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楚楚纵有七窍玲珑的心,也不知道仅凭她们两人,该怎么从一帮张牙舞爪的魔头手里杀出去。

此时,江湖好汉们跑了大半,不少玄武被李妍那“惊艳”两刀吸引了过来,如临大敌一般将她们两人围在了中间。

“喊救命恐怕不行,”李妍紧张得手指关节攥得惨白,对吴楚楚小声道,“楚楚姐,你看以德服人靠谱吗?”

吴楚楚将手往怀里一摸,突然说道:“屏息!”

说完,她猛地从怀中扯出一个布包,天女散花似的抖出了一堆白色的细粉。

玄武们大惊,慌忙屏住呼吸后退,跑得慢的几个人落了一身□□,吓得用力拍打,吴楚楚一拉李妍:“快跑!”

李妍没想到这位大家闺秀竟还会玩这手,当即五体投地,问道:“姐姐,你撒的什么药?”

吴楚楚道:“什么药,是面。”

李妍:“……”

玄武们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当即分两路包抄过来,不过片刻便又追上了她们,吴楚楚又道:“屏息。”

李妍苦中作乐地品出了一点娱乐:“哈哈哈,骗傻小子。”

吴楚楚忙道:“这回是真的!”

她说着,从怀中摸出了第二个包,李妍一眼扫过去,立刻敬畏地屏住呼吸,因为那是个灰扑扑的“荷包”,做工和针脚非常精致,口上以皮绳扎紧,上面别提绣花,彩线也没一根——这是周翡的东西,只有她觉得这玩意结实又好洗。

吴楚楚倏地一转弯,两人顿时变成了逆风跑,手指一撑便解开了皮绳口,往身后一抛。

穷追不舍的玄武们以为她故技重施,又扔出一袋面,哪会再上当?

然而很快,他们便发现一股诡异的异香顺着风扑面而来,正是行脚帮拍花子专用的蒙汗药。

跑得快的玄武顿时手脚酸软,纷纷保持着向前冲的姿势扑倒在地。

李妍服了:“这样也行!我就说练武功没什么用!”

吴楚楚没料到这番险境竟然诱导她得出这么个结论,顿时哭笑不得。

就在她们俩刚甩脱追杀过来的玄武,尚未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时候,前面林子中突然有野鸟凄厉尖叫着冲天而去,李妍周身一震,止住了脚步,便听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帮脸上带着铁面具的人缓缓走出来。

为首一人约莫是个青年,一袭青衫,身量颀长,背着手,好似闲庭信步似的慢慢走,可身形却一晃便到了近前,李妍吃了一惊,不知来人是何方神圣,提刀挡在吴楚楚面前。

那青年看也不看她手中刀,直接开口问道:“丁魁在吗?”

李妍蛇都不怕,对上那面具后面射出来的眼神,却不知怎么的一阵恶寒,闻言吭都没吭一声,抬手往身后一指,说道:“那边。”

带面具的青年见她识趣,便点点头,也不道谢,看了吴楚楚一眼,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冷森森的微笑,鬼魅似的与她们两人擦肩而过。

贴面具只能挡住眼周,鼻子嘴与轮廓一概没有遮挡,倘若是先前认识的人,仔细看看,不至于完全认不出来,那人走过来的时候,吴楚楚便觉得他有些熟悉,及至见了这一笑,她浑身一震,一声“殷公子”差点脱口而出。

原来那戴面具的青年正是当日衡阳一别的殷沛!

可是……纪云沉不是说他先天不良,习武不行吗?

怎么一夜之间成了这样的高手?

吴楚楚虽然震惊,却还记得殷沛讨厌别人提起他的出身与姓氏,当下果断一咬舌尖,硬生生地将“殷”字咽了回去。殷沛没有为难她们,轻飘飘地往前迈了一步,身形便如鬼魅,已在一丈开外!

李晟余光扫过,发现李晟和吴楚楚已经不在视线之内,顿时心急如焚,手上的剑招陡然凌厉,是不要命的打法,与丁魁几下硬碰硬,立刻便带了内伤。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说道:“让开。”

李晟强忍胸口剧痛,顺势往旁边侧身,躲过丁魁一掌,随即便觉得一阵青色的风从他身边卷过,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上来便架住了丁魁双掌,电光石火间已经与丁魁过了十几招,一股阴冷无比的气息从两人交手处掀出来,直叫旁观者都一阵气血翻涌。

杨瑾抽回断雁刀,与捂着胸口的李晟面面相觑。

丁魁好似认出了青衣人使的功夫,大叫道:“冯飞花,你这孙子,还敢来见我!”

