允不等同明大师回答,便又道:“我后来想,要么是吴将军自己不小心泄露了‘海天一色’的秘密——但这可能性不大,他潜伏北朝二十多年,素来谨小慎微,‘海天一色’他连对妻儿都未曾坦白过,怎会轻易泄露给北斗?所以就只有另外一种解释了,就是此事背后还有另一个人,这个人也参加过海天一色盟约,并且十分畏惧它。”
同明道:“畏惧,怎么说?”
“假如有一件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可偏偏参与者甚众,除了持有水波纹的人,还有众多藏在暗处的刺客做见证,尽管他们每个人手中证据都不全,而且一部分人已经死无对证,但我还是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幽微的联系,而一旦我对其中某个人下手,很容易打草惊蛇,到时候事情很可能向着我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我该怎么办?”谢允用一种非常轻的声音说道,“我不能冒险,只有搅混水,用一个看起来更合理、更让人趋之若鹜的谣言,驱使各方对此信以为真,然后他们有人趋之若鹜,有人明争暗斗,有人甚至想利用这东西谋求别的……这样一来,我就有机会浑水摸鱼,借刀杀人,怎么样师父,这手段听起来耳熟吗?”
同明摇头道:“匪夷所思,听君一席话,真叫人不寒而栗。”
谢允道:“就连这个搅混水的‘谣言’都是现成的,至少青龙主郑罗生就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蛟香气息非常浓烈,闻久了,连鼻子也麻木起来。
师徒二人相对而坐,半晌没人言语,只听得见同名手中木佛珠一下一下彼此碰撞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同明才说道:“安之,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只是猜测?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对赵渊当年所作所为一直耿耿于怀,乃至于不免偏激,认为凡事都是阴谋,而凡阴谋必有他一份呢?照你这样说,当年青龙主害山川剑、北斗围攻南刀、霍堡主下毒陷害老堡主,也该是他一手策划了?这也未免太……赵渊当年可也不过是个家破人亡的幼童啊。”
“不错。”谢允道,“如果我没猜错,当年开局的人不是我那皇叔,是定下海天一色盟约的人。”
同明:“你说梁绍。”
“梁……公亲……亲什么?亲启?”
夜色迷离,齐门山谷中火把俨然,李晟整个人贴在了从齐门禁地中扒出来的木盒上,他花了足足一整天的时间,总算战战兢兢地撬下了木盒上的第一块板,露出盒子里的一点端倪来,发现里头是满满一沓厚实的书信。
姓李的大废物暂时不敢乱碰其他地方,对着那打开的小缺口使了半天劲,总算看见了一张信封上的仨字。
其他人刚开始还围观一下,没过多久就都给无聊跑了。应何从跑到一边喂蛇,杨瑾和奉命前来送钱的闻煜则在一边围着周翡“切磋”刀法,吴楚楚拿着纸笔坐在一边观战,边听李妍讲解边下笔如飞地记录。
周翡手里拿着一根木棒,扛闻将军和杨掌门的一刀一剑,她侧身从两人之间穿过,身形一晃便避过闻将军自身后袭来的佩剑,杨瑾提刀来截,周翡自下而上一招“破”,不偏不倚地戳在他刀背上,杨瑾长刀走偏,正好与来不及收势的闻煜佩剑撞在一起,两人功力相当,同时一阵手麻,各退了两步。
“不打了。”闻煜喘着气收了剑,“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是老了。多谢周姑娘赐教,你要是再找我来报当年断剑之仇,我可是招架不住了——李公子方才说什么?梁公亲启?”
李晟将木盒翻过来给他看,问道:“这个梁公指的是谁?不会是当年的梁相爷吧?”
闻煜从亲兵手上接过手巾擦去脸上的汗,回道:“不无可能,梁公早年交友颇广,与一众前辈都有交情,否则当年皇上南渡时去哪找来那么多高手护驾?还有大药谷,至今好多东西都保存在他那。”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看了过来,连应何从也抬起头。
李晟忍不住问道:“和我祖父也是?”
“唔,”闻煜在篝火边坐下,“和李老寨主尤其交情甚笃,据说当年周先生就是老寨主送到梁公那里读书的。”
第156章 白骨迷踪
周翡脱口道:“啊,什么?”