他双拳抵在胸前,脚下一使劲,地面竟皲裂如蛛网,推向那青衣人,来人轻飘飘地顺势后退几步,笑道:“玄武主误会了,白虎主冯前辈恐怕往后见不到你了。”

这声音年轻得很,丁魁一愣,再一细看,见眼前人身形与轮廓果然与白虎主冯飞花不同,便疑惑道:“你是什么人?”

青衣人正是被吴楚楚认出来的殷沛,殷沛笑道:“区区名字便不报了,我看那活人死人山四派并立,多年纷争未曾一统,觉得十分痛心,不如干脆由我一统,往后你只需记得唤我主上就行了。”

活人死人山欺男霸女,看上什么抢什么,敢怒不敢言者甚众,才有征北英雄会上的群情激奋,还从没听说过有要强抢活人死人山的。

丁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目瞪口呆道:“你说什么?”

殷沛单薄的嘴角有些刻薄地笑了起来,下一刻,一个黑衣玄武陡然从他身后偷袭,殷沛肩膀不晃,头也不回地一伸手夹住那偷袭者的剑,轻轻一拉,便将那人扯到身前,那偷袭的玄武只觉周身好似被蛇缠住了,冷意顺着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地攀了上去,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面具人抓住的手开始变黑、皮肉干瘪下去,并且顺着胳膊卷过他全身。

那玄武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成了一具人干!

殷沛没有被面具遮住的脸上露出一点微微的红晕出来,他扯过一张手帕擦了擦手,在丁魁惊骇的目光下说道:“玄武主,你怎么那么迟钝呢?至今还以为是白虎主将你坑到永州的吗?啧……”

丁魁瞳孔骤缩,看了看地上可怕的尸体,又想起眼前的面具人会使冯飞花的武功,头皮都麻了。

旁边的杨瑾等人也看呆了,李晟伸手用力一扯他,低声道:“来者不善,至少非友,趁他们狗咬狗,快走!”

留下的人立刻互相搀扶,趁着那两大魔头对峙的时候飞快地跟着李晟跑了,殷沛余光瞥见,也没阻止,只是目光在朱晨身上停留了一下,朱晨好似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后背立刻布满了冷汗,连跟死里逃生的朱莹抱头痛哭的时间都没有。

第118章 蛊毒

什么挖心掏肝的木小乔,大变活人的楚天权……等等诸多奇人怪事,李晟自以为已经看得不少了,可单就令人毛骨悚然这一点来看,以上诸多妖魔鬼怪,还真没有一个比得上殷沛。

就连看见什么都想较量一二的杨斗鸡都二话没说,提起断雁刀便撒丫子跟着他们跑了。

一行人同先一步退出战圈的吴楚楚和李妍汇合,裹挟着一帮老弱病残,一路丝毫不停留地往约好的城外跑去,赶路了一天一宿,方才落脚。

永州城仿佛成了一口煮着沸腾毒水的大锅,稍不注意便会被飞溅的毒液溅个魂飞魄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直到众人逃离了这是非之地,在一家小客栈里落下脚来,朱莹还在不住地哆嗦。

“放心住一晚上吧,”杨瑾同掌柜的说了几句话,转回来将红色五蝠令扔回到李妍怀里,说道,“这是行脚帮的客栈。”

李晟闻言回头看了一眼,客栈很小,掌柜的得兼任大厨,厨房的帘子没拉,那掌柜正手持一把大砍刀,在后厨剁排骨,刀光冷森森的。仿佛察觉到了李晟的目光,那掌柜抬起头来冲他一笑,露出一口惨白的牙。

李晟忙端起他对外人时世家公子似的温文尔雅,客气地冲那掌柜拱手致谢,回过头来,却自己长出了口气,后脊梁的冷汗还是一层一层的往上反——从前听人说“江湖险恶”“江湖快意”,险恶的地方他向来只当耳旁风,只记得“快意”二字,倾慕不已。

非得他自己仗着剑、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一趟,才能知道深浅,不必提外面那些动辄磨牙吮血的大魔头,便是这边陲处的小小客栈,倘不是有杨瑾和李妍手上那只五蝠令,晚饭桌上的包子肉馅便指不定是谁身上剁下来的。

原来险恶才是常态,快意不过一时,而且你快意了,便必有人不快意。

李妍不会看人脸色,没注意李晟脸色不好,目光在疲惫的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她贼头贼脑地伸出爪子扒拉了李晟一下:“哎,哥,我跟你说……”

李晟本就心里郁闷,见了她更是心头火起,二话没说,直接扣过李妍的掌心,拿起筷子便打。

李妍惊呆了,好不容易忍住了没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嗓子叫出来,手心几下便被李晟抽出了一排红印,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晟将木筷往桌上一拍,冷冷地地李妍道:“你还有脸哭?‘平时不用功,将来出门在外有你后悔的时候’,这话姑姑说过你没有?我说过你没有?今天算你运气好,可你难道打算这辈子都靠撞大运活着?”

李妍扁扁嘴,她小事上虽然惯常任性,正经事上却不大敢跟大哥呛声,尤其这会出门在外,连个给她撑腰的都没有。她哭也不敢使劲哭,自己坐一边抽抽噎噎,把袖子抹得一塌糊涂。

旁边杨瑾好似见识了一种全新的动物,颇为受惊,搂着他的雁翅大环刀将屁股底下的凳子挪远了,警惕地瞪着李妍。

李晟到现在一闭上眼,都能想起自己被丁魁困住,一偏头发现李妍她们不见了时的心情,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沉着脸瞪李妍,瞪得她抽噎也不敢了,憋得脸色通红,大气也不敢喘。

杨瑾又将凳子挪了一掌远,心道:“她要炸了。”

吴楚楚实在过意不去,只好低声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李晟一摆手,他好似脸上挂了两个切换自由的面具,对李妍从来没好脸,但一转向别人,态度便又让人如沐春风了。

“不碍吴姑娘的事,”李晟一垂眼,说道,“舍妹不成器,叫诸位看热闹了。”

李妍实在憋不住,急喘了几口气,哭得把自己噎住了。

吴楚楚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小心地转移着话题,说道:“那个戴面具的青衣人,我以前见过的。”

她三言两语便将殷沛、纪云沉与郑罗生的恩怨交代了一遍,末了又有些疑惑地说道:“我虽然不懂,但上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并没有这么厉害的身手,今日再见,觉得他整个人都有点古怪。”

众人很快被她这一番曲折的故事摄去了心神,训妹的忘了训,委屈的也总算有机会将鼻涕擤干净了。

“山川剑的后人?”杨瑾先是面露向往,随即想起那被吸干的玄武门人,又皱起了眉,“怎么会长成这样?你们中……”

“我们中原人没一天到晚不好好练功走邪魔外道!”李妍带着浓厚的鼻音打断他。

“也不能那么说,”李晟想了想,说道,“功夫一道,有几十年如一日练出来的,也不乏有剑走偏锋的高手,只是无论花什么,都得有代价,想攀绝境,必临险峰,你们看着他是一步登天,但背后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极大,相比起来,花花功夫和心思反而是最稳妥的,也不必非议……只是我没看明白,他是怎么把那人吸干的?”

吴楚楚和李妍都没有亲眼看见,李晟离得稍远,唯有杨瑾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倒是看见了一点。”

三个人六只眼睛都落到他身上。

杨瑾平常不拘小节,袖口总是轻轻挽到手腕朝上一点,露出来一小截手臂,他说到这里,手臂上居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不确定看没看错……”杨瑾迟疑道,“但是那具干尸死之前,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就是皮下似乎有个什么活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正好爬到他脸上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他好像怕自己说不清楚,沾了一点水,在桌上画了一坨:“大约这么大,就是这个形状。”

杨瑾成功地将鸡皮疙瘩传染给了其他人。

半晌,吴楚楚才开腔,她拢了拢外袍,低声道:“我好像有点冷。”

李妍:“我也……慢着,谁把门打开了?”