李晟也放下了他手里那百思不得其解的破盒子,李妍则立刻将吴楚楚丢到一边,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将李晟挤到一边等着听。
谁知闻煜却摆手笑道:“哎,怎好背后议论上官?不说了。”
闻将军人过中年,相貌堂堂,于家国内外,都是声威赫赫,乍一看很是人模狗样,谁能料到他居然是个吊完胃口就跑的贱人?
李妍忙央求道:“将军,我们嘴都很严,你就说一点,肯定没有外人知道。”
杨瑾和应何从两个外人面面相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滚远一点。
李妍越着急,闻煜便越觉得好玩,故意板着脸摇头,不住道:“不好,不好。”
四十八寨虽不至于门规森严,大当家在小辈人心里也是至高无上的——反正周翡他们仨小时候是从来不敢打听长辈的事。
李妍好奇得抓心挠肝,急道:“不好你还提起这茬做什么?闻将军,你怎么能这样!”
闻煜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今天若是不说出什么,几位小友是不想让我走了吗?”
周翡闻言,默默地拎起长木棍,往旁边一挡,大有“你可以走一个试试看”的意思。
“饶命,饶命,”闻煜逗小姑娘逗够了,这才慢条斯理道,“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周先生也是偶然与我提起的,他年幼时遭逢天灾**,以至于家破人亡,机缘巧合被路过的李老寨主救下,带回家照看了几年。周先生本就出身书香门第,诵读诗书过目不忘,年纪稍长后,李老寨主担心寨中没有名师耽误了他,这才将他送到江南梁家。”
李妍道:“啊,那我姑姑和姑父岂不是很小就认识了?那不是青梅竹马吗?”
闻煜笑而不语。
周翡问道:“这么说我家那书房从一开始就是我爹的?”
李妍忙跟着道:“姑父多大离开蜀山的?”
周翡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道:“我娘小时候欺负过他么?”
闻煜:“……”
李晟一点也不想打探长辈的情史,就想理智地问问明白,既然梁绍和李老寨主是故交,为什么那年谢允带着梁公令牌来四十八寨差点被他姑砍了。
可他脖子伸出了两丈长,愣是插不进话去。
李妍:“对了,那我姑姑什么时候嫁给姑父的,将军,他同你说过这个没有?”
周翡忽然干咳了一声,用木棒戳了戳李妍的后背。
李妍头也不回地一摆手,挥开周翡的棍子:“等会,我就问问……”
话音未落,便有人在她身后悠悠地接话道:“这倒是不曾说过。”
李妍:“……”
她好似被戳了屁股的兔子似的,一下蹦了起来,气虚地转过身去:“……姑父。”
周以棠双手拢在袖中,脸上虽无愠色,却莫名叫人不敢放肆。旁边替他提灯的亲兵低着头,好似正卖力地数着地上的蚂蚁。
周翡长这么大也没这样尴尬过,抬头看了看树梢,又偏头看了看李晟,被李晟瞪了一眼,只好低头跟那小亲兵一起数蚂蚁。
周以棠对闻煜道:“我想着安排好这边,行军还是越快越好,本打算找你商量商量,见你久不归帐,才过来看一眼。”
闻煜伸手蹭了蹭嘴唇上的胡子,没事人一样站起来:“劳烦先生。”
周以棠一点头,看了周翡一眼,忽然说道:“你娘不比你自幼娇生惯养,小时候也不曾欺负过别人。”
周翡:“……”
“姑父,”李晟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忙见缝插针地问道,“梁公和咱们四十八寨后来有什么恩怨?”
周以棠脚步一顿。
李晟虽然近几年渐渐开始搀和寨中事务,同周以棠说话,却仍然莫名有些紧张,见他没吭声,忙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其实我就是随便……”
“那年老寨主遭北斗暗算,重伤而归,曹仲昆自然不肯放过四十八寨,”周以棠说道,他吐字很慢,好像须得字字斟酌似的,“趁寨中一片混乱,曹仲昆再次以剿匪为名发兵蜀中,老寨主实在没办法,最危急的时候,曾向梁公……朝廷求援。”
周翡听到这里,心里无端一揪。
不知为什么,她虽然从未见过这位早早过世的外公,却突然莫名觉得“向朝廷求援”五个字非常沉重。他在十万大山中带着一帮人,一手建了一个避难的桃花源,调侃自己“奉旨为匪”,立下三个“无愧”之誓,虽也同梁绍有交情,也有过护送幼弟南渡的功绩,但周翡就是无来由地认为,他恐怕并不愿意向他们开口,到底逼到了什么地步,才说出“求援”二字的?