李晟探手按住了腰间双剑。

小客栈关上的木门“吱呀”一声开大了,跟后厨正好来了个脸对脸的穿堂风,方才还在各自低声说话的客栈大堂里顷刻间鸦雀无声,“叮”一声轻响分外扎耳朵——那是门帘上的小珠子撞在铁面具上的动静。

李晟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老话还真是诚不我欺。”

噩梦似的殷沛出现在门口,慢条斯理地伸手见门帘拢成把,轻轻拂到一边,负手走进客栈中,他目光四下一瞥,十分浮夸地叹了口气:“瞧瞧,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殷沛露在铁面罩外面的脸比方才更红了,好像抹了劣质的胭脂,脸颊和嘴唇红得妖异,脖颈双手却惨白得发青,单看这幅尊容,好似已经能直接推到坟头上当纸人烧了。

不知谁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杯子,打碎杯子的动静格外扎眼,殷沛转脸看向吴楚楚,杨瑾缓缓将断雁刀推开了一点。

殷沛对吴楚楚问道:“以前跟你一起的那个野丫头呢?”

吴楚楚的声音有些发紧,低声道:“她……她和我们分头走了。”

“哦,”殷沛一点头,笑道,“可惜。”

吴楚楚一手心汗,可惜什么?

周翡与殷沛虽然无仇无怨,但对他可不曾客气过,此人一看便是心性偏激之人,莫不是想将当日受的辱一起报复回来?

殷沛见她后脊梁骨僵成了一条人棍,十分得意地笑道:“怎么,怕我?”

吴楚楚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唯恐一个回答不当,跟别人找麻烦,后背更僵了,李妍却不管那许多,张口便要说话,被吴楚楚在桌下一把按住。

殷沛显然众人的戒备与畏惧取悦了,愉快地笑出了声,随即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他们这一桌,转向兴南镖局一侧,伸手一指朱晨,说道:“你,跟我走。”

兴南镖局大概应该改名叫“倒霉镖局”,众人被这无妄之灾砸了个晕头转向,朱晨脸色陡然白了,强撑着发软的腿站起来,勉强镇定道:“这位前辈……不知有何指教?”

“前辈?”殷沛尖声笑起来,“前辈,哈哈哈!”

朱莹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兄长的袖子。

“你天生不足,”殷沛道,“注定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走什么镖?瞎凑热闹。本座座下缺几条得用的狗,你过来给我当奴才,我教给你几招保命的招式,日后你只需在我一人面前做狗,宇内四海,随意作威作福,怎么样?”

他每说一句,朱晨的脸色便白一分,最后不知是气还是畏惧,竟瑟瑟发起抖来。

朱莹显然已经习惯维护柔弱的兄长,跳起来道:“我哥是兴南镖局的少当家,你胡说什么!”

殷沛好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道:“兴南镖局?还……还少当家?哈哈哈哈,好大的名头,可真吓死区区了。”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朱家兄妹面前,一把抓住朱晨胸口。朱晨再瘦弱也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接近成年男子身形,谁知在他手中却好似一片轻飘飘的纸,被殷沛一只手提在手里。

殷沛惨白的手腕上爬过一只面貌狰狞的虫子,约莫有大人的食指长,一直爬到了殷沛指尖,触须抵在朱晨喉咙下,仿佛下一刻便要从里面钻进去!

朱莹与那虫子看了个对眼,骇得“啊”一声尖叫出声。

吴楚楚大声道:“公子,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方才仗义出手,助我们打退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恶人,我们都很感激,可你如今所作所为,又与那郑罗生有什么不同?”

殷沛闻言,偏头看了她一眼,长眉高高挑起,跃居铁面具之上。

“不错,”他坦然道,“你眼光很好,我正是跟郑罗生学的,郑罗生不好吗?他错就错在本事不够大而已,你放心,我已经吸取了这个教训。”

吴楚楚说不出话来。

殷沛眼睛一亮,笑道:“莫非你也想入我门下?也不是不成,你虽然百无一用,勉强还能算聪明。”

他揪着殷沛,在众人惊呼中转身掠至吴楚楚面前,杨瑾的断雁刀“哗啦啦”的响了起来,刀锋如火一般径直斩向殷沛身上那恶心的虫子。

殷沛哼笑道:“蝼蚁。”

他身形不动,一抬手抓向雁翅大环刀的刀背,长袖之下,又有一只可怕的虫子露出头来。

就在这时,一道刀光横空而过,好似一阵清风从殷沛与杨瑾之间掠过,“笃”一下将那虫子钉在了地上。

殷沛暴怒:“什么人!”

李妍却大喜:“阿翡!”

周翡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赶路而来,甩手将苗刀上的虫尸抖落,她皱着眉端详了殷沛片刻:“是你?”

殷沛倏地松了手,任朱晨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他那张吃过死孩子一样的嘴唇:“不错,是我,久违。”

李晟顾不上问她方才死到哪去了,起身低声道:“阿翡,小心,此人功力与丁魁不相上下,身上还有种会吸人血肉的虫子……”

“涅槃蛊。”周翡接道。

李晟:“……”

他十分震惊,没料到自己这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妹子竟也有博闻强识的一天。

“我沿原路回去找你们,结果看见一地僵尸,”周翡道,“一个同行的前辈告诉我的——什么鬼东西也往身上种,殷沛,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吴楚楚方才为了避免激怒殷沛,便是打招呼都只称“公子”,没敢提“殷”字,不料周翡毫无避讳,大庭广众之下一口道破他名姓,殷沛怒不可遏,爬虫似的脖筋从颈子上根根暴露,大喝一声,猝然出手发难。

周翡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怎样,横刀便与他杠上了。

杨瑾先是皱眉,随即倏地面露惊异——他发现不过相隔两天一宿,周翡的刀又变了!

周翡的破雪刀走“无常道”,原本是她擅长触类旁通与取长补短,将不少其他门派刀法吸取纳入,刀法时而凌厉时而诡谲,叫人无迹可寻。

可是突然之间,她好似经历了什么巨大的变故一般,破旧的苗刀在她手中竟好似脱胎换骨,陡然多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有真正浸淫此道的人方能看出端倪。

所谓“无常”者,有生老病死、乐极生悲,又有绝处逢生、人非物是。

世情恰如沧海,而凡人随波于一叶。

九式破雪,“无常”一篇,本就该是开阔而悲怆的。

第119章 何惧

殷沛内功深厚得诡异,分明没怎么移动,外泄的真气却将一边空出来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猎猎作响,大有要摇山撼海、闹鬼叫魂的意思。而他领口、衣袖间不时有诡异的怪虫露出头来,一旦近身,很可能便被那虫子沾上,寻常人看一眼已经觉得胆寒。

周翡却全然不在乎。

可能是她见过殷沛以前那被人一抓就走的熊样,也可能是因为她方才经历过自己最恐惧、最无力回天的时刻,这会哪怕是天崩地裂都能等闲视之了。

周翡没有练过速成的邪派功法,也没有人传功给她,于内功一道只能慢工出细活,哪怕是枯荣真气,也需要漫长的沉淀。

她清楚自己的斤两,因此以往遇见那些武功高过她的对手,都是凭着抖机灵和一点运气周旋,鲜少正面对抗。

可是这一刻,当她提刀面对殷沛的一瞬间,周翡突然有种奇特的领悟——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无数个早起晚睡,不厌其烦的反复琢磨、反复困顿之后洞穿的窗户纸,好似突如其来的顿悟。

破雪刀从未有过自己的内功心法,如果持刀人有李瑾容那样犀利深厚的积淀,它便是睥睨无双的样子,如果持刀人有杨瑾那样扎实的基本功,它便是迅疾刚正的样子。

甚至在周翡这样始终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人手里,破雪刀也有独特的呈现。

它只是一套刀法。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锋唯有一线,却能震慑南半个武林。

破雪刀中有“无锋”“无匹”与“无常”,却没有一个篇章叫做“无畏”,因为这是贯穿始终,毋庸赘言的。

此为世间绝顶之利器。

无论她的对手是血肉之躯还是山石巨木,她都有刀锋在手,刀尖在前。

殷沛周身裹挟的真气好似一泊深不见底的水,将他牢牢地护在中间,凡外力深入其中,必受其反噬,周翡的刀锋却好似悠然划过的船桨,悄然无声地斜没入水里,搅动间,水波竟仿佛跟着她走,半旧的苗刀如有举重若轻之力,轻而易举地避开殷沛掌风,直取他咽喉。

殷沛吃了一惊,竟不敢当其锋锐——他的功夫毕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诣练成,危机之下,常有本能之举,殷沛的本能是退避。