四下一片静谧,连李妍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
好一会,周以棠才接着说道:“当时朝廷内忧外患,也正值多事之秋,梁公……梁公……为大局计,实在无能为力。我那时年轻气盛,为一己私情,擅施小伎,盗取兵符,骗出精兵五万。”
闻煜轻声道:“当年是蜀中一呼百应的四十八寨与天堑两大壁垒保住我朝基业,唇亡齿寒,周先生吓退北军未必不是为了长远之计。”
“多谢你替我开脱。”周以棠短暂地笑了一下,又说道,“我自觉愧对梁公的……多年栽培,便自下官身,又废去武功,将毕生所学归还,遁入四十八寨——恩怨其实谈不上,你姑姑她可能也只是偶尔想起旧事,还有些耿耿于怀吧?行了,人都死了,没甚好说的了,这几日兵荒马乱,早点休息。”
他说完,随手拍了拍周翡的手臂,带着闻煜转身走了。
东海之滨阴冷的书房中,谢允手中茶杯盖子与茶杯轻轻撞了一下,“叮”一声轻响:“我知道李老寨主突然传来噩耗时,同年周先生便‘削骨割肉还于恩师’,退隐蜀中,此后直到梁绍死,再没露过面,以他的聪明,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此中内情,李大当家恐怕都未必清楚。甘棠先生一直默认自己‘叛出师门’,但若真是如此,梁绍死前,为何要将全部家当交到他手里?究竟是谁有愧于谁,我想这是一目了然的。霍老堡主所中的‘浇愁’稀世罕见,与药谷遗物脱不了干系。还有山川剑——山川剑之死最为典型,看起来是‘怀璧其罪’,但仔细想想,这璧从何来?关于海天一色是武林秘宝的谣言,是从何而起,又是以什么为作证的?”
谷天璇勾结鸣风楼入侵四十八寨时提过,鸣风楼拿到的失传的归阳丹,得到庇护的封无言,好似无师自通了来去无踪**的羽衣班,武功进境一日千里的木小乔……全都让人浮想联翩。
难怪叫武林秘宝之说甚嚣尘上。
梁绍付的酬劳,不单能让这些收钱杀人的刺客甘受驱使,还半遮半掩地织就了一个巨大的假象,能充分发挥江湖人以讹传讹的想象力。
同明摇摇头:“固然有些根据,但老衲听来,恐怕还是你的猜测居多,毕竟死无对证。我且问你,如果当年真是梁绍,他为何任凭水波纹流落各地?”
谢允道:“不错,他为什么会任凭水波纹流落各地?为什么会请来那几个身份令人浮想联翩的人来做‘见证人’?刺客、活人死人山的杀人掏心之辈……要不是‘猿猴双煞’名声太臭,想必这个见证人能将天下名刺客都凑齐了。倘若只是保守秘密,难不成不是牵涉的人越少越好吗?江湖名宿如山川剑等前辈,会在乎刺客么,那这个‘刺’究竟鲠在谁的喉咙里?”
同明下垂的长眉轻轻地动了一下:“你是说……”
“四十八寨的李大当家,山川剑之子,吴将军之女,甚至霍家堡主霍连涛,有江湖人、有普通人,有好人,也有恶人,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水波纹究竟是什么。也许是订立海天一色盟约的几位前辈约定过此事到他们为止,也许是为了怕给子女招祸——总之,水波纹传下来了,盟约内容却没有。你知道我在怀疑一件什么事吗,师父?”
同明苦笑道:“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是你那《白骨传》离奇,还是你口中所说的话离奇了。你想说什么?”
“即使凑齐了水波纹,也未必真能拼出盟约内容,神秘的‘水波纹’、‘见证人’,浪迹江湖叫你永远也找不着的刺客……都是梁绍在‘那个人’心里留下的一根刺,叫他寝食难安。”
同明道:“因为什么寝食难安?”
谢允缓缓竖起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低声道:“师父,此事不能出于我口,哪怕此地只有你我两人也不行。”
海天一色订立时,建元帝赵渊只不过是个在众人护持下南渡的幼童,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天大的把柄,至今寝食难安?
除非是……
同明大师喉头微动,好一会,才轻轻点头,继而又道:“你是说梁绍设计害死了山川剑等故友,杀人灭口,却留下水波纹与见证人牵制另一方。他为了什么?”
谢允摇摇头:“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