仅退了这么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测的气场便倏地碎了。

殷沛很快回过神来,怒不可遏,一伸手抽出一条长锁链。

杨瑾一眼认出,这正是丁魁方才用过的那一条,那么玄武主的下场可想而知了。

还不待众人毛骨悚然,那长链便飞了出来,三四只大虫子顺着锁链飞向周翡,其中一只不知怎么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倒霉蛋脚上,那人愣了片刻,好似被掐住了喉咙,面色先青后紫,继而憋足了劲,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情急之下,他竟伸手去抓,怪虫顺势一头钻进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顺着他的胳膊爬过那人全身,不过片刻,便将他吸成了一具人干。

与此同时,那殷沛好似嗑了一口大力丸,手中铁链陡然凌厉了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么东西都出来混,这点微末功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周翡脚步几乎不动,一手拿刀一手拿鞘,手中好似有一对交替的双刀,她“嘎啦”一下以鞘隔开殷沛铁锁,铁链妖怪舌头似的卷在了长鞘上。

两只怪虫正好飞到空中,分左右两侧冲向周翡,周翡往后一躲,后腰撞上了一张木桌。

殷沛尖叫道:“看你哪里走!”

周翡将苗刀一换手,面上瞧不出慌乱,整个人沿着木桌往后一仰,擦着桌沿滚了过去,竟没有碰翻那小小的桌子。她手中苗刀成了一阵飓风,刀锋快得叫人看不分明,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织成了一张大网,而后只听“噗”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入木桌上的茶杯里,片刻后,两只各自被斩成三段的虫尸轻飘飘地浮了上来。

那碗水泡成了青紫色。

最后一只怪虫此时堪堪落在周翡刀尖,双翅颤动,竟不往前走。

这畜生好似也生出了灵智,突然瑟缩了一下,倏地从她刀上落地,在周围众人一阵惊慌失措的“吱哇”乱叫声里闪电似的爬过,一头缩回了殷沛裤脚里。

殷沛呆住了。

“听说涅槃蛊与蛊主连心,”周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壶酒,将壶盖打开,用黄酒冲了冲苗刀沾了虫血的刀身,又问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计死活人死人山两大魔头,丰功伟绩够刻一个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厉害,怎么居然会怕我?”

殷沛脸上不正常的红越发浓艳,好似就要滴出血来,喝道:“你放屁!”

他说着,便去驱动随身的蛊虫,可那些怪虫们好似纷纷失了威风,不管怎么催逼都只是踟蹰着围着殷沛裤脚绕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边钻。

周翡不过区区一个年轻姑娘,比之丁魁、冯飞花等人,硬功自然大大不如,这点殷沛心里明白,可“畏惧”一物,自古无迹可寻,好比幼儿怕黑、孩童怕雷,根本毫无根据,非理智所能克。

或许周翡态度太笃定,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测,也或许是周翡将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密道中单枪匹马直面青龙主的那几幕在殷沛心里的烙印太深。

反正此时见满地蛊虫不听调配,殷沛心里本来不怕,这会也真的生出隐约的畏惧来。

他脸上的血色蔓延到了眼里,眼白上布满了血丝。

随后,殷沛猛地一甩手,十多只怪虫骤然往他身后冲了出去,只听数声惨叫响起,门口所有人——连同方才跟着殷沛的一堆跟班都反应不及,敌我不辨地被蛊虫吸了个干干净净。

殷沛不吝惜外人的性命便罢了,连他的跟班也毫不在意,将他们当成了随时可抛的垃圾,看也不看留下的尸体,整个人好似一团暴起的青影,冲出门外,倏地便没了踪影。

客栈里浓重的血气冲天,熏得人一阵阵作呕,半晌没人吱声。

好一会,吴楚楚才喃喃道:“他……他这是发疯了吗?”

周翡将苗刀收入鞘中,挂在背后,默默从怀中摸出一个泛着辛辣气的小药包塞给吴楚楚。

吴楚楚:“这是什么?难道是驱虫的……阿翡!”

周翡从桌上端起一个空茶杯盖,偏头吐出一口淤血来。

她这一串动作下来,居然堪称井井有条,一滴血都没弄到衣襟上,乃至于刚开始众人都没看出她背过身是干什么。